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寝阳台上,

    沈青临仰头望向窗外。

    夜,隆冬的夜,瑟瑟冷风起。

    下一瞬,漆黑的天空突然泛起闪闪星光,让时间倒转回到那蝉鸣的夏天。

    沈青临16岁那年高一的暑假。

    早上,凉风掀起黑底金丝纹理的窗帘,几缕晨曦从窗户爬进房间,越过光滑的大理石面,抚上少年好看的眉眼,像镀了层金光。

    他侧身抱着枕头酣睡,舒缓而恬静,游戏手柄丢在脚边,两台外星人电脑显示待机界面。

    随后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他眉头微蹙,伸手捞过手机,贴在脸侧。

    “嗯?”眼睛还是闭着,声音暗哑而慵懒。

    “……呜呜……”

    里面传来母亲的低泣声。

    沈青临蓦地睁开眼,腾得一下坐起身来,“妈,怎么了?”

    对方还在哭。

    下一秒,他光着脚穿着睡衣就跑出了房间,没坐家里电梯,直接顺着旋转楼梯噔噔噔来到楼下。

    落地窗前,母亲正低头坐在沙发上哭。

    沈青临跑过来俯身蹲下,柔声问:“怎么了?”

    “乖乖生病了,他打篮球摔断了腿。”母亲抽噎道。

    ——乖乖是他表弟的爱称,家里人就外婆和他妈这样叫,听起来矫揉造作到不行,沈青临当场额头几条黑线。心想,摔断腿而已,又不是死了,至于吗?

    可他不敢说出口,说出来他妈会当场把他腿打断,只能好言劝了好几句,对方的情绪才堪堪稳定下来。

    沈青临对旁边的王姨使了个眼色,对方马上心领神会跑厨房递过来一杯母亲最爱的花茶,母亲擦干眼泪,优雅端过来抿了几小口,抬头看向沈青临,“俊俊,你今年暑假怎么打算?”

    沈青临眨眼看她,“你不是知道吗?莎莎暑假要去意大利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大赛啊,我和萧予陌一起去陪她,飞机票都订好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就呆一个星期。”

    意大利是古典和时尚交汇的国度,沈青临向往已久了。

    在这里他可以参观古罗马遗址,寻访威尼斯水巷,或凝视佛罗伦萨的美丽教堂,也可感受米兰这座充满活力的摩登城市。

    “你别去了,回外婆家照顾乖乖吧,他一个男孩子,腿断了干什么都不太方便,你外婆年纪又大。”妈妈话音一落。

    沈青临当场愣住。

    哐当……

    16岁男孩的意大利梦当场破碎。

    第二天。

    江城火车站。

    沈青临左肩一大袋药品,右肩一大袋补品。手还推一个装满补品的行李箱,风尘仆仆的站在了火车站外广场上。

    一群摩的、出租车司机和接客的人嗡地一下就围了上来,几嘴八舌的小伙子去哪儿啊,小伙子打的不,小伙子住店不。

    那声音让沈青临听出了夏日蝉鸣的聒噪感。

    他在心里哀叹。

    我的暑假啊……

    我的意大利啊……

    一小时后,江城市郊区。

    一辆出租车终于穿过错综弯窄的小巷,在一排老旧的筒子楼停下。沈青临从车上下来,仰头看了看八楼的位置,不禁擦汗哽了哽。

    当老旧的门铃发出嘶哑的声音时,里面传来外婆欣喜的声音,“来啦来啦!”

    门被打开,外婆系着围裙,手拿锅铲,一脸惊喜道:“哎哟,我的俊俊哟。快进来快进来,累坏了吧!孩子。”

    沈青临全身都是汗,喘着气儿把行李和补品往里搬,“外婆,这是我妈带过来的。”

    外婆的表情在听到“我妈”这个字眼后,脸上那欣喜的神色总算是有些收敛,再开口,语气里多了分冷漠:

    “买这么多干嘛……”

    沈青临擦了擦汗笑了下。

    唉,

    这个倔强的老太太哟。

    他不禁内心感慨。

    当年,母亲执意离开家远嫁给华安市做生意的父亲,这可把当时身为教师的外婆外公给气坏了,一个下大雨的冬夜,母亲坐上车子走得义无反顾,舅舅在车后面追了半里路,她都没有停下来。

    而这段记忆,成为了母亲此后永生的遗憾,也成为了外婆心里的伤痛。

    舅舅胃癌去世后,两个倔强的女人一直都互不来往,只把沈青临当成相互交流的信鸽。

    外婆正跟沈青临寒暄呢,里屋房间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然后,沈青临就看见一个男生杵着拐杖走了出来。

    他穿着黑色的t恤,短裤,左脚打着石膏,浓墨的五官凸现张扬不羁的个性,男孩皮肤白皙,刘海长了遮住了眼睛,全身上下都有种瘦弱的病娇感,正歪着头眯眼打量他,半晌,嘴角勾了勾:

    “哟,沈大公子大驾光临寒舍,真的是有失远迎啊!”

