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初黎良久静立,继而俯下身,挽起裤脚,不仅不退,反而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在距离他一米远的位置,站定。
见谢沉翊低下眼,盯着她因着昨日和风严抑交手后受伤的膝头,又唇角一动,像是想要说话。
“先别管我的膝盖了。”慕初黎一口打断,“死不了,一会再说。”
慕初黎凝视着他的眼睛,把心底的那个疑问问了出来:“那年,我离开后,你是如何变成今日的模样?”
按谢沉翊之言,十二岁的他明明还有杀她之心,就算最后没动手,但心性已经定下,怎也不可能六年之后,在黑白棋村再次遇见她,会直接舍命相护。
这六年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改变。
谢沉翊闻言垂下眼:“是慕南绮……你的二姐,后来特意找过我。”
那年,慕初黎离开后,他心绪混乱,不知是在因无法再见而失意,还是因为没有及时下手而后悔,又见半空中光亮一闪,一人凭空而立。
慕南绮瞧见他的第一眼,先是怔了一下,又摸了摸下颌,喃喃了一句“长得还真是好啊,怪不得能勾了那个小丫头的魂儿”。
他那时早已修习阵法,也知晓修士之事,瞧着凌空立于半空的慕南绮,敏锐便察觉这位“二姐”应当不是寻常人。
他不动声色地一笑,又行了一礼:“想来这位便是二姐,初黎总是与我提及。”
却见慕南绮在听他开口后,竟是二话不说,一掌捂脸,满是痛不欲生地表情:“怎么是这么个性格,看着光风霁月骨子里早就黑透了……和慕九辞一个德行。”
然而下一瞬,他只觉领口一紧,脚底悬空,竟是被慕南绮遥遥拎了起来。
“小子。”慕南绮道,“之前有一会儿,你是想杀了初黎,对吗?”
他心底顿时一惊,面上仍是八风不动。
“我不愿杀人,性命宝贵,总觉得能多给一次机会就多给一次。”她道,“但初黎是底线。她与她的母亲生得极像,心思纯挚,对一个人好就恨不得掏心掏肺……整个慕王府都视她如珍宝。”
话语落,就见慕南绮一抬手。
他明明没看到她做了什么,刹那间却只觉腹部剧烈一痛,好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拳进去,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猛地弯下了腰。
又听慕南绮继续道。
“前段日子,你受伤昏迷,她哭得没日没夜,央着我求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满心满眼都只有你。”顿了顿,她又笑了一下,“……可也不是只有你。”
初黎心思良善,便算换成一个陌生人遇险,也会竭尽所能去救。
说白了,若那个受伤的,换成路边的阿猫阿狗,她也会同样对待。
“她可以对所有人好,但携手初黎白头到老的,却只能有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同样毫无保留,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人。”
慕南绮淡淡看着他。
“你若不珍惜,总会有其他人珍惜。”
他本在低头忍痛,闻言却是一怔。
慕南绮看着他狼狈跌落在地,又无声叹了口气。
若不是那丫头整天吵嚷非谢哥哥不嫁,而又和陆箫一个样,外柔内刚,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再看这少年心性坚韧,虽是偏执但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便算这人是谪仙是圣人,也就茅坑里的一破鞋。
“王府公子,小小年纪便养成这般性子,你的经历想来也不会太过美好,所以对初黎起了杀心,或许便是生活环境催使……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
顿了顿,慕南绮又补充道。
“也为你庆幸,最终是将那一抹杀念压下,没有真正去伤害初黎。”
若他不顾一切去掐死一个心性纯澈的小姑娘,才是真的无药可救,也是真正的恶魔。
“若你有心,便养好身子,磨去骨子里的杀性,等初黎几年。”慕南绮抄手而立,没有费言,“若是无意,便早早退去婚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又或者,在你再对初黎起了杀心前,我亲自取了你的性命,一劳永逸。”
慕南绮再望他一眼,身子一旋,眨眼消失在半空,只余下一句话悠悠回荡。
“记得,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初黎。”
……
慕初黎闻言抬眉一诧。
……竟是齐阑。
倒也是,山河图本就是齐阑的所有物,她那几年靠着山河图来往帝京和琅都,齐阑不可能毫无所觉,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慕南绮的那一番话,我虽听在耳中,心有所感,却仍未真正体悟。”谢沉翊低低道,“直到不久后,我审问一对夫妻……”
那对夫妻已年过不惑,都为前朝暗网之人,一直想要拥护许其麟复辟,奈何那时的许其麟已经“身死”西北,他们只好去寻找其他流落民间的前朝遗孤。
半路被端王府拿下。
他负责审问二人,套出其他前朝之人的下落。
却没料到那男子在趁他不注意时,以缩骨之法挣脱了枷锁,获得自由的第一时间,男子没有逃跑,而是立时转身,扑向妻子。
在妻子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男子一口咬住她的颈骨,只闻“咔哒”一声,竟是生生咬断妻子景象。
鲜血喷涌而出,男子看着妻子的头颅软软垂下,看着妻子因他脱身而没来得及消散的欣喜神情,终是失力跪下,哀嚎痛哭出声。
时隔多年,他仍记得,男子的呜咽痛不欲生。
说。
平日里切菜妻子伤到手指,他也会心疼个不行,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大夫寻来,保她一生长命百岁……却没想到,是他亲手给妻子做了了结。
他渴求可以与妻子安居一方小庭院,锅碗瓢盆家长里短,白头到老,恩爱两不疑,奈何使命在身,造化弄人。
与其让妻子承受不知多少酷刑而不得挣脱,他宁愿承担所有罪恶,便算妻子恨他,便算下一辈子无缘携手,他也甘愿。
泪咽却无声,泣尽风檐夜雨铃。
他凝立原地,望着失声痛哭的男子,良久后,抬手按上自己微微钝痛的心口。
齐阑的话回荡耳畔。
情不知因何而起,一往情深。
……
慕初黎一时失神,又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少年风霜不染,风骨飒飒,若非恰巧让她遇到今日之事,又敦使他不得不将过去的一切深挖而出,谁又能想到,竟会波折至斯。
慕初黎问出第二个问题:“所以为何要退去婚约?”
