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临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是夜,闷热的空气里,头顶的旧电风扇还在吱呀呀嘶哑转着,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白天孟云的影子。
她的善良,她的开心,还有她的委屈,
都落到了心坎里。
说实话,他对这个小姑娘的感情其实是有些复杂的,两人其实算不上熟,最多算是童年时期的玩伴。
那时候在拱水桥下,他安慰了那个因为爸爸要加班而躲在角落独自哭泣的小姑娘。他知道她叫孟云,知道她爸爸是个刑侦警察特别忙,可对方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只会大哥哥大哥哥叫着。
拱水桥边,风筝飞起来了。
她高兴得指着给妈妈看。
她说大哥哥你真好啊,
她说大哥哥你比仙女都美啊。
她说大哥哥你要走吗?再陪小云朵玩一下吧。
她说大哥哥,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可如今,时光冉转,
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已成长为亭亭玉立的怀春的少女。她像每一个青春期的女孩一样,为了一个男孩伤春悲秋。
而记忆里的大哥哥,
早已被她遗忘在8岁那年的拱水桥了。
翌日,夏日闷雷滚滚,雨嘀嗒嘀嗒落下。
外婆在阳台上边搓衣服边抱怨道:“哎哟,鬼天气哟,洗的衣服晒不干哦。”沈青临拿着伞刚准备出门,路过周天泽房间时,对方躺在床上叫住了他,“诶?去哪儿啊?”
沈青临说去光明药店买点口罩。
周天泽登时乐了,“怎么?知道自己长得吓人了?”
“………”沈青临懒得理他。
“去多久啊?别晚了啊,回来记得去牛奶箱里把我早餐拿上来。”
沈青临没做声。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周天泽咂了咂嘴,突然眉头一拧:“哎哟哎哟,我又想上厕所了,快!俊俊哥你扶我一把先啊。”
沈青临面无表情看向他,转头就去厕所拿了个红色塑料桶,他几步走进房间往周天泽面前一放。
“尿这。”
说完就转身走了。
“砰”的一声房门一关,
把里头周天泽的骂声瞬间湮没了。
蔡记生煎。
外面大雨如注。
孟云和一群没带伞客人们挤在门口,看着漫天瓢泼大雨,感觉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
她紧了紧怀里的保温盒,咬牙刚准备冲出去,一把伞打在头顶。
滴滴哒哒中,一个清润的嗓音在上方响起,“小妹妹,去哪里?”孟云抬头,蓦得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她愣了瞬,一下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那人把口罩轻拉,露出恐怖的疤痕。
“小妹妹,是我啊。”
孟云惊讶道:“大哥哥是你呀?”
沈青临笑了笑,他假装成刚吃完早餐的样子,说自己准备回家。孟云马上高兴地说自己也要去的,正好顺路一起。
沈青临点头答应了。
——其实沈青临是有私心的。
他本可以叫孟云把早餐给自己稍带过去,也本可以打个的士早点到。
可如今,他和女孩一起撑着伞,在雨天漫步,看到远远而来的108路公交,沈青临单手虚护着她,两人一起跑上了车。
雨天的公交里,两人并排坐着,沈青临注意到孟云在看着自己,他转头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孟云摇摇头,目光真诚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大哥哥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沈青临笑了,“是吗?哪个人?”
“说了你也不认识,不过他跟你一样,也是华安市人,你们都一样漂亮。”孟云特别认真地看向他,“——所以,大哥哥,你千万别自卑知道吗?”
沈青临愣了下,随即点点头。
他面容不动,心里却想,
这个小姑娘,
还真是可爱。
以往几次转车,沈青临都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可如今倒是像一下就到了。
筒子楼里,孟云把保温盒往牛奶桶里小心放好,刚转过身,沈青临把伞递给了她,“打着回去吧。”
“那你怎么办?”孟云问。
“我到家了不要紧。你要是想还给我,明早在蔡记生煎见。”
孟云想了想,还是接过了伞,眼睛亮晶晶道:“行,明天见面还你。”
女孩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什么,转身问:“对了,大哥哥你叫什么?”
