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曾提到花岭镇颇为人所津津乐道之第一绝:其邻花岭,花束漫山遍野,由是诞生了花神庇佑的传闻,并且建立起了镇中的花神庙。花岭花团锦簇,四季如春,向来便颇受人们青睐,花岭镇也因此名扬四海,每逢春夏之交便有数人慕名前来一观。

    而其花岭镇第二绝,便在这花神庙之外、最临靠着镇子东头的那块山崖之上。此处绘了一副巨型壁画,于悬崖峭壁之上平铺直叙,好似一只眼睛一般静静观望着脚下众生。无人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座峭壁上,似乎当花岭镇诞生之初它便停留在了这里,而当花岭镇消失的那一瞬,它依旧静静地目睹着一个传奇的村庄便这般消失于尘土飞扬之中。

    方濯刚拜入观微门下时,曾在某日与柳轻绮同游过花岭镇。那一年柳轻绮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情绪低迷阶段,掌门魏涯山为了让他调整好心态,特意为他放了一月的假,拨了数两银子随便柳轻绮四处游山玩水,倒是比他平素里那副铁公鸡做派格格不入——方濯作为柳轻绮当时唯一的弟子,便也有幸跟着一同逃了一个月的课,只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附赠的:魏涯山只是怕柳轻绮一人在外太过孤单,才容许了方濯同他一起出去,天知道柳轻绮在最初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头疼了几日——那一年方濯十六岁,尚未看透柳轻绮的本质,非但极其的尊师重道,还一门心思认为,柳轻绮就是那祸害千年的老妖精,保持一副年轻容貌,只不过是诡计多端的耄耋老人的小把戏罢了。

    有关方濯与柳轻绮的相识,须得从三年前那场入门之战说起。振鹭派自打被数年前那场大战大伤元气之后,行事便变得比以往要谨慎许多,不仅提高了入派门槛,且于弟子群类层面进行了大张阔斧的改动,将其分为外门与内门,大战后所有拜入振鹭派的弟子都是外门弟子,由各门七位长老轮流教授,而每个外门弟子须得过十五岁才有资格参与六月的“入门之战”,经过长达十日的一轮轮对战筛选,最后赢到最后的弟子才有资格成为内门弟子,拜入自己所选的门下。由是振鹭派的“入门之战”实则是一场振鹭山上下众目睽睽的盛典,少年一代争奇斗艳,青年才俊崭露锋芒,能者锋刃似叶,而胜者剑如星辉,其振鹭绝学、众生百相,便全在这十日之中。

    方濯向来是少年一代的佼佼者,最初还是外门弟子之时,便已在弟子之间声名远扬。他天资极高、心思玲珑,出剑迅疾若雷霆,而收剑又似拈花摘叶,只半缕风声而已。

    几乎当时所有人都认为那一年的入门之战,其内门弟子名额非得方濯莫属,这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自然也不负众望,一把长剑斩云劈风,行走九日,无一败绩,到了最后当他负剑上得擂台、甚至还未行礼之时,台下便响起一阵欢呼之声,有好事的弟子为此攒了个局,方濯一方筹码堆得小山般高,赚得盆满钵满,由是尝到了甜头,在这下注的最后一天,方濯的名字简直要被筹码堆满,人人引颈而望,翘首以盼。

    也正在那一日,方濯对上了一名女弟子,此女虽是面容清秀,可若当真是丢到人群里,也会被瞬间淹没,提剑而上,站立对面,默然不语。

    方濯抱拳,意气风发:“在下方濯,见过师姐。”

    他只是出于尊重,才称呼这位完全没印象的同门为师姐,却见得此人点了点头,伸手将头发向耳后顺了一顺,淡淡地说:

    “来。”

    语罢,方濯便握紧了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常言道对敌须得多方留意,就算做不到百战百胜,也得至少十拿九稳。方濯不愿对女孩子下手,但不代表他的对手将永远不是女子。那姑娘站在他对面,甚至还没抽剑。她的目光就好像一丛水云一样渺渺远远地望向远方。

    时间过去已久,其中旧事不必再重提,而当年一场入门之战第十日因其难得一见,也使得门内上下至今仍津津乐道。且不提当时场景有多惊心动魄,单说剑光残影、灵韵满钵,便足以值得天空黯然失色,忽有急雨而来,转瞬乌云蔽日。

