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王夫人的道行实在不怎么样,这些鬼手只是样子可怕,但干瘦得几乎有些脆弱。
甚至用不着用力挣,便被尚在剑鞘中的独行剑的嗡鸣击碎,化作了一滩黑色粉末,坍缩回了地底。
在剑鸣声中,缠住棺材的拂尘仿佛嗅到了妖气,迅速分出一缕白芒,和串粽子似的,又将王夫人裹了进去,扔在墙角。
剑气流转之处,隐约盈着一层薄薄的碎雪,锋芒越来越盛。
王夫人被裹在白丝中,被剑气压得呕出一口淤血。
李青燃巡视了一眼,抬手弹了一下独行剑,剑鸣骤息。
但王夫人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神色悲切地看了看那缠成了白茧的棺材,
“你身上妖气不重,没杀过人。”给了王夫人一个活下来的理由。
王夫人抬头问:“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何必要多管闲事?”
地底的鬼手隐隐作动,欲破土再出,
李青燃垂着眼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若想求死,也可以。”
方才呆跪在一旁的少年,连忙去扶王夫人的那颗“茧”。他身材瘦弱,仍努力往前挪了几步,用单薄的身体挡住了李青燃有些冷冽的目光。
李青燃轻轻扬了一下手,召来长风推了一下少年。
那少年神情害怕又倔强,不知是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是笃定李青燃不会伤他。刚被推开几步,又固执地往回走,死死拦在二人中间不肯退让。
“快让开。”凤凰见状,悄悄朝李青燃道:“或许他也是个哑巴,或者聋子?”
话音刚落,却见那少年张开双臂,怯怯地开口,“你们不要伤害,我娘亲。”
“娘亲?”小凤凰听言稍稍皱眉。
仔细一看,这少年的眉眼的确与王二夫人有几分相似。
她手指动了一下,那缠绕棺材的白芒应召分出一缕张牙舞爪地朝少年探去,却停在他身前一寸迟疑不前。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出来会打洞。
人生出来的是人,妖怪生出来的是妖怪。
此刻白芒停滞不前,则说明一件事情,这个妖怪生了一个人。
这几天凤凰与李青燃遇到了许多怪异之事,而这一件事情,离谱程度堪比李青燃飞升一半掉下来。
妖怪可以修成仙,修成魔,死了可以变成鬼、魄、缚、魅,却唯独不可能生出人。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就像人不可能生一头猪出来一样。
这无关于修为,功法,因为从根本上就不成立。
几乎是白芒停滞的同时,小凤凰就用缚灵绳捆住少年。
缚灵绳是专门捆邪灵的,对凡人作用一般,所以在少年奋力挣扎之下隐隐有挣松的倾向。
凤凰倒是不着急,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凝聚了一团凤息,金光越来越亮,终成一线连通了她指尖与少年眉心。
王二夫人见状惊骇交加,尖叫着急急欲起身,却被白芒绊住,死死困在了墙角。
凤凰见状宽慰道:“放心,若他真是凡人,这凤息非但不会伤害他,还能福佑他强身健体。”她顿了顿,看着王二夫人的几近扭曲的神情,还是决定将所有情况都说清楚。
“若他是个妖,是你方才用了什么高明的障眼法骗过了拂尘。”她特地停了一下,仿佛给王二夫人留出了足够坦白的时间,“凤息就会化作玄火,将他的妖丹烧的一分不剩,万魄惧焚。”
凤凰活了九千年,在她手上度化的妖魔也有许多只,按照经验而言,左右不过这两种情况。
但事实证明,只要活得够久,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那金光闪闪的凤息迅速地游离于少年的躯体之内,似乎在寻找妖丹。
目前气氛很和谐,金光还是金光,并未化成玄火。
就在凤凰暗自松了一口气之时,那金光却越来越盛,仿佛要爆体而出!
凤凰皱着眉头,金光只要不化成玄火是不可能伤及无辜的。
她在指尖稍微控制了一下,却猛然发现,这爆体而出,当真是字面意思。
问题并不是出在了她的凤息上,而是这人当真是要裂开了。
少年的脖颈,手肘,胳膊,脚踝,眼眶,耳跟,甚至口中,只要被凤息游离过的地方都出现了细微的伤口,这伤口越崩越大,几乎要将整个人撕裂开来。
吓得凤凰立马收了凤息。
此地怪异,她凤息中的灵力应当是微弱中的微弱。
哪怕是身体孱弱的小孩,被如此灌入,也仅仅只会感觉到蚂蚁爬过眉间的苏痒,绝不会呈现这般血腥的场面。
小凤凰微微敛着眸,眼前的少年紧咬着牙关,满脸大汗,仿佛是经过了极其痛苦的片刻。
看见体内的凤息金光熄灭,少年眸光闪烁了一下,竟然扯出一个笑来,眼中含着一丝雀跃。
他神情期盼不再挣扎,而是拉了拉凤凰的衣角,声音是不符合他年纪的暗哑,“姐姐,我应当是人吧……我没有被烧掉,我……我不是妖怪对不对?”
