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
江城市第二人民医院。
307病房,几个白大褂从里面走出来,领头的医生对外面等待的家属遗憾地摇了摇头。
上年纪的大妈登时捂住嘴哭了起来,“秋姐啊……怎么这么命苦啊……”
旁边大爷皱眉一脸紧张道:“小点声吧,阿泽还在里面啊。”
说到阿泽,大妈更难过了:“我苦命的阿泽啊,他以后怎么办啊?”
正哀嚎着,
远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几人循声看去,只见三四名西装革履的人簇拥着一位长相十分英俊的男生走了过来,他的步子很快,边走边仰头看着病房门牌号。
走廊上的人全都把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护士们在窃窃私语,家属们也在叽叽喳喳议论。
寻思着这般贵气的人,
来这里是找谁?
男生无暇顾及周围人的目光,当看到307字样时,他一脸焦急地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房门蓦地被打开又关上,他微微喘着气,目光定定看在病床上正戴着氧气面罩的老人和旁边半跪在地上,紧紧攥住她的手的少年。
男生喉结上下一滑,沙哑出声:“外婆……”
老人半阖的眼眸又微微睁开,勉强转过头来,见着是他,有些激动地半张开嘴,氧气面罩里微微泛起温热的白气,“……俊……俊俊……来了。”
“外婆,我来了。”沈青临道。
刚想上前,被一个声音蓦地吼道:“你别过来!”
他堪堪停住了脚步,蒙上雾的一双桃花眼里映着男孩通红的双眼和惨白的一张脸。
“阿泽……”沈青临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周天泽转过头,鹰隼般仇视的眼眸死死盯着他,颤着声抖出每一个字,“我说了叫你别过来!谁叫你来的!啊?滚呐!你滚呐!”
他胸腔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着,满脸干涸的泪痕,又有新的从眼眶里淌了出来。
“乖乖……别……别这样……是你俊俊哥啊……”
“我没有这样的哥哥!”周天泽嘶吼出声,“你给我滚出去啊!出去!!”
沈青临就静静站在那,
看着他们,没有吭声。
“不……不像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们是兄弟啊……骨肉至亲的兄弟……”秋玉芳艰难出声道:“乖乖……你听话……你先出去好不好……我想单独跟俊俊说会话……”
“我不走,”周天泽紧握住她的手摇头,“奶奶,我哪儿也不去,我陪着你,奶奶,你别丢下我。求你!”
“乖乖……放心……”老人枯槁的手慢慢抚摸着他的,老茧摩挲出细细的声,“乖乖……听话啊。”
周天泽嘴唇止不住的发抖,良久,终于哽咽道:“我在门口等,你随时叫我。”
说完就扶着床沿勉强起身,然后转头走了出来,哪怕是与沈青临错身而过时,都没有看他一眼。
病床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响。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心跳监护仪器的规律嘀嗒声。输液瓶上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各种仪器闪烁着光点,映着沈青临半明半昧的脸颊。
“外婆。”沈青临半靠在床沿,将老人的手贴脸握着,她用手掌摩挲着他的脸畔,“诶”的应了声。
——就像每次沈青临回到江城时,她高兴地打开门打招呼一样。
“我的俊俊长大了啊……真的越来越好看……”秋玉芳凝视着他,混浊的眼眸里仿佛又有了些光彩:“让外婆最后再仔细瞧瞧你,到了上面……好讲给你外公听呐……”
沈青临的泪水登时流了下来,“外婆,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
“傻孩子……”老人喃喃道:“人总是要死的啊……外婆年限到了,熬不过去了……”
“………”
“俊俊……外婆走前有两件事拜托你……你答不答应外婆?”
“外婆你尽管说。”沈青临紧了紧她的手。
“第一件,好好照顾乖乖……我怕……我走了他会承受不了,你是哥哥,一定要带他挺过去……好吗?”
“我会的,你放心。”沈青临语气坚定道。
“第二件,”秋玉芳定定看着沈青临,面容似有些不忍,可还是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放弃孟云,把她还给乖乖……”
话音一落,
沈青临整个人都滞住了,脸上已依旧是哀伤的表情,只有泪水还在流淌。
坠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朵朵涟漪。
他半天都没有答复。
也不可能答复。
见着他的样子,秋玉芳终是不忍道:“俊俊……你就原谅外婆的私心吧,好吗?天下女孩儿那么多,你这么优秀,怎么可能找不到好姑娘?……可乖乖不一样啊,我走了,他就什么都没了,小云朵是他的命啊,她陪了他六年……怎么能轻易割舍得掉呢?”
“俊俊……答应外婆吧。”
“俊俊……”
秋玉芳还在说着,
可那一瞬间,
沈青临什么都听不见了,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场景。
那是11岁那年的春天,沈青临周末来外婆家小住两天,早上周天泽几个同学来找他玩,一群人高高兴兴地就出门了,沈青临在后头刚送垃圾下去,恰好听见他们边走边聊。
“诶,刚开门的就是你表哥啊?挺帅啊,还笑眯眯挺客气的,不像是傲慢有钱的富二代啊。”一个男孩说。
“你懂什么?”周天泽不屑地嘁了一声,“装呗,他这个人,假的要死。当面对你笑眯眯,还不知道心里藏着多少坏水儿呢。你被他玩死了他还能一脸无辜对你笑你信不信?”