    而此战最终结果便是,方濯因半招之差,输与这位振鹭派女弟子,而此女也成功升为内门弟子,拜入雁然云婳婉门下,即雁然门三师姐祝鸣妤。

    彼时祝鸣妤被雨浇湿的头发往下滴滴答答淌着水,一剑指向他的咽喉,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最终也只是慢吞吞的一句:

    “我赢了。”

    台底黑压压一片,却悄然无声。

    至于当时情景究竟如何,由于以过四年,看客记忆难免有些偏差,此处便不多加赘述。而方濯又如何回到外门继续修炼,于第二次入门之战一举夺魁,也暂且按下不表——此时他那便宜师尊柳轻绮正走在前方,眼瞧着那背影,方濯便总想起来第一次入门之战时,当他被祝鸣妤最后一招掀翻于地、而面上溅满了泥水的时候,转头瞧向柳轻绮,似乎也看见的是这样冷冰冰的一个背影。

    那时的方濯站在台下,他拿了第二名,却好像与落榜无异。柳轻绮的背影就好似如今这般出现在面前,又仿佛相隔天涯。那就好像一种从未无法追上的距离,总之,是与一些微妙的难以解释的感情有关的。也许这将招致许多人的怀疑。方濯不合时宜地想道,又有些烦躁地闭上眼,微微皱了皱眉。村长正于身侧向柳轻绮介绍着相关讯息,柳轻绮嗯嗯称是,活像是上课听讲,一看见他那样,方濯就知道柳轻绮肯定什么都没听进去。

    果不其然,当村长走后,柳轻绮于那庙内唯一一只椅子上一坐,翘了个二郎腿,满不在乎地一转头,冲方濯招手道:

    “来来来,阿濯,你往这凳子上坐坐,可舒服了,哎呀,真不愧是花神坐的凳子,就是软和。”

    “……”

    方濯这边没说话,唐云意倒来了劲儿,颇为兴奋地说道:“真的?师尊,我能来坐坐吗?”

    “你坐,你坐,”柳轻绮笑眯眯地起身,主动让了位,“还是你好呀,云意,你看你大师兄好冷淡,鸟都不鸟我一下的,搞得我自己在这搔首弄姿,好尴尬。”

    “……师尊你若是不会用成语,可以不用的。”方濯叹了口气,抬手抹了一把脸。

    “我建议掌门师叔以后再出一条门规:文盲不许说话。”

    唐云意道:“关我屁事?我可没说什么话,都是师尊说的。”

    “你有病,”方濯说,“再在那个凳子上坐一下,当心花神晚上来抓你。”

    “放屁吧你,怎么着,还当老子是小孩儿呢。”

    方濯便嗤之以鼻,不再理他。事实证明,恐吓小孩的话,对于唐云意来说无论多大都适用。由是口上虽然说着不信谣不传谣,却还是在凳子上扭动了两下,随即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他摸了摸屁股,脸上显露出些许有些凄凉的神色。柳轻绮见状倒是稀奇十分。

    “云意,你怎么了?是昨夜没睡好,导致屁股不舒服么?”

    “嗯?”唐云意眼睛一歪,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师尊,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昨夜没睡好,我腰也不舒服,”柳轻绮大义凛然,身先士卒,“若是你睡姿不对,想必也会搞得屁股不舒服,云意,别到时候搞得腰和屁股都废了,那可得不偿失。”

    “哦!师尊!”唐云意感激道,“多谢你!”

    方濯哽了一下,无语凝噎。

    玩笑归玩笑,此花神庙中神鬼一事,到底还是引起了三人的注意。从一开始方濯便开始听着村长介绍,却未曾想到当真自己亲身而入,才知此事究竟有多诡谲。整个花神庙做得不大,顶多也就只能同时盛下十人,正中央摆着一具花神神像,一手执花,一手挽琵琶,身形向□□去,闭着眼睛,似是在嗅吻着什么。

    刚入花神庙时,满地脏污废墟,断壁残垣,看上去一片凄惨,而唯有花神神像崭新如初,甚至连一层灰尘都不曾沾染。方濯的眼神微微闪了闪,转头与唐云意对视一眼。柳轻绮身处于前方,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他问道:“花神神像缘何头颅朝向左边?”