谢沉翊避开她的目光,低下眼,自嘲一笑:“事已至此,退去婚约不是早晚之事吗,再问这些,又有何益……”
他原本还想,既然过去之事她不知晓,便将之深埋,好好与她在一起。
事到如今,俱是徒劳。
少年垂眼失神一笑,一笑之际姿容盛极,却又如开到极致的荼蘼花,绚烂绽放之后,便是转瞬枯萎。
那种往事大梦一场眨眼成空的萧寒之感,登时惊得慕初黎心底“咯噔”一声。
“什么叫退婚不重要?!”心下一急,慕初黎声音都要拔高了些,又怕吓到这人,好歹是压了下去,又闭眼平复了一下,唤他,“谢沉翊,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少年眼底的墨色渐退,瞳仁澄澈:“……求之不得。”
慕初黎一口火没咽得下,“那你退什么婚?!”
谢沉翊垂眸不言。
慕初黎按了按额头,勉强平复下心境,叹了口气,放缓声音问他:“揭露这一切,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是丑陋,卑贱,又不择手段?”
他低下眼。
慕初黎凝望他几息:“你分得清善恶吗?”
谢沉翊沉默良久,微微点头。
“你会滥杀无辜吗?”
他摇头。
“遇到需要帮扶之人,你会伸出援手吗?”
他点头。
“如果说,某一日如果要你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拯救更多的人,你会去做吗?”
谢沉翊顿了顿,阖目颔首。
慕初黎气笑了:“那你卑贱丑陋个锤子!”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在最开始时,怀着一腔热血,意气风发,拍案而起,恨不得将一身奉献给天下……读书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为往生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然而见得多了,最后只会是见怪不怪,对弱者的哭泣无动于衷,甚至反过来,去嘲笑最初的理想,热爱,和意气勃发。”
谁人能知,奸险弄权的严嵩也曾两袖清风,甚至因不愿同流合污愤而辞官。
“既然你不弑杀不害人,能帮到他人处还会帮扶……有何卑贱丑陋?”
顿了顿,她放缓声音。
“六年之前,你想害我杀我又如何?且不说你本就没有动手,六年之后,更是以命相护……我又何必因为一个过去本就没有发生的事情,而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就算六年之后,你折磨吴持臣又怎样?他害了许其麟和那些忠义之士不说,更是让大俞百姓忍受十余年的水深火热,战乱频繁……难道不是罪该万死?”
慕初黎望入他的眼眸。
“在我之前生活的那一个世界,有一位学者提过一个关于人的精神的倾向的理论,叫做‘生本能’和‘死本能’。”
“生本能,是一种生存的、爱欲的力量,代表潜伏在生命自身内一种进取性、建设性的动机性内容。”
“死亡本能则代表恨和破坏的力量。死的本能有内向与外向之分。冲动指向外部,人会表现出破坏、损害、征服和侵犯他人的行为。而当冲动指向内部……”
也没管他能否听得懂,慕初黎慢慢道。
“他就会限制自己的力量,惩罚折磨自己,并在极端的时候……毁灭自己。”
为何即使让你濒临崩溃,我也要揭开你的伤疤和伤痛?
我是怕过去的种种,会激化你的死本能,让你自弃自毁。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在几息之间,慕初黎感觉到少年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而后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揽在怀中。
慕初黎知晓他是听懂了。
“便算是天上仙神云中圣人,又哪里及我的心上人?”
慕初黎抬起了手,环过身前之人的肩头,又微微点起脚底,在少年的耳垂轻轻落下一吻。
她喜欢的这个人,生来身负夭骨,苦苦挣扎只望求得一命。
她喜欢的这个人,承恩师救命之情,又在逼不得已之下亲手取了恩师性命,悔恨终身。
她喜欢的这个人,在过去的十八年里,趟过淋漓鲜血,踩过一条条人命,于地狱踽踽而行至今。
或许偏执,或许残忍,或许骨子里存有劣根性,一招踏错,就可能变成一个杀人如麻的嗜血恶魔。
可她知晓,一路行来,他胸腔中跳动的,一直是一颗剔透琉璃心。
如今不过是地狱里的一些泥泞,稍稍溅脏了这颗琉璃心,只需她拂拭干净,便是光华万丈。
“谢沉翊。”
她字字重复。
“终有一日,你会踏过万千艰险和混沌泥泞,携着彩霞,走上云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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