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屋连接外头的小道,传来一声粗声粗气的牛哞,小花的眼睛亮了一下。
凤三这才想起,上一回她离开时,小花似乎有未说完的话,还同她约定好“下月初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着。
于是凤三轻轻动了动手指,长年弥漫的迷雾散去,小道尽头有一头老黄牛,老黄牛身上坐着一名少年,正也朝这一边张望。
小花招了招手,“这是小九,是我的……嗯……我的……”
那名叫做小九的少年接过话头,朝凤三深深鞠了一躬,大方道:“晚辈名叫小九,晚辈……晚辈想娶小花。”
于是本来已经到嘴边那句道别的话,又变了。
这或许就是尘缘。
辰虚曾经总对她说,作为仙者要少插手凡间因果,免得惹一身尘缘,徒曾负累。
凤三当时总是乖乖应着,但她心里其实觉得只要在一个分寸内,有个什么牵挂也挺好的。
凡人一生不过昙花一现,此刻,看着小花找到归宿,她并不觉得是负累,反倒是真心觉得有些欢喜。
凤三缕了一下衣袖,“我们家小花果然长大了。”
三年,对于她不过是站在死域,望着鬼界的一愣神。
但是对于凡人,已经足够让一个小孩儿长成可以出嫁的大姑娘了。
她以为的食言,其实,比她想象的更久。
小花与小九都是孤儿,双方家里已经没了长辈,原本也不必讲究什么三媒六聘的礼数,不过是挑一个日子,搬到一起住罢了。
凤三从乾坤袖中拿出了一把珠宝,金珞,朱钗,环佩,琳琳琅琅每一样都极其繁复精美。这些在凤族不算稀奇,但是在凡间,随便一样便价值千金。
“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小花迎娶回去。”凤三并不太懂凡间的礼数,但她自己在小花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个爱热闹的,便又添了一句,“鞭炮礼花,响三天都不许停。”
小花却只是扯着凤三的衣袖,“你来吗?”
“你来给我主婚好不好,我想要你来。”
“好。”
于是那日,凤三指尖点了一下衣裳,墨绿长裙上便覆了一层红纱,多了几分喜庆。
她看着小花与小九拜堂,结为连理,火红的爆竹碎屑染满了半边天。
她拉着小花的手交给小九时,端着长辈的姿态,十分严厉地嘱咐,“要好好照顾她。”
流水席摆了三天,远近相邻一茬接一茬地来贺喜。
喧嚣热闹,正是人间。
在这喧嚣里,凤三也好好同小花告了别。
凤三抱着一包袱推拒不得的喜糖,只身行走在山道上,她离开人群越远,就衬得越形单凄凉。
可她并非喜爱伤怀之人,她很快就发现,这并非错觉,周围的的确确变凉了些。
现下人间五月,纵使山中气温低,也决然没有到打霜飘雪的程度。
所以当她看到山间小路上出现了一道裹满着霜雪气息的白色身影时,也没有显示出太大的惊讶。
凤三垂眸,乖巧地站在原地。
“师父好厉害,我就偷偷出了结界三天,就被发现了。”
语气轻巧得像是自己偷溜出去玩儿被逮到一样。
你是不是一直在找我?
否则怎么会几千年里我不过才下山出结界,入了尘世三天,就发现了我的踪迹呢。
冷雾由远及近,在风中凤三隐隐听到辰虚一声叹息,“我来接你回家。”
在这一个瞬间。
李青燃和小凤凰都觉得自己的背心被人推了一下,分别进入了辰虚和凤三的灵识。
李青燃与宴厌。
辰虚与凤三。
交织重叠,四目相对。
说不清楚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是避无可避的释然,他们就如同凤三在死域的那一瞬愣神一样,在这一刻久久地凝望着对方。
风停,蝉歇,世间万物不敢打扰,仿佛他们只停了一瞬,但这一瞬又被拉得无限长。
近在咫尺的冷气,冻得凤三打了个激灵。
不对。
她眼睫眨了一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一切都太圆满了……
圆满得如同假象。
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方才的某一刻,她真的生出了“希望这一切就这样长久的持续下去”的念头。
人间美满,她与辰虚相逢。
“假的。”
小花……小花被山贼掳走,怀上了小孩,小孩变成了石观娘娘,这是相报城里许多事情的开端。
小花没有来得及好好嫁给她的郎君。
如果这个幻境是依托凤三留在这山间的一段记忆。
那这段记忆是从哪里开始被篡改的?
若是她真的沉浸其中,会不会像凤三一样,一眨眼尘世间就过了三年?
凤三墨绿的衣角就像是被水洇湿了的水墨画一般,渐渐褪下色去,显露出宴厌原本的红色衣裙。
宴厌心口忽然紧缩了一下,蹲跪了下去。
怀中喜糖散落一地,瞬间化作齑粉消散在烟雾里。
她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小花是因为独自去山中才会被山匪掳去。
可为什么她一个小女子,即将成婚之际,要独自一人去山里呢,为什么不让小九一同陪着她?
因为她要去做的这件事情,只能她一个人去做。
因为……
凤三和她说过,不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宴厌捂着心口的手松了一下。
因为她意识到,凤三或许……根本没有来得及赶回来。
小花或许只是在成婚前,想去偷偷去山上祭告一下师父,也或许只是因为习惯,想去碰一碰运气,想看看那个忽然消失的人有没有忽然回来。
可世间万事,哪有那么多凑巧。
就连凤三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被囚困在山匪窝里,足足三个月,几乎分不清人形的小花。
那一瞬间,凤三周身的煞气再也压制不住,她也不想压。
她会做什么……
宴厌几乎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即便当时凤三只剩下一缕神魂,弄死一窝山匪于她而言,与捏死一只蝼蚁,也并无差别。
“李青燃。”宴厌压着嗓子喊了一句,“你之前,刚坠入幻境的时候消失过一小会儿。”
“你是去干什么了……”
是去……将山匪的尸体掩了吗……
他们是血肉模糊,还是嶙峋干瘪。
“我知道……邪魔杀凡人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将凡人的生灵血肉吸食干净。”
这么说……
那他们的尸体是嶙峋干瘪的?
一双微凉的手覆在宴厌的眉眼上,混合着清冷的霜雾,在她睫毛上凝了一层白白的细雪。
李青燃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不是的。”
此刻,宴厌有着与凤三感同身受般的难过。
“不过是替区区凡人改动了一下命格。”
凤三的无力感分毫不差地传到了宴厌身上,她手指在袖中紧缩。
“我特地庇了她下一世的福报,我都算过,我以为……”
可终究因果难循。
若不是她忽然而起的那点自以为是的私心,小花即便是孤煞命格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结果。
李青燃的手一直覆在她眉眼上,她看不见周遭忽浓的风雪,也看不见远处若隐若现的爆竹碎屑,于是众多的感情被掩得很好,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我怎么连一个小孩儿都庇护不住。”
其实这些道理辰虚早同她说过,不要干涉世间因果。
不仅仅因为仙者要避私心,还因为天道难测,篡改定数非但对人不公,自己也必受累于尘缘。
就当她以为李青燃要再说上一遍时。
却听见李青燃低声道:“护住一个人,本就不是一件易事。”
“小凤凰,别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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