沈青临看向她,眉眼弯弯,
“名字只是个称呼,叫大哥哥就行。”
孟云懵懵懂懂地答:“好。”
时光匆匆过。
沈青临本来觉得,在江城的这个暑假会是沉闷的,无趣的,而现在因为一个人,连带着这座城市都变得生动起来。
他期待每一缕晨曦,期待每一次见面。
沈青临每天都早早出门,说自己去跑步锻炼。然后就直奔目的地——蔡记生煎。在这里他和孟云一起吃吃早饭,然后又和她一起坐公交回来。
暑假是灌汤包,是生煎饺,是拥挤排队买早餐的人群,是晚了就赶不上的108公交。
少年和少女每天都在讨论聊天,他们话题很多,路途是有趣的,像是永远没有终点。
有时候公交车上拥挤,两人只能站着。孟云明显感觉旁边有个咸猪手,沈青临把她护在身后,对着那人就是一瞪。对方被他满脸伤疤成功吓退;有时候一群学生会偷偷指着沈青临笑,孟云垮着一张脸看向她们,成功让她们伸出偷拍的手机又缩了回去。
通往筒子楼那弯弯窄窄的小巷,两人阳光下走过,风雨里跑过,几条恶犬追过,沈青临在后面拦,孟云在前面搂着早餐一路狂奔。
而与孟云接触久了,沈青临的性格也受到了影响,变得越发狡黠起来。
周天泽半夜再跟他打电话,他直接关机;周天泽吃的补药,他少放糖,多熬稠,喝得周天泽是苦不堪言;周天泽白天玩游戏,眼看就要推塔胜利,沈青临直接把电闸一拉。
卧槽!!!
周天泽的怒吼声振得老房的天花板都要塌了。
夏天是多么美好啊,如果不结束就好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早上,沈青临照常从外面回来,把早餐往周天泽小桌子上一丢,就跑到了卫生间。
他面对镜子取下口罩,脸上的疤痕已经陆续结痂,掉落。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底有些窃喜。
想着明天早上不带口罩的话,孟云看见他,会是什么表情?
可少年越是期待的青春,总是有所遗憾。
那天下午,外婆在厨房理菜,沈青临和周天泽来帮忙,两人坐在矮凳上,拿着长长的豆角你抽我我抽你闹着玩儿,就在这时,沈青临的手机响了。
他丢下豆角接了起来,声音还带着逗趣的余韵,“喂?”
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沉闷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晚六点飞机,回来。”
沈青临愣了瞬,刚想开口,对方说:
“俊俊,你爷爷不行了。”
那一刻,沈青临脑袋嗡一下就空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停滞不前。
从小父母一直在忙生意,沈青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奶奶三年前去世了,
如今爷爷也要离开他了。
收拾东西已经不重要了,沈青临拿上手机,身份证,背个包就出门,楼下叫来的滴滴打车已经在等了,外婆还在旁边哀叹,“这什么世道哟,好人不长命啊,怎么会这样,吃点东西再去啊,孩子……”
沈青临摇摇头,没有声音。
又怎么吃得下呢。
周天泽从房间里一瘸一拐出来,他想找点话讲,磕磕巴巴半天,“你……你的电脑还没收拾……”
沈青临抬头看他,“本来就打算送你的。”
周天泽眼神微动,喉结滚了滚。
外婆送沈青临下楼,走了几层,上面也传来声响。两人抬头看去,只见周天泽杵着拐杖艰难地往下走。
“哎哟,我的乖乖啊,你下来干嘛啊?!”外婆急得直跺脚。
周天泽低声道:“……我送送俊俊哥。”
筒子楼门口,沈青临坐上了车,车窗摇下,周天泽脸露了出来,他哽了哽,苍白安慰道:
“你别难过。”
沈青临点头。
他抬起眼眸看他,以往嚣张跋扈的眼神多了一丝不舍来,“哥……明年寒假还来吗?”
