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宵本就不是完全信任神帝,故而在讨论如何安置行香时,清宵主动提出行香由她来藏匿,而藏匿之地就选在了换世一定会来搜寻的寒露滴。

    寒露滴是一栋两层小楼,一层为四面敞开的轩厅,二层是清宵起居的闺室。轩厅中央掘了一座莲花池,池边坐席环绕,红莲池水下,一根三丈长柱连接池底石棺,压棺石下便是寒露滴地下石室的入口。

    清宵默默地跟随换世在寒露滴搜索,遍寻无踪后,两人重新回到一楼轩厅。珠帘隔露,罗幌摇风,只见换世的脸色愈加阴沉。

    “你犹是不肯开口,是吗?”换世突然说道,“我本不想这样的,清宵……也许,你身上的锁神钉还是不够多……”他一壁说着一壁攥紧清宵的手腕,似要将她的手腕折断!

    清宵心中惊怕,却仍是敛眸不语。

    一道来自天庭的急报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持——

    “神帝积年病笃,已于方才大去,神后请神子即刻回返天庭!”

    一直行于黑夜,让踏雪以为黑夜早已融进她的骨血。生活一成不变,只有心底的压抑在无声堆积。

    “我叫行香,你叫什么呀?”

    “我睡多久了?肚子好饿啊……”

    踏雪面无表情地将食物推给行香,烛光里的行香浅浅一笑,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踏雪见状,不由移开了目光。

    行香进食完毕,又自顾自地同踏雪说些碎语,踏雪忍不住道:“你话可真多。”

    行香低笑道:“他也这么说过……咦,你是妖族,那我们这是在妖界?也是,这是不能告诉我的罢……说来我和换世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妖界……换世,他是我孩子的父亲……”说到这,行香羞得压低了头。

    “当时,魔族入侵我的家乡,逃跑的时候,坍塌的屋顶落下,将我压在了下面,魔族还在村子肆虐,村里其他人都在忙着逃命根本顾不上我,我想,我可能就要死在那里了……没想到,换世救了我,宛若神祇一般,只是想不到他竟然真的是天界的神君!后来我失去了意识,醒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当时害怕极了,觉得只有换世身边才是安全的……后来他对我说,要不要和他回天界?知道他要离开的时候,我的世界只剩下灰暗,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一切又有了色彩。他是那么美好又炫目,可到了天界我才知道,那么好的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我只想待在换世身边,根本不敢奢望别的,只要能让他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换世要带他喜欢的人到人界散心,我就扮作那个人的模样,为他们遮掩,但、还是被发现了……他的母亲带人闯入房中,浇了我一盆冷水,伪装术消解,我也现出了自己的模样,他母亲本是妖族出身,小小的伪装术哪里瞒得过她。他母亲很是生气,要将我赶出天界,我……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离开天界,不想离开换世,所以答应了向他母亲汇报他与公主的行踪日常,公主就是他喜欢的人。听说是公主拂绝了他母亲的召见,又因为行径大胆令他母亲十分地不满,所以一直在找机会惩戒公主,还说……如果公主不在天界,那我就有机会将换世抢过来了……”行香微微面红道,“我真的不敢有这样的想法……我与换世地位悬殊,这怎么可能?”

    “没想到,后来真如他母亲所言,公主离开了天界,换世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公主而终日悲痛不已,他母亲将他幽禁,他便日日沉醉在酒乡,那段时日,我几乎没有见过他清醒的样子。后来,也许是饮酒不足以让他忘记伤痛,他便开始往自己身体里打锁神钉,我见过几次,你能想象吗,一颗锁神钉入体,连他都痛苦得蜷曲了身体,不住地叫喊,他在用锁神钉来惩罚自己,惩罚他没能保护好他喜欢的人的过错。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只能默默地帮他上药、照顾他,我多想分担他的痛苦,哪怕只有一些也好。终于,他母亲出面了,不知和换世说了什么,他终于不再是那副沉沦麻木之状,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总是和我谈论公主。一日,我去为他整理寝殿,他又开始饮酒了,看到我来,竟然哭了,拉着我说,‘也许母后说的没错,我生于神族,而她生于魔族,两族积怨已深,累世难平,我们身上肩负着各自的责任,我注定给不了她要的幸福。错过便是错过,与其纠缠,让她痛苦,不如就这样放她自由……’,我抢过他手中的酒,猛灌了一口,不知是呛口还是难过,也同他一起哭了起来,那晚,我们就……我知道他还没有忘记公主,但如果因为我的存在,能给予他一点点的安慰,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踏雪一瞬怔忪,不紧想起了他。

    “你们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可不可以请你们不要伤害换世、不要伤害我肚里的孩子……”行香流着泪,低低哀求道。

    拂酒足踏夜风潦洌,身后是草木苍唐,寒露滴莲池扬波,汤汤池水于半空流转。拂酒行至红莲池水旁,旋动一握莲房,机关声响,其下的盖棺石霍然打开。

    “上来。”

    石棺中的踏雪和行香被突如其来的光亮炫刺双眼,踏雪听到拂酒言语,扬手将行香迷晕,拉着她足尖一点,跃出了莲池。

    “带她去见风芦根。”

    却是清宵枉自担心了,行香与她腹中的胎儿一切都好,踏雪取了几副安胎汤药,便将行香送往今日已被天兵搜查过的不知名浮岛。

    鹍鹤孤号,微霜夜降,踏雪睡得并不安稳,中夜时分隐约听到哀泣连绵,于是披衣起身前去查看,才发现行香面色黯淡,绣被上满是她吐出的安胎汤药,定睛细看,她身下的被褥竟被鲜血染红,踏雪这才知晓大事不妙,来不及通报拂酒,急忙带着行香赶去蒹葭浦,怎料风芦根此时竟不在居所!