“啊?不会吧?这么有心机?”
“对啊,他是我表哥,我还不了解他?”
“哎呀,那这种人好可怕啊,我们不要跟他玩儿了。”
周天泽轻蔑的笑了笑。
几个人走远了,
只剩下沈青临还站在后面没动。
“俊俊……”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你别多想啊,乖乖他还小,乱说话。你是哥哥千万别跟他计较啊。”
沈青临喉结一滑,未几,笑了下,“我知道。”
“他今天去同学家玩不回家了,要不,外婆现在带你去拱水桥玩儿?我们俩去放风筝好不好啊?”
“好啊。”
沈青临眼眸闪了闪,总算开心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和外婆一起出去玩,一老一小到了拱水桥,在摆摊的老人那里买了风筝,就在广场上放起来了。沈青临很是激动兴奋,直到外婆心不在焉地拿着线,跟他一遍一遍地讲着道理。
“俊俊,乖乖很可怜的,你可千万别生他的气。”
“俊俊,你是哥哥啊,你得让着他点。”
“俊俊,乖乖他……”
一个上午,外婆陪沈青临放风筝,却张口闭口都是周天泽。
到了后来,沈青临总算打断她的话,寻个由头说是去上厕所,他转过身失落的走到拱水桥边,也就是在那里,他发现了同样因为刑警爸爸走了,而独自哭泣的孟云。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那一刻相遇,
牵扯出十多年的爱与等待,
好不容易在瑾华,
再次重逢。
可这一次,
外婆以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份,再次请求,
请求沈青临放手,
把孟云还给周天泽。
“俊俊……外婆求你行吗,你就放过孟云,成全乖乖吧?”
沈青临看着外婆,良久,柔声道:
“外婆,你信佛的,所以会相信人有来生对不对?”
秋玉芳静静看着他,
不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舅舅没有得胃癌早早过世,他还在,舅妈也没有走,阿泽一家三口和你,都是开心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妈妈也不会离开江城,她会在瑾华读完研究生,成为一名大法官,大家都是好好的。”沈青临缓了缓,接着笑着道:
“而我,一定不会出生,就算出生了,活着也是多灾多难,一辈子凄苦无依,就算死了,也是永坠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俊俊,你说什么傻话!”外婆蓦地打断他的话,用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攥紧了手,“你不能说这种不吉利——”
“所以啊,”沈青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外婆,我已经诅咒了我的下辈子,这辈子,就容许我自私一点吧。”
“外婆,原谅我不能答应你……”
说完,
眼泪从脸颊畔流淌下来,泪珠连成线都没断过。他跪下来,将老人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喃喃祈求道:
“外婆,对不起……”
“外婆,原谅我吧……”
“外婆,求求你……”
那一瞬,秋玉芳终于颓然地闭上了眼,过了好久才缓缓睁开。
“俊俊,没什么原谅的,是外婆对不起你……阿泽对不起你啊……俊俊,这么久以来,真的苦了你了。”
沈青临哽了哽,
没有吭声,
只有泪在流。
秋玉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话说出来:
“和小云朵一定要幸福啊……外婆和外公,会在天上祝福你们啊……一定要幸福啊……”
说完,
手上终于泄了力。
干涸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外婆……”沈青临唤了声,
没有回答。
“外婆……”
还是没有回应。
老人安详的闭上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
沈青临一把抱住她,终于像个孩子一样,
号啕大哭了起来。
沈青临13岁没了奶奶,16岁时没了爷爷,19岁没了萧予陌,
22岁的今天,
没了外婆。
秋玉芳走了。
在周瑾急匆匆从华安赶来医院之前的五分钟,被蒙上了白布推了出来。
“奶奶!”
“你们放开我!”
“奶奶!别丢下我!!啊!!”
周天泽完全疯了,一群亲戚七手八脚拉着他拽着他都没拦住,男孩痛苦嘶吼着要冲过去抓住被推走的车子,刚碰到扶手又被沈青临强行抓住按在地上。
长长的走廊上,周瑾在后面赶来,见着被推走的车子,差点瘫倒在地上,被身后的沈沐风及时扶住了。
“妈——”周瑾呆滞地唤了一句。
这一句“妈”迟到了二十年。
可秋玉芳再也听不到了。
两个女人互相较劲冷战了半辈子,
却没能得到最后和解的机会。
“沈青临,你个混蛋!你放开我!”
“放开我!”
周天泽泪流满面。
“乖乖!别怕!姑姑来了,姑姑来了!”周瑾在地上膝行几步,从沈青临手肘下一把捞过周天泽。
两人紧紧搂在一起。
“姑姑,奶奶没了!”周天泽抱着她。
“姑姑知道!乖乖!你还有姑姑啊!乖乖!”