    外婆走过去拍了拍他脑袋,笑嗔道:“怎么跟表哥说话的?没大没小的。”

    男孩眉梢一挑,故意拖音带调,“哦,俊俊哥好——”

    沈青临笑了笑,“阿泽,你长高了。”

    周天泽也看着他,眼神睨着,“是啊,我比你高了。”

    彼时的沈青临才175,而周天泽已经窜到了180。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有先长后长这个道理,只说两个孩子比较,沈青临虽然更好看,就是可惜个子没有周天泽高。

    14岁的周天泽再一次在沈青临身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优越感。

    呵,叫哥哥又怎样,

    你还不是要仰视我。

    外婆进厨房忙活了。

    客厅里,哥俩干站着。

    周天泽把拐杖一丢,“既然你来了,我也不需要这玩意儿了。”

    沈青临看着他,还是保持他一贯的微笑,没有做声。

    而周天泽却觉得,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么假。

    真的假。

    中午吃饭。

    外婆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俊俊你多吃点,累了吧?这楼梯多难爬啊,你应该提前告诉外婆,外婆好下去帮你提啊。”

    “不用的,外婆。”沈青临拿着筷子,想了想,“不过没有电梯确实不方便,外婆您的腿不方便,长此下去不是办法啊。”

    “外婆不打紧的,俊俊你不需要挂心的。”外婆笑得很开心,皱纹延伸到发鬓。

    “要不我给您买一个房子吧,带电梯的怎么样?”沈青临认真问。

    话音一落,外婆愣了下。

    旁边的周天泽噗嗤一下就笑出声了。

    他都呛得喷饭了。

    边笑边指着沈青临,对外婆说,“诶,奶奶你听到没,有钱的公子哥就是不一样啊,这一百多万的房子人家是嘴巴一张一闭就来啊,多随意,跟咱们买白菜一样。哈哈哈哈……”

    外婆眼神示意周天泽闭嘴,又转过脸来看着沈青临,一脸慈祥道:“俊俊啊,外婆知道你是好意。等过几年要是真的动不了了,外婆再去买个小一点儿的房子住,外婆的退休金还有你外公走后留下的钱还是够的,你不要担心啊,好孩子。”

    沈青临点点头,闷声扒饭。

    周天泽还在笑,

    笑得意犹未尽。

    晚上,沈青临住哪儿成了个问题。

    外婆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加一个顶层小阁楼,小阁楼只放一张小床,常年没人住,周围摆满杂物,要弯着身子才能进去。

    周天泽说他习惯一个人睡,有外人在睡不着,外婆没办法,只好把她房间的被子都换成新的,“俊俊,你今晚就在这睡吧。”

    沈青临站在门口问,“那外婆您睡哪儿?”

    “我在阁楼睡。”外婆说。

    夏季天气闷热,阁楼没装空调,只有一个老旧的电风扇勉强能用,风一吹,卷着热气,整个都像个巨大的蒸笼。

    沈青临拒绝了外婆的提议,自己把被子一卷就上了阁楼。周天泽在房间门口仰头喊,“诶,俊俊哥你别睡太死啊,半夜我要上厕所还得叫你呢!”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一晚上,周天泽起码有三次起夜,一个电话就把沈青临招呼了下来,沈青临被阁楼闷的满头是汗,疲惫不堪,边扶起他边说,“你就不能用拐杖自己克服一下吗?跳过去也行啊,——我没来的时候,你都是怎么解决的?”

    周天泽微微一顿,“所以你觉得我麻烦咯?”

    沈青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把他一路扶出了房间去了厕所。

    接下来的几天,沈青临俨然成为了周天泽的私人佣人,他说想玩游戏,沈青临把自己带来的的外星人电脑给了他;他说要洗澡,沈青临拿着衣服在外面候着;他要吃补品,沈青临就系个围裙在厨房给他炖。

    周天泽最多的话就是:“俊俊哥我要……”

    “俊俊哥,我想……”

    “俊俊哥在吗……”

    “俊俊哥帮我……”

    等下一次,沈青临满头大汗地赶到他房间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床架上支起的铃铛。

    “这又是什么意思……”沈青临气喘吁吁问。

    “你瞎啊,铃铛当然是叫你的啊。”说完周天泽故意一拉。

    叮铃铃叮铃铃……

    “下回我找你,我就摇铃。”

    沈青临眉头一皱,“你闹够没有?”

