昭宁公主立于公堂之上,看着官员百姓皆朝着她的方向俯身叩拜,嘴里恭敬高呼千安,而这其中,唯有一人抬头看向她一动不动。
言笙昂首侧目,睥睨着罗俊彦那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倨傲的哂笑,她当是谁呢,把上京城搅得乱成一团的人物,也不过如此。
随后,她抬手道:“平身。”
“谢公主殿下。”众人起身后,主审团忙不迭地安排着人为言笙准备座椅,刑部尚书甚至要把自己的座椅搬下来给她。
而百姓则是无一不在议论言笙的到来,公主上公堂,这可是千古年来从未有过的!一时之间议论声充斥着整个鼓院。
“肃静!”惊堂木重重落下,鼓院之中的喧哗也渐渐静了下来,围观的百姓们也着实好奇,他们想看看公主进到公堂之上会说些什么。
“大人,不用忙了,”言笙抬手制止住为她搬椅子的衙役们,“今日,本宫乃是作为证人出席,既是证人,大人便将本宫与其他人一视同仁即可。”
“是,下官遵旨。”刑部尚书点头应下,但那椅子被搬回来后,他再坐下只觉如坐针毡,公主之尊站在他面前,他身为臣子却坐着,饶是心里知晓主审与证人的不同,但这位公主,到底也与旁人不同。
大理寺卿看出了他的紧张,便替他开口问道:“昭宁公主,您今日的证人身份,可是作为与薛徐二人同游灯会的友人出席?”
“是。”言笙颔首应下。
“那便请公主将当晚之事详细讲来。”
“好。”言笙轻抿下唇,开口道:“当晚本宫与皇姐自皇宫西门而出,是九皇兄燕王替本宫开路引轿,下轿后是薛纪淮与徐霁川前来接应。”
“当晚同游灯会之人,不止我们,还有长平侯府的晁珩公子、嘉靖伯府的董少禹公子、沈国公府的沈君泽世子,若是罗大人觉得,本宫也与这孩子有干系,倒不如让尚书大人与大理寺卿,将这几位也请来审讯一番?”
“呵,”她嗤笑出声,转身看了眼堂下围观的百姓,随后高声道:“是本宫不严谨了,咱们罗大人,一向是以为官者的言论为重,以平头百姓的证词为轻。”
“可是,”她转头看向罗俊彦那张已然僵硬的脸,叹息道:“他们不是民。”
说罢她看向上首的主审位,“两位大人,那三位,分别是工部屯田司主事、大理寺寺副、翰林院检讨,若要传唤,还请诸位不要走错了衙门。”
言笙眼睁睁看着罗俊彦脸上的血色褪去,她抬手唤道:“云棋,将证词递给大人。”
“是。”云棋得令,将手中的一沓纸张尽数奉上。
“这里面,是当晚所有与本宫同游之人的证词画押,他们均能佐证,当晚薛纪淮与徐霁川是同本宫在一块,后来听闻薛纪淮家中出事,本宫便令他们三人护送皇姐先行回宫,而本宫则是同薛徐二人一起去了义归坊。”
“因此,那晚罗俊彦动手之时,本宫也在场,只不过当时场面太过凶残,薛徐二人为护驾,便没让本宫下马车,待到他们离开薛宅,追捕罗俊彦后,本宫才从马车上下去。”
“此事,本宫身边的宫女,与薛宅的下人皆可作证,当晚,为了救活卫娘子与罗氏子,薛宅的下人请的是济善堂当晚唯一的坐诊大夫,那大夫的证词,也在其中,大人可以翻阅检查。”
话说到这,罗俊彦已经大脑一片空白,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昭宁公主一出手就带着万全的证据而来,每一条都将他的伪证压得死死的,他甚至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昭宁公主心思之缜密,准备之周全,是他在牢狱当中应对不了的,忽而想到什么,他突然出声道:“我——”
“闭嘴!”言笙望向他的目光愠怒中带着狠厉,“本宫的话还没说完,岂有你插嘴的份儿?”
罗俊彦自打登闻鼓案开庭,便一张嘴颠倒黑白,拿捏着他们所有的软肋,从幺幺到卫娘子再到广宁公主,她所在意的每一个人都被他泼了盆脏水,以至于言笙在这些天里,早就动过无数次杀机。
若不是要为幺幺搏得公道,为卫娘子与广宁公主正名,姓罗的焉有狗命活到今日?
“罗俊彦!证人陈述之时,休要打断!”刑部尚书这边拍案,那边便有衙役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言笙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稳住心神,她今日偏要将软肋化作利剑,直指罗俊彦的胸口,将他的血肉一块块剜下来,露出他藏匿于皮囊之下的累累白骨,让世人看看他骨子里烂到什么地步。
她继续道:“当晚薛纪淮与徐霁川一直在外追捕罗俊彦,是本宫坐镇薛宅,接待出诊的大夫,也是本宫,当晚目睹了卫娘子不治身亡。”
“出诊大夫对卫娘子的病情曾记录在案,亦是附于证词之中,还请大人查验。”
上首的主审们早已将这张病历看过了,闻言双双点头,随后看向罗俊彦,“罗俊彦,人证物证俱在,如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衙役得了大理寺卿的许可,松开了捂着罗俊彦的手,得到自由的罗俊彦立马否认,“不,不是我,那女人,她原本就身子骨不好,她,她命不久矣,怎能算在我头上!”