他的确不是妖怪,但凤凰眼中却没有半点轻松。
凤凰伸手,悬停在他腕间,那素白的手腕之上果然若隐若现又出现了伤口。
让她无端想到了街上那些残缺不全之人。
只是,他们是少了某部分。
而眼前的少年,却像是用七零八落的残肢拼凑起来的。
此刻,他还是瞪大着那双又黑又圆的眼眼睛,殷殷期盼着凤凰的答复,汗水从他额角流进眼里,也不多眨一下。
“姐姐,我应当不是妖怪吧?”
“……”话至嘴边,凤凰又迟疑了一会儿,下意识看了一眼李青燃。
李青燃恰好抬眸,接过了话,“你不是。”
他的确非妖,但也非人。
如果一定要下一个定义,叫做傀。
用人体躯干,作的傀。
但李青燃点到即止,并没有再往下说,停在了这三个字上。
这种点到即止的回答,严格来说,都算得上骗人了。
让凤凰无端想到了一则不同于辰虚帝君寻常画风的往事,是她闲暇时从天录上看来的。
说是三万年前下界混沌,鬼人杂居,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辰虚帝君第一次封十方恶境时,便是硬生生把鬼界和人界拉出了一道封口。
那时候人界鱼龙混杂,热闹非凡,习惯了人气的孤魂野鬼们自然是不乐意乖乖回鬼界的。
辰虚倒也十分干脆,站在九嶷山巅,每日在人界封一道印。
印中灌灵沛的仙力化于风中,于凡人而言只觉得春风拂面,与鬼而言,却如同刀割生肉,寒霜刺骨。
可人界如此之广,春风总有不及之处。
即便以上神之姿,如此使用灵力也有些铺张了,便有许多鬼笃定帝君并不能处处照拂。
难不成,他还当真能以一人之力,连封十日人间,压尽数不清的孤魂野鬼?
退一步说,就算最后被逼回鬼界,那也要赌到两败俱伤为止。
可辰虚不但连封了十天,且一日比一日狠厉,丝毫不见力竭之相。
直至最后一日,那春风刀刀带着天地威压,普通鬼魂在风中待上一炷香,便会化为黑灰。
即便是有几分道行的也撑不过半日。
终于在第十天,滞留于人间苦苦死撑的大鬼小鬼们都灰溜溜地滚回了鬼界。
人界与鬼界的交界处,叫做死域。
其中有走得慢些的邪魔,就倒在了这里。
那日,漫天黑色尘絮铺天盖地,带着怨念的黑灰落在死域的地上滋滋作响。
这里原是一片荒地,除了半生半死的曼陀罗,应当什么都没有才对。
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棵树,甚至还有鸟雀在树干之中搭了窝。
辰虚一身白衣,独立于树下,在漫天黑尘中,静静撑开了一道仙障,黑灰噼里啪啦地打在仙障之上,是那一夜除了引魂铃音之外唯一的声音。
黑灰落了三天才干净,这道障便存在了三天。
落尽那天是凡间七月十五,百鬼匆匆夜行,故在凡间又被称作鬼夜。
或许就是这个故事,让那个在传闻中目下无尘的上神沾染上了一点鲜有的温情。
以至于在这一个瞬间,李青燃的侧脸和薄光殿的那具冷冰冰的仙躯,有了奇异的重合。
灵堂已然安静,小凤凰手一抬,想将展开得像蛛网一般的拂尘收了回来,拂尘却在半路拐了一下,飞进了李青燃的手中。
白芒在空中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似乎挣扎了一下,但因挣扎的时间太短而显得有些敷衍。
李青燃声音有些沉,“是棺材里的拂尘?”
小凤凰点点头。
凤凰在化形离开青山镇之前,想一道把那个鬼新娘的小怨魂带走,可小怨魂一醒来就跌跌撞撞一头扎进了佛尘当中。小怨魂有些虚,恰好需要一个容器养一养,小凤凰便直接将佛尘也一道收进了乾坤袖中带走了。
李青燃朝着拂尘落了一道印才递还给小凤凰。
抽走了白芒后,原本干净规整的香案一片狼藉。
落回原地的棺材轻微有些晃动,发出“笃笃”声,回荡空空的灵堂里。
黑白绸布散落一地,王夫人母子跌坐在墙角。
凤凰看了一眼王夫人,带着些遗憾的语气,委婉道:“你这个道行,做不出……咳,生不出,嗯……这么四肢健全又通人性的令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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