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昨日一样,清宵施展伪装术来为轻狂客作画。而真正的人族画师,在她画完松鼠葡萄图后就被清宵派人送回了人界。
今日少主的画室格外安静,屋中只有她与轻狂客,轻狂客闭目小憩,而她埋首作画,心境一扫近来的阴郁,万端经营流淌于笔下天地。
为了恢复些许握力,清宵时常向大叔父请教笔墨丹青。在清宵眼里,大叔父是坐在云端月里的传奇,放眼五界,其在剑术与书画上的造诣更是登峰造极、无可比拟。比起沉默寡言的二叔父,行踪不定的三叔父,她最喜欢和风细雨的大叔父,想到这里,清宵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你到底是谁?”轻狂客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侧,手指拂拭着画上未干的墨迹,鼻息若有似无地掠过她脖颈受伤的地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清宵拉开与轻狂客的距离道:“我是少主的画师。”
“说得好。”轻狂客勾起一轮笑,“我很是仰慕画师的技艺,不知画师能否指点在下一二?”
清宵只好她已完成的画作放到一旁,对轻狂客道:“少主以前可曾习过丹青?”
轻狂客兴致甚高,一面在笔挂上挑选画笔,一面答道:“一些。”
“可有画作让我一观?”
“以往涂的都随手毁了,我现场再作一幅如何?”
清宵无奈,取了一支狼毫笔,递给轻狂客道:“这支狼毫强健锋利,少主不妨试试?”
轻狂客伸出两指感受笔毫韧度,遗憾道:“可惜我用惯了羊毫,只能婉谢画师美意了……”
羊毫性柔,蓄墨最足,落笔细腻,笔法变化也最为丰富,只是对用笔者的掌控力要求极高,轻狂客说他惯用羊毫,想必于绘画技艺上非止他所说的“一些”。
画案上浓墨生香,轻狂客垂目凝思,从青玉笔隔上取了画笔又放,雪白的海月纸上还未着一墨。
幽晖山鸟雀唧啾、瀑流喧鸣,山风凉意吹动着清宵的发丝与愁绪。清宵不再看他,任由目光于室内流连,整间画室呈一派草木灰色,浓淡其间,次第晕染,屋内开着两片小窗,一片装着绝壁飞湍,一片衔着通往山下的竹林小径,窗边悬着一幅红衣舞女图,清宵不自觉地走上前去:画者以浓淡两墨大片渲染出舞裙的翻飞灵动,再换细笔勾勒装饰,舞女娭光眇视,朱唇点注,于这满室的灰暗中格外明艳夺目,竹影参差随风,落在翩翩红衣上,一如当年的灯影酒光。
清宵好奇道:“这舞女图是出自何人之手?”
“我父王。”
清宵抬首重新看向画作,这舞女图显是匆忙挥就,而倾泻其上的情感却是如此真挚热烈,令清宵仿佛穿越了时光阻隔,与妖王共影一同沉溺在那红裙翔舞、长袖舒曼之中,清宵不禁问道:“那画上的女子是?”
——在妖界,可没人敢在轻狂客面前问这个问题。
轻狂客动作一滞,然后道:“……妖后夕沉。”
清宵暗叫不好,听闻妖后夕沉与妖王共影恩爱情深,可轻狂客的出生不久,妖王便突然病故,所以妖后对这个带来噩运孩子很是厌恶,将尚在襁褓中的轻狂客交由宰执不周意抚养,至今不肯与他相见。成年的轻狂客本应承继妖王之位,但妖后夕沉与宰执不周意对此的态度模糊不明,是以继位之事无人敢提,拖延至今。他眸中的黯淡,是她触到了他不愿提及的禁忌。
清宵正感歉疚,轻狂客突然唤她道:“画师,且来看看。”说罢,将手中的毫笔随意一掷,让出了案前的位置。
画上是一位端坐的庄严老者,轻狂客用游丝描绘出老者祥和的面容,以折芦描勾出衣纹的苍古沉厚,又换了书笔写就老者座下的石生兰草,空白背景铺以漆书1题记,此画笔法丰富、开意不凡,让清宵自叹弗如。题记中的“身在污浊,然治清世”八字,教清宵胸中激荡难平,伸手再三抚拭。
她与轻狂客道:“此作造诣精深,实属上品,只是尚未设色,才稍显缺憾。”
轻狂客轻声一笑道:“‘身在污浊,然治清世’,画师好似格外偏爱这句?”
清宵微微低首道:“是,不知少主何解此句?”
“不管现状如何,心底总得有些不熄的焰火罢。”
“少主打算什么时候杀我?”清宵突然幽幽说道。
轻狂客怔了片刻,手指轻敲画案道:“怎么说得我好像很爱乱杀人一样?”
“我听说这里死了很多画师……”
“你既不是那些名不副实之辈,也不是那些平庸媚俗之徒,我怎么舍得杀你?”
“因为这样就该死吗?”
