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商洛
出了静湖山庄,沉碧向商洛进发,她一路信马由缰,走走停停,只在街坊闹市,酒肆茶坊之间兜转停留,仿佛要把这些年来错过的俗世凡尘尽皆体会个遍,才肯罢休。
沉碧到达商洛时,天气已渐渐转凉。沉碧身上衣衫单薄,寻思着要买一件氅衣。正巧看见临街有间成衣铺子,便信步走了进去。
成衣铺子里并没有其他客人,店里的伙计却是往来忙碌,脚不沾地,没有一个人上来招呼沉碧。
左右无事,沉碧也不着急,索性踱至屏风后一排成衣架前自行挑选。
沉碧挑了半晌,拿着两件外衫正举棋不定时。忽听门外有人朗声问道,“施主,月底甘露寺中做法事,想在贵店中订制百件佛衣,不知可否。”
那声音中气十足,一听便是个练家子,沉碧扭头去看,只见是两个缁衣短衫的和尚正立在店门前对着掌柜的稽首。
掌柜的忙从柜后绕出,对着那两位和尚还礼,然后有些为难道,“两位师傅,本月底城东燕家女儿远嫁金陵,在小店里订了许多穿用,小店的人手已是捉襟见肘,怕是会误了师傅们的大事。”
沉碧听见城东燕家几个字时微微侧目,她垂头沉吟了片刻,胡乱选了一件碧色的氅衣,走到掌柜的面前,道,“掌柜的,这件氅衣麻烦帮我包起来。”
掌柜的连忙对着两位和尚告了一声罪,吩咐身边的伙计帮沉碧将氅衣包裹起来,自己转回柜后,与沉碧兑钞。
沉碧倚在柜前,顺口问道,“掌柜的可知,城东燕家是做什么营生的?他家是哪位女儿要远嫁金陵?”
“听姑娘口音,应当不是本地人吧,商洛燕家世代行医,这次远嫁的是他家的小女儿。”掌柜的一边说,一边将钱钞兑讫,递予沉碧。
沉碧接过钱钞,向掌柜的道了谢,拿着氅衣,出了成衣店。
时近午时,沉碧打算先寻个地方垫些吃食,再往城东燕家探上一探。
沉碧在城东最大的醉仙楼二楼占了个不起眼的座头,要了两个小菜,正等着酒保传菜,忽听见楼下起了喧哗。
沉碧探头去看,却是一老一小两个说书的先儿,端着三弦戏鼓坐在一楼厅堂正中的戏台子上。
正在抹桌子的店小二,见沉碧仿佛有兴致,忙不迭地夸赞了一句,“这孙老祖孙两个,说得好故事,姑娘不妨细听。”
沉碧含笑回头看了店小二一眼,依旧扭头去看那祖孙两个。
那祖孙两刚刚坐定,便听台下有好事的人喊道,“孙老,前朝废后秦宛的故事,昨儿个已经说完了,害得咱家这个大男人流了半酒盅的眼泪,今儿个又有啥新鲜的故事说给咱们听?”
孙老端起面前的茶盏呷了一口,方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给各位告个罪,昨晚上小老儿忽发喉疾,如今喉咙里尚且疼痛难忍,今儿个便让我这孙女给大家讲上一段吧。”
“也成也成,若是讲得好便罢,若是讲得不好,我们可要打她下台的。”
台下众人哄笑一片,那女先儿硬着头皮走到戏鼓之前,轻敲了两下。
台下略静了静,那孙老趁着这个空当笑道,“若是讲得不好,少不得还有小老儿救场,各位只管放心。”
此时店小二已将四色干果,时令菜疏端至沉碧面前,道了一声“慢用”,沉碧转回头来,执着筷箸正要去夹一块糖渍的蜜藕。
却听得楼下说书的女先儿檀口轻启,如珠玉相击,“咱们且不说些前朝旧闻,故都遗事,今儿个咱们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本朝此时,这鸣玉公子,也并非前辈先人,而是位风度翩翩的俊俏郎君。”
沉碧的手微微一滞,随后她将筷边的蜜藕夹起,却只是放在面前的小盏中,筷箸在藕上无意识地轻戳着。
“话说咱们大楚取景朝而代之,要说谁的功劳最大,有人说是箭扫辽军的纪老将军,也有人说是马踏金陵的霍小候爷。却鲜少有人知道,金陵城郊寒杏林,统领大楚十万内卫,从朝堂到山野,刺政要,传情报,无孔不入。今儿个咱们要说的鸣玉公子,便是寒杏林的少主杨悬。”
女先儿话音未落,台下便有人高声叫道,“这鸣玉公子我知道,听说他是有名的风流浪荡子,朝朝换女伴,夜夜做新郎。京城中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嫁给他,小姑娘莫被他一副好皮相迷了眼睛。”
台下立刻哄笑一片,女先儿年纪轻,此时略略涨红了面皮,却依旧带着笑,“这位公子说得不错,鸣玉公子生来一副好皮囊,虽说好人家的姑娘都不愿嫁给他,但是江湖中多的是美貌女子,俊俏郎君想要自荐枕席,不为修一世之好,只要承云雨之欢。”
台下吁声四起,女先儿在台上说了几句话,此时开了嗓,气也顺了,听了吁声也不以为意,笑道,“就在上个月,鸣玉公子单刀赴会,挑了南阳聚武堂总堂的一十二名舵主,摞下话来,给聚武堂半月之期,或者归附寒杏林,或者聚武堂上下尽皆屠灭,一个不留。”
女先儿略顿了顿,轻敲手中鼓,趁着这个空当,台下有位老者开口道,“这位公子也心狠手辣了些,不知这聚武堂所犯何罪?”