    再看行香,腹痛如绞,已是面若惨灰,口角开始不住地渗出鲜血,拉着踏雪的手臂上,紫黑经脉狰狞可怖,她声音虚弱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踏雪一探她的脉象——是毒!这毒甚是猛烈,已入肺腑,纵是风芦根在此怕也是药石无灵了。

    踏雪安慰她道:“你不会有事的!”

    行香欲说些什么,突然一口乌血喷出,而后摆首道:“我知道的,我活不久了……求求你,让我见换世最后一面……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只想见见他……真的,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好吗?”

    踏雪听得鼻尖酸楚,带上她就要奔赴天界。

    星汉照衣,仰瞻昆仑,却听得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

    “你要带她去哪?”

    踏雪遽然一惊,这声音是、拂酒!

    她纵身挡在行香身前道:“这是她死前的心愿,她只想见一见她所爱之人。”

    拂酒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行香,是已然将死的灵魂,他抽出垂杨骨鞭道:“滚开,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踏雪眉间一紧,知道拂酒定不会就此罢休了,低声对行香道:“你快走,我拦住他。”

    “谁也别想走!”

    拂酒目标直指拖着病体逃跑的行香,垂杨鞭动,眼看就要将行香横劈两段,不想踏雪突然冲到他面前,用身体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这一次,向来从容冷静的拂酒,不许鲜血沾上身体的拂酒,在一身血污中惊得说不出话来。

    “转告主人,风芦根,不可信。”踏雪用她最后的力气道,“拂酒……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神帝的灵柩停于紫微宫,瑞兽香消,金烛长明,喧嚷了一日的紫微宫终于得获宁静。

    夜深孤闷,换世到宫外透一口气,愁夜长长,似他怅望。

    手下人来报,他本恹恹听着,末了,手中持着的明烛蓦然坠地,在空中划出奇异形状的烛火照亮了他半张脸庞。

    风声在他耳边的呼啸,夜空在他余光中乍开骤合,天庭通往第三境的路何时这般遥远,他已经无法忍受与她如此长久地分离,换世真想穿过这轮圆月,好下一刻就能出现在她眼前。

    清风如穆,香行烂熳,是她带着笑意乘云归来。

    执手轻呵,片言未脱,怀中拥着的已是鲜血温热。

    当年,换世满心欢喜地从随马山归来,得知三魔器带走了清宵唯雁,心中大为震动,执意要往魔界一遭,行香愈想愈不安,跑到碧水宫将此事报给了神后,神后霍然起身道:“糊涂,也不知道拦着些,他们若是见了面还有你什么事?”

    即刻令陆吾神君去追换世,终于在换世进入魔界前将他拦下,强行带回了天庭。向来懂事听话的换世第一次与神后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气得神后将他软禁在西极殿,并派了天兵严加看守。

    神后将行香召到碧水宫,拉着她的手,情真意切道:“孩子,你与我向来投契,你也知道,比起清宵那丫头我更偏袒你,他们终究是少年爱慕,哪抵得过岁月久度。换世正是需要陪伴的时候,你多费些心思,会有回报的。”

    闻知行香昨夜宿在了西极殿,神后喜得低徊笑语不住,与行香步于牡丹庭院,丹凤翔舞,落花万簇,“我就知道,行香你乖巧柔顺换世怎会不喜欢?好得很、好得很,你再加把劲,为他生个一儿半女,我的孩子我知道,他是个有担当的,定会予你名分,当时我们就真成了一家人了,母后会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的。”

    行香回到西极殿,见换世已然醒来,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立马钻进地缝里。

    “你去哪儿了?”换世问道。

    行香仍旧低着头道:“神后传唤,去了碧水宫。”

    换世的脚步声渐近,忽然,她被换世一把揽入怀中,换世语带担忧道:“我醒来不见你,很害怕。”过了片刻,又喃喃道,“我会对你好的,行香,和我在一起罢……”

    他怀中的行香,就像一片轻盈羽毛,瑟瑟发颤。

    行香知道,他们之间还需要一些时间。

    换世从不让草木潇然离他身侧,视它如生命般爱护珍重。

    每当她触碰他身上锁神钉留下的伤疤,他总会露出像孩子一样难过又无助的面容。

    行香想要伸手抚上他的面庞,却发现自己已没有任何力量。

    他怀中的行香,直到最后,都像一片雪羽一般,纯洁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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