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本每走两步就会忍不住把目光放到同行者的肩膀上。

    事实上这完全不怪他,他已经尽力表现得没有破绽了——可谁让蒲公英酒肩膀上的小人跟他过去的同学、同事诸伏景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他一手揪着蒲公英酒的衣领,抱着一袋动物小饼干在吃。

    咔嚓咔嚓的细微声音从耳边传来。

    诸伏景光也就是苏格兰从夏目那里得到了据说是妖怪们做的小饼干,就算他是幽灵也完全看不到妖怪,但饼干却是他真实能碰到的。于是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怀念身为人的时候,甚至没发现波本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

    波本非常纠结。

    他实在是太纠结了,身边的蒲公英酒一边走一边在说任务的情况,事情有些麻烦不过他提前看了资料,心不在焉地听着脸上没表现出来半分;但是蒲公英酒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肩膀上有什么东西,甚至对他今天有点走神的表现抱怨了两句。

    “波本前辈没注意到最近的漫画家事件吗?gin说其中有个曾经跟我们组织做过交易,现在来处理后续事宜,他的意思是可以的话就把这个人灭口……真的有在听吗,波本前辈?”

    伊佐那老早就觉得波本今天不对劲了。

    但是她并没有多想,因为波本又不是小孩子,从哪里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有看到妖怪能力的人;更多的是在考虑之前博物馆事件带来的影响,说不定这位公安的负责人之一正在为组织的动向忙得晕头转向。

    “漫画家的事你比较清楚,”波本回答,“做好你的工作就可以了。”

    这次的任务目标似乎是跟蒲公英酒沾亲带故,不然琴酒也不会特意让他过来看着。好像是跟她同期的漫画家,但现在波本早就没心情思考这件事了。

    这个组织里的人没有一个好相处的。

    伊佐那对此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叹了口气,想要伸个懒腰又顾及还在吃饼干的苏格兰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往街边的阴影里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串模糊的影子。

    在米花有着的无数藏污纳垢的小巷,狂欢的年轻人发出撕碎理智的呼喊和游走在夜色里如同行尸走肉的颓废者一同埋在这些灯火喧嚣之下,所有的声音都搅拌在一起变成刺耳的尖啸,又慢慢坠落到城市深处变成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天黑了。”她说,“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在这样的国家里生存下来,只是想要维持现有的程度却不想改变生活哪怕一丝一毫。”

    街边的阴影里有着晃动的肢体,还有一半的酒瓶被打碎在地上,失恋的年轻人把还没经受过生活打击的脑袋往墙上撞去,画家背着画板走在灯火辉煌的夜里,这些光有多明亮,与之对比的黑暗就有多让人恐惧。

    “这个国家吗?”

    波本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对组织的人说实话的必要。

    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女性倚在半片灯光昏黄的墙边,她把手里的银色打火机举起来,对着莹白色的满月点亮,摇曳的火光像是有生命一样在呼吸。

    “别玩了。”苏格兰说,“他接近了。”

    这一下伊佐那啪的一声按灭了打火机,安室透也下意识往苏格兰那里看去。

    猝不及防对上波本视线的苏格兰缓慢地眨眨眼,在经过几秒钟的沉默之后,试探性地向波本挥了挥手——因为还拿着饼干实际上挥的是猫咪饼干。

    没发现这两个人互动的伊佐那已经闭上眼睛,去听从哪里传来的声音。

    ——沉重的喘息声,干涸的灵魂和从远处飘来的血腥味。

    “他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附近,不清楚他在找什么人。”波本沉默地挪开视线,没有试图跟苏格兰搭话,而是后退一步藏进了视觉的死角里。

    伊佐那活动了一下手腕:“你真的只打算在那里看着吗,波本前辈?”

    “等你输了我再出手也来得及。”波本回答,但这其实并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还是在看伊佐那肩膀上的苏格兰,现在苏格兰小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歪了歪头又继续吃他的小饼干。

    波本无比确定苏格兰是已经死了。

    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是眼前出现的这个明显不是人……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奇怪的存在是他不知道的?比如每天都在遭遇案件的小学生大侦探?