    村长说:“塑像之时为了使神像可以嗅得左手花香,故而请神像头颅朝向左边。”

    柳轻绮又说:“神像缘何呈现挽琵琶之姿?”

    村长说:“最初塑立神像之时,曾有人于花岭之上奏乐娱神,唯有琵琶声起,花岭起了大风,数种花枝骤然开放,故而在神像右手里修了一只琵琶。”

    柳轻绮接着说:“神像缘何于眉心一道裂痕?”

    村长一愣,那白花花的胡子也随着身形一顿而停止了跳跃。方濯也稍稍有些惊讶,抬头瞧了一眼神像,当真瞧见那神像眉心正中存了一道裂纹,由于极为隐秘,所以第一眼几乎完全无法发觉。

    村长磕绊半晌,支支吾吾地说:“这,仙君……”

    “这老朽也不知道,前几日前来神庙查看时,确然无人提到过眉心这道裂纹的事情……”

    “所以眉心为什么会有裂纹?其中原因不过三种可能,一是雷劈的,二是材料不好年久失修而裂开的,三便是花神自己对此神像颇为不满,跑来踹了头顶一脚,踹出条细缝来权当警告,可惜无人知晓,白费了一番心意。”

    他说得轻松,却显然吓了唐云意一跳,想过去捂他的嘴又碍于方濯的目光不敢上前,忍不住想提醒,便用力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师尊——”

    柳轻绮有些意外地看他:“怎么?”

    唐云意指指神像,声音愈发的小了下去,简直是在用口型说话。

    “还在人家花神庙里呢。”

    方濯与柳轻绮对视一眼,纷纷忍不住笑了。当大师兄的抬手一拍他的后背,无奈地叹了口气:“平时上课你不听,这山野传闻倒是一条条赶着信,是不是哪天走在山里踩了陷阱被人抓去了,还以为是狐狸精来勾引你呢?”

    “哦?什么狐狸精?”

    “……”

    后来唐云意被方濯打发走了——原因是他呆在这儿实在是冒犯花神,当神的不喜欢傻的,话都听不明白,连拖带拽地“请了”唐云意出门:如果你不去瞧他的屁股的话,绝对看不见那枚如此深重之鞋底印子,想必还加了点个人恩怨,若当真公平公正,还踹不出这种花样来。

    走的时候唐云意还捂着屁股,边倒退边冲方濯喊:“大师兄,你看着师尊点儿——”

    “问你的话去吧!”

    热脸贴了冷屁股,唐云意也不生气,一副巴不得赶紧逃离此花神庙的模样,笑嘻嘻地冲他摆摆手,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方濯回了庙中,刚一进门,就看见柳轻绮又一屁股坐在那只凳子上,托着腮等他回来,目光灼灼落于其身之上,笑意盈盈地说:“阿濯,好大的官威呀。”

    “观微门最该有官威,”方濯从他身边拖了个蒲团坐下,说道,“有什么进展了?”

    “你觉得能有什么进展?阿濯,跟着你师尊我来这儿,那就是半点进展都没有,”柳轻绮面上带着笑,口中却叹息一声。

    “神灵之事又怎是你我二人所能掌控的?要真是花神动怒,要毁了花神庙、乃至于是花岭镇,就算是掌门师兄亲自下来,也只能袖手旁观,我们注定是无可奈何的。”

    方濯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修真界众人云云,什么所谓一心天下、救济苍生,到头来也不过只是句屁话。谁进入修真界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长生?若对此都不上心,又何必如此尽力修行,甚至连修真界都不必进去,人间亦能于百年之内度过一生,又何必挤破了头、要来争抢一个成仙的位置?

    由是如此,方濯虽是理解两分,却也难以释然:“那我们便就这样打道回府,不管他们了?”

    “如果真的是神仙,你觉得你管起来有用么?”柳轻绮说道。他的神色一反常态,显得有些淡淡,如果能用词语来形容,也许是“视若无睹”而更加合适一些。“若当真是花神庇佑,那么花岭镇只消做一件冒犯花神的事情,便是酿下大祸,任谁也无法挽回。只要花神想,那花岭镇便随时将会陷入一阵人心惶惶之中,因为很有可能不小心踏倒了一朵花,就可能会对花神形成冒犯,倘若一阵风将花神庙前的帷帐吹起,露了神像的真面目,花神也将勃然大怒,从而迁怒到这个花岭镇,出现各种各样的异象以及惩罚来对他们的行为做出审判。”

    方濯听了怔怔,思路却不由自主被柳轻绮带着走,说道:“所以如果真的是花神的惩罚,那么便是花岭镇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冒犯了花神,是这样吗?”