沈青临看向他,半晌,点点头。“照顾好自己和外婆。”
周天泽下颌微紧,颔首答应。
车子开动了。
沈青临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还有,别再欺负孟云了。”
发动机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话,周天泽皱眉刚想问“你说什么?”
车子已经开走了。
沈青临转过头,看着老旧筒子楼下,那一老一小的身影,逐渐远去,变成了两个黑点。
少年在心里默念道:
外婆再见了,
阿泽再见了。
华安市第三人民医院,豪华vip房。
门外一群穿着贵气的人在争吵,互相推搡。
现场混乱不堪。
沈青临看见大伯在后退,小姑姑揪着他的衣服步步紧逼叫骂,“我不相信,凭什么爸的遗产我分的最少!他真是够重男轻女啊!到死都是这样!他的财产可不止这么多吧?剩下的去了哪里,律师!我的律师呢!”
爸爸把小姑强行拉开,“这里是医院,你别闹了行不行!”
旁边的二伯抱着手臂,一脸阴阳怪气道:“二哥,你跟大哥分得最多,你俩当然高兴啊!”
大伯整了下白衣大褂,“这不是钱的事情!老爷子快不行了!你们不要这样。”
小姑姑嘶吼道:“钱呐!你不要钱呐!他死了就是死了!……”
脑袋里嗡嗡的,
沈青临不想听。
有个人拍了拍他肩膀,转过身,是堂哥沈贺凡,他温声说:“爷爷想跟你说话,快去吧。”
病房里,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沈青临看到床上那行将枯槁的老人,他全身插满了管子,笑着对他轻轻招手,
“俊俊,过来啊。”
沈青临几步跑了过来,跪在床边,很小心的搂住他,“爷爷,别丢下我。”
说完他的眼泪涌了下来。
外面还在吵。
老人喃喃道:“……爷爷也想陪着你啊。”
他用苍老的手轻抚他的头,声音如燃尽的蜡烛,滴下最后几滴尘世的眷恋。
“……爷爷很好奇,俊俊结婚会是什么样?当爸爸会是什么样?”
他长叹了一口气,像是人世间的所有遗憾,就在这一口气里了。
“可是现在爷爷得去陪奶奶了,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啊,迟了她可不高兴嘞……”
沈青临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俊俊,接下来的话……你要认真听。”
老人混浊的双眼似是又恢复了往日的睿智:
“我有一笔遗产是专门给你的,等你满了十八岁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他艰难地咧开嘴笑了,“这笔钱连你爸爸都不知道哩,能保密吗?孩子?”
沈青临满脸泪痕,“我不要钱,我只要爷爷。”
老人干哑的嗓子里扯出声音,“……傻孩子。”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阴暗,勾心斗角,声色犬马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钱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啊。”
“……我希望你能学会利用它的好。”
爷爷的声音如回光返照般洪亮了起来:
“孩子……答应爷爷,哪怕这个世界再险恶,你都要身处黑暗,心向明月。去除恶扬善,匡扶正义,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拉他们一把。不要随波逐流,更不要委曲求全,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去闯。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听……到了吗?”
沈青临紧握住他的手,“听到了,爷爷我答应你。”
老人笑了笑,“……如果遇到困难,那这比遗产将会是爷爷给你最坚强后盾。你明白吗?”
沈青临很认真地点头。
他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脸,就像小时候一样,
“……好孩子……”
爷爷说完这句话,终于缓缓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过来。
沈青临趴在他身上抱着他,一声声唤着爷爷,哭得撕心裂肺。
16岁的夏天有虫鸣,有蝉叫。
有无疾而终的怦然心动,有匆匆离去的骨肉至亲。
沈青临想,夏天一过,
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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