“好!”言笙高声喝道,“那便让你认罪认得心服口服!”
说罢,她从袖中抽出一张叠着整整齐齐的纸张,亲手递到了上首书案前,她一边展开一边说道:“此乃卫娘子临去世前,于病床上留下的绝笔遗书,其中她写下了当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对罗俊彦追杀她们母子的所有指控。”
“不!不!她根本不会写字!她不通文墨!这是假的!”罗俊彦歇斯底里。
言笙闻言,转过身看向罗俊彦,嘴角勾起嘲讽,“罗大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薛纪淮在救下卫娘子与罗氏子后,便一直在教习罗氏子识文断字,而卫娘子为了督促儿子学习,便让罗氏子每日将所学再教习于她。”
说到此处,言笙双眸通红,对着罗俊彦喊道:“你去掐她脖子的时候,就没有发现她身边都是习字的字帖吗!”
她如此激愤的情绪也影响到了罗俊彦,罗俊彦在她的刺激下,下意识便对着她也吼出了声:“根本没有!她身边哪来的字帖,分明都是药方——”
一时气血上头喊出的话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罗俊彦绝望地抬头望向上首,只见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正阴沉着一张脸看着他,“罗俊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人,大人,是我一时失言,是她,是她激我——”
“呵,”言笙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湿意,“你若是没有去过义归坊,又怎会知道她床榻前散落的,是药方?”
其实罗俊彦说的没错,卫娘子确实不识字,那张指控的遗书,是言笙当晚在苏婠婠拿来的习字帖上写下的,为保万全,她硬是在苏娘子撒手人寰前,手把手带着她抄写了一遍。
没有什么字帖,也没有什么为了劝学而习字,卫娘子至死都是目不识丁,但她心中明白,尽管她字迹潦草,尽管她身体虚弱至极,但若是将那一份遗书誊写,便能为自己的幺幺留下张保命符。
说到底,一切不过是卫娘子的一片爱子之心罢了,而罗俊彦这样枉为人父之辈,是根本不会理解的。
但罗俊彦不知这一切,他见到那张绝笔遗书,心中方寸大乱,朝着上首喊道:“大人,我那晚在酒楼,我在酒楼,我有同僚为证!”
“还酒楼呢?”言笙给云棋使了个眼神,云棋见状又递上了另一份证词。
言笙看着罗俊彦近乎绝望的神情,说道:“想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你所谓宴饮的同僚证词,他们证实,那晚并不曾与你宴饮,而是受你哄骗,在你被捕前一日的酒会上喝多了,不知情之时被你按下的手印。”
“怎么可能?那是他们亲笔所书!”
“罗大人,本宫劝你清醒一点,一个人指正你,那或许是他在撒谎,但若是有十数人都证实是受你胁迫,难不成是他们都在说谎?”
言笙摊手摇了摇头,“可惜啊,大家都是为官者,最是珍视自己的羽毛。”
最后一根支撑着罗俊彦的弦就此崩掉,他瘫坐在地上,十数人,一大半都反水了,那便意味着,那位大人放弃他了。
他抬头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她一身淡雅,唯独头上的那支昙花玉簪格外显眼,他方才只觉熟悉,却没能想起是在哪见过。
眼下他想起来了,是那一夜婠娘冲向床榻时,自己在她的头上看到过一支一模一样的。
“哈。”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罗俊彦此刻只觉自己分外可笑,婠娘没有成为他们的弃子,而自己却成为了那个出局之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通了这一点的罗俊彦,跪于公堂之上大笑出声,神色近乎癫狂,大理寺卿见状,连忙给那衙役使眼色,再次将他的嘴堵住。
“大人,如此,罗俊彦杀妻弑子之罪,是否证据确凿?”言笙定睛望向上首。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朝着言笙连连点头,“证据齐全,被告方才也说漏了嘴,如此看来,本案已有定论了。”
“什么定论?”
“罗俊彦杀妻弑子一状证据确凿,虽然他同罗卫氏没有夫妻之名,但一桩命案也足以将他定罪,本案将以他对罗卫氏行凶致人身亡,以及对罗氏子出手重伤未死而结案。”
刑部尚书话音一落,满院子的旁听席以及院外便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好!这个狗官!就该将他绳之以法!”
“亏我最开始还信了他的鬼话!多亏公主殿下出庭作证,不然就叫他给逃了!”
“杀人犯!”
一片欢呼声中,言笙却摇头,大理寺卿见状拍案:“肃静!”
随后他看向言笙,“公主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自是不妥,”言笙转头看向这会已经双眼失神的罗俊彦,继续道:“本宫听闻,前两次庭审,罗俊彦是以卫娘子犯了七出之罪将其休妻,是吗?”
“是。”
要的就是这句话,言笙立时转头面向群众,“大原律法,丈夫休妻,必须要证明妻子犯了七出之罪,然而,对应七出的,还有三不去,三条分别指的是,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
“罗俊彦与卫氏成亲时,两家皆是一贫如洗,婚后十载,一直是由卫娘子在成衣店打零工赚钱,这一点,早在开庭时便证实过,然而——”她抬起手指向罗俊彦。
“此人休妻之时,早已中了乡试,罗家当时已是举人门楣,他再休妻,乃是犯了三不去当中的‘前贫贱后富贵’,我大原律法明文规定,若非是犯了七出当中的恶疾及淫罪,其余情况下,是不可休妻的。”
言笙转头望向上首:“因此,罗俊彦所提供的那张休书,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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