女先儿笑着答了一句,“老先生有所不知,江湖上多是些以武犯禁的帮派,平日里鱼肉乡里,巧取豪夺,百姓们是敢怒不敢言,乱世兵年也就罢了,如今这太平年月,自然不能见容于官府。”
“鸣玉公子离了聚武堂,便在南阳城中住下,只等半月之期。当夜,月黑风高,鸣玉公子已自就寝,房上却来了位梁上君子。这梁上君子掀开房上瓦,吹入迷魂香,又在房上静待了半晌,方才从窗户口滑入房中。”
“那贼滑入房中,从架上取过了鸣玉公子的冷月无双剑,就向鸣玉公子砍去。鸣玉公子直到此刻仍端卧榻上一动不动,看看就要丧命。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哐当”一声,竟是那无双剑掉落在地,那贼人也维持着举剑的动作,站在房中动也动不了半分。”
“不过一会儿,房中灯烛大亮,一位红衣美人不慌不忙地转入房内,她款款地行至贼人面前,从贼人脚边拾起两个珍珠耳钉。放在手中把玩,一边笑盈盈地看向贼人。”
台下又有人问,“这红衣美人莫不就是杨悬的红颜知己?”
女先儿并不理会,只是淡淡续道,“鸣玉公子一向风流自诩,身边得用的下属各个都是美人,且俱穿红衣,名字中也俱带一个红字。这一位红衣美人,便是公子身边的排名第一的大丫头,江湖人称玉玲珑的红玉姑娘。”
“且说这红玉姑娘制住了贼人,正要揶揄几句,却见那贼人一袭青衣,轻纱覆面,一双妙目左顾右盼,红玉看到那双眸子时,怔愣了片刻,扭头便去看鸣玉公子,鸣玉公子已经披衣坐在榻上,哪里有半点中了迷药的样子。此时,竟也定定盯着那贼人看。”
这一次台下有位姑娘开口笑道,“莫不是这鸣玉公子欠了情债,人家姑娘打上门来了?”
女先儿微微一笑,又道,“这红玉自幼跟在鸣玉公子身边,一见公子的表情,便知公子的心意。她缓步走到那贼人面前,轻柔地揭开那方遮面的轻纱,轻纱下是牡丹花般的娇好面容,原来竟是聚武堂堂主傅审之的女儿傅青云。”
沉碧正听得有些入神,却见店小二匆匆上楼,行至沉碧面前,躬身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沉碧抬起头,并不应声,只是审度地看向店小二。店小二连忙点头哈腰,“门外有两位僧人,说姑娘在北市的成衣铺子里落了件东西,特来送还。只是出家人诸多讳戒,酒楼这种地方,着实也不便踏足,所以请姑娘暂移尊步。”
沉碧的眼珠子一转,笑道,“好说,我随你去便是了。”
沉碧站起身来,跟在店小二身后,娉娉婷婷地向楼下行去,行不多步,只见酒楼后堂的观景窗洞开,窗外凉风习习,湖水澄澈,沉碧一个纵身,人已悄无声息地越窗而出。
店小二下意识地回头,身后早已空无一人,他连忙冲至窗边,对着沉碧背影喊道,“姑娘,不过是还件东西,你逃什么?”
沉碧的笑声远远地传来,“你去告诉那两位僧人,出家人忌讳酒楼荤腥,却不忌讳妄打诳语,要下拔舌地狱的吗?”
店小二正要说话,却见那两位僧人已快步奔上楼来,抢至窗边张了一眼,也跳出窗外,循着沉碧的身影急掠而去。
店小二目瞪口呆地看了半晌,不明所以地喃喃道,“送个东西而已,不用这么急眉赤眼的吧,两位师父不会是看人家姑娘漂亮,见色起意了吧。”
此时只听楼下戏台上又是一声清透的鼓响,店小二探头去看,只见女先儿顿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只听鸣玉公子对傅青云道,你定是想,昔日我能看在碧波仙子的面上留静湖山庄在眼皮底下逞威,今日必然也能看在你的面子上留聚武堂在卧榻旁安枕?可你虽然眉眼与她有三分相像,但你甚至连个姑娘都算不上,还想对我用美人计吗?傅公子……”
店小二听了在心中暗骂道,和尚惦记姑娘,男人勾引男人,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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