沈青临面色惨白地半倚靠着墙,手臂搭在半躬起的膝盖上沉沉喘息着,他的衣领被周天泽撕歪了,手臂上全是青红的抓痕,坐在地上看着他们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周瑾摸着周天泽的脸,苦命孩子心肝宝贝地叫着,还是没有把一丝视线落在旁边的沈青临身上。
医院走廊的窗台外,
夜风带走了痛苦的呼嚎声,
一直飘散到更远处的地平线上。
第二日。
清早,孟云正躺在床上睡懒觉。
她做了一个非常甜美的梦。
梦里是她和沈青临一起在拱水桥放风筝,沈青临拉着她的手,两人笑得十分开心。
“云朵,醒醒,云朵。”
孟云缓缓睁开眼,眼眸从涣散到清明,就看见钟田丽一脸忧伤地看着她。
“妈?怎么了?”孟云半坐起身子,边揉眼睛边沙哑的嗓音道。
“阿泽的奶奶昨天晚上走了。”钟田丽叹了一口气,“你爸昨晚就赶过去了,咱们今天去下贺梵山吧?”
孟云揉眼睛的手蓦地一顿。
整个人都呆滞了。
“奶奶走了?怎么……怎么会这么突然?”
“唉,秋姨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不为了阿泽一直撑着的,熬到了现在,阿泽上学期经常华安江城两地跑给他奶奶治病,可还是没把人留住,——唉,阿泽命真的苦啊,听说人走了,阿泽的妈妈连面都没来见一下,真是够狠心的。”
“你爸昨晚打电话给我,说他的情绪很不好,一直躲在房间里不敢面对,今早他的表哥强行把他拖出来,按着他给秋姨的棺材磕三个头,说‘要感谢奶奶这么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周天泽边磕边哭,你爸他们看得也都哭了,昨晚现场特别混乱……云朵,你今天去安慰安慰他吧。”
“………”孟云没有说话。
整个人都还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上个学期自己和沈青临的恋情公布后,周天泽一反常态没有来找过自己,也没有联系自己,她还真觉得周天泽是放下了,不在意了。
原来是因为奶奶病了。
从初中到高中这六年来,周天泽的奶奶对自己也很好,总是有好吃的也让周天泽给自己带一份。
如今她走了,
孟云心里也很难过。
“云朵,你是不是怕见到阿泽尴尬啊?毕竟,你现在有男友,但再怎么,你们也是六年同学——”
“妈,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孟云腾得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我现在就洗漱,我们早点赶过去吧。”
贺梵山。
灵堂前。一群人都在忙碌着,哀乐声在大厅久久回荡,花圈围着一张黑白照片,秋玉芳笑得很是慈祥。
棺材旁,周天泽卡白的一张脸跪坐在那里,看着照片上的人,嘴唇抖了抖,又有泪滑了下来。
“……阿泽。”旁边有人唤他。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他蓦地一怔,像是瞬间回到了高中的教室里。
自己正坐在课桌上写作业,窗外女孩笑盈盈地看着他,“阿泽,我来了。”
“阿泽,我来了。”孟云半蹲下来。
那一刻,周天泽猩红的眼眸里,看着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她的腰,紧紧抱住了她。
“云朵……奶奶没了……”周天泽边哭边道,像个孩子一样紧紧靠在她胸口。
孟云身体不由得僵直了下,可此时,她也明白周天泽的难过,只能伸出手轻轻回抱他,拍着他的肩膀道:“别难过……”
孟云安慰了几句,周天泽一直搂着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低声啜泣着。
“别难过了……阿泽。”
“奶奶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会啊,”孟云柔声道:“大家都在呢,我爸妈也在,你不会一个人。”
“那你呢?”周天泽抬起头,定定看着她,“你在吗?”
孟云哽了哽,“我也在,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那你会陪着我吗?”
“…………”孟云没有回答。
“啊?孟云,”周天泽流着泪看着她,“就今天一天,你会陪在我身边吗?”
孟云长长呼出一口气,“会,我当然陪着你。”
她刚说完周天泽将她搂在怀里,声线颤着道:“云朵……谢谢你。”
“阿泽,这是……这是孟云吗?”旁边传来一道女声。
两人循声看过去,就见一位气质出众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是,她就是孟云,您见过照片的,姑姑。”周天泽抱着孟云打招呼道。
孟云在他怀里,视线落在女人身上,女人对她笑了下,“孟云你好。”
“这是我姑姑,你就叫姑姑好了。”周天泽说。
“……”孟云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可又透过她,看到她身后的人。
那一瞬间,孟云只觉得整个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像是冷冰沿着神经末梢灌入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明明是大夏天,
却寒冷刺骨。
眼前的人,
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却在这一刻,
出现在江城。
只见沈青临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整个人都很虚弱的样子,眼下乌青一片,正面色惨白地看着她和抱着她的周天泽,那样哀伤的神情,
让孟云心脏霍然被揪了起来。
“俊——”孟云刚想挣脱开,周天泽却紧紧将她钳制在怀里,对着她耳畔道:“你不是承诺过今天会陪着我的吗?云朵?”
孟云整个人都呆住了。
周天泽搂着她,看着沈青临一字一句道:
“表哥,你来了啊。”
话音刚落,
孟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又看向了沈青临,
整个人都因惊诧而全身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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