    周天泽哇哦的一声,“你生气啦?照顾我总算不耐烦了?那……我跟姑姑打个电话说说呗。”

    沈青临转身就走了,“随你便。”

    来江城的第二个星期,沈青临生病了。

    刚开始,他只是觉得脸上有些痒,还以为是阁楼里蚊子咬的,可过了几天,他的脸上逐渐显出了恐怖的疤痕,像是被人砍了一样,血红血红的,模样甚是恐怖,就连周天泽都吓了一大跳。

    外婆立马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检查后,皱眉说:“这是被隐翅虫咬了啊。”

    隐翅虫于夏季出没,是一种和蚂蚁有些像的虫子,它身上毒液对人体有危害,爬过的地方会皮肤溃烂。

    沈青临应该是住阁楼里遇到的。

    医生开了几副涂抹的药,外婆就领着他回去了。出医院的时候,路过的人纷纷向沈青临投来目光,只是此时的目光不再是惊艳,而是惊吓。

    甚至有个小女孩直接被沈青临的样子吓哭了。

    他没办法,只能低着头,用手捂住脸。

    一向被大家追捧在手心的沈青临,一夜之间,成了大家都嫌弃的人。

    沈青临想,

    原来以前自己获得的一切优待,

    仅仅是因为这张脸而已啊。

    他瞬间觉得,

    这个结论可悲,

    又可笑。

    外婆很内疚,回来后把阁楼里里外外仔细打扫消毒,又把杂物全部清理出来才放心。可是沈青临晚上还是没有睡安稳,太闷热了,脸还痒,他一直忍,忍到半夜,周天泽又打电话叫帮忙,说要上厕所。

    第二天一大早,沈青临眼底乌青,脸色卡白,很不舒服。

    周天泽再次发神经了。

    他说他想吃蔡记生煎的煎包和糯米包油条。

    沈青临眉头一皱,蔡记生煎离外婆家很远很远,路上的士少,要来回倒腾好几路公交。

    外婆走过来好言劝,“乖乖,咱今天随便吃点什么好吗?”

    周天泽一拍床,“我就要吃!”

    “俊俊现在脸这样不好出门啊……”外婆说,“我去给你买怎么样?”

    “外婆,还是我去吧。”沈青临笑了笑,

    “没有关系的。”

    临出门前,沈青临在家里找了半天没找到口罩,他只好戴个鸭舌帽就走了,一路上低头都能感受到大家投来的异样目光。

    沈青临一路社死,倒腾了好几辆公交后,才到了蔡记生煎门口。

    此时店里人声鼎沸,他挤在人群里,感觉背上的冷汗开始咕咚咚往下流。

    身体真的很难受啊。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里面,排着队,周围的人都在小声讨论。

    “诶,你看他,好恐怖”

    “啧啧,好吓人啊……”

    “好恶心哦……”

    沈青临觉得头更晕了,以至于他只来得及付完钱,拿到煎包和糯米包油条的那一瞬,就双腿一软,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

    周围人哄的一下就散开了。有几个女生在低声尖叫。

    “他怎么了呀?”

    “是不是发病了呀?”

    “哎呀,好可怕,要不要打120呀?”

    大家都吓到了,一时间谁都没敢上前。

    沈青临躺在地上,眼里映入这些人的脸。

    嫌弃,慌张,惧怕,恐惧,什么都有。

    他突然很想笑,

    高高在上的沈青临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本来应该在米兰晒着太阳,喝着香槟的呀。

    他觉得头好晕,

    眼睛好困啊,

    就在要阖上的那一刻,突然一双圆咚咚的眼睛映入眼帘。是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她关切地蹲下身子看着他,

    那个记忆里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

    “大哥哥,你怎么样?”

    “大哥哥?你醒醒啊……”

    沈青临看向她。

    只一眼,

    他就认出了她。

    小姑娘比五年前要长大了很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哭嘁嘁的小孩子了。可如今,她关注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

    ——显然,她不记得他了。

    那一刻,

    沈青临想,

    不记得也没关系啊,“

    能够再相遇,

    就很好了……

    他疲惫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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