    柳轻绮哈哈一笑,拍了拍手:“孺子也不是不可教也!阿濯,你这脑子被为师之智慧耳濡目染换了新后就是好使,为师甚是欣慰,回去后你也别换了,就用这个吧,省心。”

    方濯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但习惯却使他在椅子上坐得更直了。他接着说道:

    “可就据刚才村长的话来看,花岭镇一直对花神毕恭毕敬,应当没有什么会主动冒犯花神的行为。”

    “所以我才让云意去镇子里打听情况,看看在雷暴发生前几日是否有人做了渎神的行为或者是冒犯了花神,”柳轻绮说道,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但是事情也没那么复杂,对吧?阿濯,你师尊我向来没那个机会考虑那么多事,我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心境。”

    “那倒是。”方濯说。

    “再敢多说一句就把你吊在花神神像上大头朝下被雷劈中裆部哦。”柳轻绮说。

    他的笑容有些暧昧,冲方濯眨了眨眼。

    方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就怕在这说就叫你晚上回去做噩梦,”柳轻绮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我也不怕你作噩梦,为师的胸怀永远向你敞开,兔崽子,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神到底是干什么的?倘若是护佑一方,为人所敬仰,那么就要作为守护神来保得苍生百姓一片安宁,要么就作为一个牌匾只叫人心里图个安心。左右不过‘安稳’二字,普天之下求得,也不过只是这安稳二字。”

    “可若是保不得一方安稳、或是此安稳需得要求以物相换,就好像岑寒和云意这两个崽子非得抄你课业一样,你不得喊他俩给你扫三天的地才肯借出去?”柳轻绮看他一眼,笑眯眯地搂了他的肩膀,揽着他晃了一晃,神情有些讨好。那只细长却与面庞似有两分同样苍白的手树枝一样轻轻划过方濯的肩膀。他说了许多话,其中又有不少都是难以理解的(就方濯听来,其中大部分应当都是他本人的胡说与杜撰,并且其间也许借鉴了一些话本子内容),此处便不加赘述。只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故而凡人与神仙最不同之处就在这里,前者总得要点儿什么,可后者基本上什么都不要。如果轻易一件事便扫了神仙的颜面、乃至于是未曾做到什么便失了神的庇佑,你说这样的神那还能叫神吗?不,那也许就不是神了。此种我们一般称之为鬼、怪、精魄,或者是你叫得顺口的一个什么,在梦里或是梦到与它成亲,或是梦到故地重游,总之,是会扰乱你心智的东西。神只会使人们双眼明晰,所给予人们的东西似乎是不可能得到的,却是人们完全可以得到的。神只不过是使愿望实现得更快一些。那么鬼怪呢?它们也可以实现人们的愿望,只不过它们需要点儿什么。这就是同样作为人之外的东西所能做出分别的最简单的标准了。”

    柳轻绮揽着他的肩膀,将目光往花神庙外瞧了一瞧。在旅游的旺季也许他可以从这里看见无数熙熙攘攘的人流,可惜现在只有一片昏黄烛火一般的、脆弱而温和的风。门外寂寥、沉默而空无一人,此等格外的安静使他莫名其妙沉默下来了。直至方濯终于开口说道:

    “我想了一想,总算明白了你刚才说的话为什么有点耳熟。”

    “为什么?”柳轻绮有些惊讶,“不会吧,这可是我刚编的。”

    “我知道是你刚编的,”方濯对他知根知底,“但,因为王二郎也是这样的,他给了赵三姐承诺,也表示要实现她的愿望,事实上他确实这么做了,但他太想从她的身上拿走一些什么。”他展开双臂,做了个意味不明的抒发的动作,有些兴奋地说道:“对的吧?这难道不是对的吗?”

    柳轻绮那一张不说话时温柔而平静的面庞瞧着他沉下了所有的情绪。随之他一抬手,用力敲了一下掌心。

    “对!”他兴奋地说,“就是这样的,一点儿错也没有!我说过什么来着,那王老二就他奶奶的是个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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