轻狂客凑近她道:“他们欺我、瞒我、拿我当一个傻子哄骗我,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清宵背脊一凉,吓得退了半步。
轻狂客笑道:“我在无有之乡收了些好颜色,明日还请画师到上面指导我涂色罢。”
清宵腹诽道:“你匍一露手,便是不俗,哪里还需我指导?”
见清宵仍站在原地不动,轻狂客又道:“还不走?”
“这就走这就走!”清宵说着,一溜烟地跑了,全然忘了她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妇。
轻狂客不由露出个无奈的笑。
这是清宵第一次登上无有之乡,万丈霞光直射眼前,整个幽晖山巅都被染上了淡淡杏黄,槲叶落令画师在原地等候,他去向少主禀报。
初临妖都时,清宵便为那与幽晦山齐高的千年冰塔所惊叹,千年冰塔由无数巨型水晶垒砌而成,通体透彻晶莹,遗世独立于云光风色间,仅以一座飞虹拱桥与无有之乡连接。清宵看得入神,一张狰狞恐怖的金色面具突然出现在眼前,吓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娃儿,对少主的鸟笼有兴趣?”
“谁?”清宵定睛细看,眼前已经难觅行迹。
“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叫白鸟童子!”清亮的童声从头顶传来,清宵怎么感觉这孩子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她抬首再看,只见一个戴着方形面具的孩童张臂在空中盘旋,鹤氅羽衣仙貌童颜,清宵好奇道:“你一小孩子,怎么叫我作‘女娃儿’?我可你比大上许多。”
白鸟童子闻言嗤笑道:“女娃儿难道看不出我是与天地同寿的世间第一只白鹭吗?”
与天地同寿,那岂不是父亲所在的上古时代?清宵又仔细看了看它,摇首道:“看不出。”
白鸟童子动作一滞,从空中蓦然坠地,然后迅速起身蹿到清宵面前,急恼道:“你这女娃娃也太没见识了,你看我,你再看,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师父?”轻狂客从无有之乡走出来,就看到师父白鸟童子正围着画师扑腾翅膀。
白鸟童子气鼓鼓地转向轻狂客,指着清宵道:“客儿,这女娃娃你打哪里弄来的?居然连我都不认识,没见过我也该听过我的传说吧!”
轻狂客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是从外界骗来的,自然不识得师父。怎么,师父在外玩够了,肯回妖都了?”
白鸟童子围着他们蹦跶了两圈,眨眼变作一只长喙细颈的白鹭,白鹭披淋霞光,啄了啄轻狂客的手臂,头顶的丝状羽饰也随之轻轻摇晃,它道:“老友召唤,顺便回来看看我这个不省心的二徒弟。”
兽形人语?清宵暗暗惊道,唯有修行至化境的妖灵才能在兽形之下使用人语。自轻狂客出生后,妖王共影便给他安排了两位师父,一位是深得妖王信任的宰执不周意,一位是传说中的上古灵兽,紫皇得道时,便是骑着它飞升天界,只是,清宵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只搔首弄姿的白鹭就是那位上古灵兽。
轻狂客淡淡道:“不周意呼唤师父所为何事?”
白鸟童子轻笑道:“你的婚事。”
“我年纪还小。”
白鸟童子扑腾着羽翅道:“你父王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你了,还小呢?”
清宵这才想到,妖族素有早婚传统,轻狂客业也成年,怎么至今还未婚配?
“父王是父王,我是我,怎能一概而论?”
白鸟童子道:“不周意那小子说已为你寻到了适婚的女子,我可不相信他的眼光,放心,师父给你把好关!”
轻狂客笑道:“说实话,师父的眼光我也不甚放心……”
白鸟童子猛啄了他两下:“生气,走了!”白鹭细颈昂扬,缓缓鼓动宽大的翅膀,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态驰翔天际,不消多时便难觅踪影。
轻狂客嘴角微扬道:“走,画师,我们到旷浪之野寻我师父去!”
清宵还在犹豫,就被轻狂客拉着前去。
旷浪之野位于幽晦山的一处深谷,是白鸟童子在妖界的属地,无有之乡有一条水晶栈道通往山谷,结了微霜的水晶石阶绵延不绝,他们顺着石阶往下,大簇生长在山壁的玛瑙水晶装点其间,愈往下,飞雾流烟,织成海棠雨幕。
胭脂色的雾霭被山风吹开,清宵挣开轻狂客,走进山谷,抬眼望见旷浪之野的全貌。幽谷中有一片霁青湖泊,湛如雨后晴空,四围百卉簇锦,欢气烟煴,周深百丈密林,随时候变换,枝干会投映出不同的纹彩,远处有一陡峭断壁,嵌翠围空,聚绕云烟,两道瀑布澎湃而下,双虹彻响。
清宵看到了在湖心伫立的白鹭,正要说与轻狂客,怎料身后忽然受力,两眼一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跌入霁青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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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漆书是清代金农独创的一种隶书变体,取意自汉隶与魏楷,横划粗重而竖划纤细,墨色乌黑光亮,犹如漆帚刷成。轻狂客的画作灵感来源自金农的《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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