    伊佐那终于等到了那个走到这里来的鬼。

    摇曳的灯火里,跌跌撞撞往前走的年轻男人终于到了每天都会来的地点,他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原样的衣服,头发已经长到遮住了脸,一股发酵的腐烂味道从他身上传来,却掩盖不住浓厚的血腥味。

    有清晰的血迹出现在他的衣服上,早就干涸成凝固的血块,但他看到眼前的年轻女性的时候还是咧嘴笑了。

    “你在找我吗?”他说,声音就像破老旧的电视机一样沙哑模糊。

    伊佐那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开口:“富冈。好久不见。”

    作为朝雾未来同期漫画家的富冈晴人慢条斯理地把自己凌乱的头发拨到一边,露出一张原本还算是清秀上面却布满疤痕的脸来,他笑起来,但是无论笑容原本是怎么样的,现在只能看到一片狰狞的表情。

    “朝雾未来,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呢?”他语气很轻,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她死了。”伊佐那握紧了手里的打火机,声音很低,“她已经死了,你不必再这么做下去。”

    “哈。”那边的男人发出像是嘲讽的气音,“如果她死了,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是啊,她是谁呢。

    伊佐那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最后努力一把。那些早就掩埋在记忆里的盛夏光阴在这一刻渐渐清晰起来,她为数不多的青春就在那些时间里一点点变成灰暗的颜色。

    “你只是打算报复他们,对吧?”她轻轻问。

    富冈晴人嫌恶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你以为我喜欢变成这个鬼样子?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踩着别人的命往上爬的家伙永远不会想到我还会回来,为了报仇我变成现在的模样,你就没有感到过一丝后悔吗?”

    苏格兰拽了拽情绪明显不太对劲的伊佐那的衣领。

    他小声问:“你们认识?”

    伊佐那低着头,没有回答。很久,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八年前,你还是个抱着梦想进入漫画界的……”

    “是你们摧毁了我的梦想!”富冈晴人举起双手,给她看那双已经失去了三个指节的手,他的表情也越来越狰狞,“你也是,他们也是,如果你当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现在就不会在这里看到我!”

    “……”

    八年前,她还在落满阳光的院子里学画的时候,邻居家的少年已经跟他的父亲吵了一架,翻墙到了她家借路离家出走。时透女士收留了那个年轻气盛梦想着成为漫画家的孩子,然后跟他的父亲谈了谈。

    带着女儿的单身妈妈和带着儿子的离婚爸爸交流了生活的苦涩,富冈先生的妻子刚刚去世,自己从美国赶回来不知道怎么安抚自己的儿子。

    当时的她就在一树火红的枫叶上看到那个背着画板的少年,他眼里有着光,还有无数奇思妙想。

    “晴人的话,一定能成为很厉害的漫画家吧!”

    那时候的她开开心心给了祝福,但是当那个少年真的跑去漫画社投稿,发现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么容易的时候,他开始往给她的信里倒苦水。

    但是她不在。那时候的她在警校,总想着假期回去的时候就给自己的朋友回信,当初短短的会面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只不过是年少时期的一段小小插曲,邻居家的印象最终也在日复一日的新生活里冲淡。

    直到她听说——

    “夏织,你还记得晴人吗?”她回去的时候妈妈向她提起,“那孩子因为在漫画界受挫,前段时间自杀了。”

    她对富冈晴人的印象到此为止。据说祖上是剑道大家,所以想画一部跟剑道有关的漫画,但在拿到最佳短篇之后一蹶不振,再也没能创作出那样惊艳的作品,这样的朋友留给她的,是那几个月堆满了桌子的信件,她全都没有看过。

    “对不起。”

    伊佐那说。

    她对着眼前的那个年轻人说。满身伤痕早已不像是旧时模样的人现在正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她,即使看的其实并不是她而是朝雾未来。

    “道歉会有用?”富冈晴人嗤笑。

    “不是为了过去道歉。”伊佐那轻轻说,“是为了我现在要让你再死一次,这件事。”

    富冈晴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其他人都死了,只剩下你。”他平静地说,“我知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你从头到尾都在看着。只要是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就可以报以绝对的冷漠,你们都是这样的人。”

    无知和冷漠就是这个社会的现状。

    苏格兰用力扯了扯伊佐那的衣领,看到他的搭档把打火机放回到口袋里,然后听到伊佐那平稳的声音——

    “你带刀了吗?”她说,“你那部漫画的主角,是你自己吧?你说‘人总要与过去决裂,无论生死都交给手中的刀来决定’。”

    冷风吹过街道,穿着黑风衣的年轻女性总觉得自己站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里,这场雨想把她心中的光浇灭,但摇曳的火光从未暗淡哪怕一分。

    “无论是英雄还是普通人,无论是疯子抑或神明,都值得一个浪漫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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