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韩临的来往,不过是南音平淡日子中一道极小的波澜。
二人结识虽有一年半之久,但真正见面的机会不多。从前是因韩临知道她喜欢清静,且碍于她身负婚约,纵然有再多想法,都隐忍不发。后来则是因他领命出征北狄,耗费了大半年。
即便在青姨琥珀等知道他们相识的人心中,也没对二人的关系多想过,只当韩临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人物。
再者,韩临与她的身份确实天差地别。青姨有时还会担忧自家娘子受这位世子吸引,有意观察,发现娘子纯粹把对方当朋友,就放下心来。
归府后,南音照例由紫檀给眼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药,躺上被褥后,面上湿热的触感和鼻间萦绕的浓烈药味混合,感觉着实不怎么美妙。
她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眼疾变得出众的耳力捕捉到了外室飘来的一些字眼。
是紫檀和琥珀在说话。
紫檀大约在说,慕笙月准备在老夫人的寿辰上彩衣娱亲、大胆献舞,并拉了慕致远作伴,让他为自己伴乐。
对她百依百顺的慕致远应了,俩人今日就在院子里合练,府中仆役都夸兄妹二人孝顺友爱。
琥珀应是很气愤,再放低声音也压不住想要骂人的语调。
阿兄素来自持,能让他放下面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奏乐,说明他和慕笙月的感情确实很好。南音这样想着,脑中又浮现了那个模糊的影子。
在美人榻上躺着轻轻摇晃,面容苍白,偶尔看她,多数时候都在看对窗的那堵墙。
长大了,南音才明白她看的不是那堵墙,而是那堵墙后的天地。那时阿娘的目光,好像从墙后的南街,直望到了扬州。
南音,这个由阿娘亲自取的名字,也寄托了她思念故土的情怀罢。
思绪不知不觉乱飞,到后来,南音自己都不知在想甚么,就那样慢慢睡了过去,紫檀给她卸药都没醒来。
如此三日过去,很快就要到老夫人寿辰。
老人家过九不过十,今年是老夫人五十九的寿辰,定要大办的。
府中上下越发忙碌,唯独南院这儿还是安安静静、无人打搅,似和整个慕府割裂开来。
南院的人早习惯了,在看到主院那边来人时还很是意外,愣愣地看管家身边的第一得意人张玉向南音禀道:“郎主说,老夫人寿辰快到了。老人家喜欢孙辈热热闹闹的,请二娘子选个长处,不拘弹琴作画写诗,与大郎、大娘子三人合练,也好叫老夫人高兴些。”
话是这样,谁都能听出慕怀林的好意。他对二女儿心怀愧疚,如今见长子长女都排挤她似的,想来是有意为她撑腰,这样硬插进去一人的安排,指不定惹慕笙月闹了多久。
青姨不在,紫檀和琥珀隐露高兴,觉得这是娘子露脸的好机会,让其他人知道,郎主也是很关心娘子的!
南音想了想,开口却是拒绝,“倒要叫爹失望了,你帮我向郎主说,我平日就随意看些书,画些画,都算不得长处。况且因双目视物不便,作画也常常三五日才勉强得一幅,拜寿那点时辰不仅不够,恐怕还会有损慕家颜面,叫人看笑话。至于祖母的寿礼,我另有准备。”
没想到她会拒绝郎主给的机会,张玉惊讶之下失礼抬首,看向南音的脸,然后更呆了。
他从不知,这位少见人前的二娘子竟如此……令人惊艳。
八面玲珑的张玉口齿居然凝涩起来,劝人的话儿全然不见圆滑,“这是郎主特意为二娘子作的安排,已经同大郎和大娘子说好了,那边儿只待二娘子一去……”
“不必了。”南音不打算改主意,“谢过爹的好意,还请你帮我解释一番,若是觉得不妥,我去和爹说也可以。”
张玉忙摇头,“为主子传话是下人们的本分,只是,只是……”
后面的话儿都吞进了肚里,没再说出口,南音亦没问。
管家是慕怀林心腹,张玉则是管家的侄儿和跟班,他要离开时,紫檀会意地取来半贯铜钱,由南音亲手给了张玉。
“还是多谢你跑这趟。”
耳畔的声音清灵悦耳,如张玉曾听过的山泉流淌,沁人心脾,递过钱袋时那一点指腹残留的温度又好似滚烫得很,这种微妙的感觉让张玉回程时几乎手脚同步,成了顺拐。
好容易冷静下来,他猛地拍了拍额头,最后鬼使神差地把钱袋子另珍藏在了一处。
论打赏用的银钱,南院从来不缺。靠的不是府里每月给的例银,而是南音母亲留给她的几间铺子,那是她母亲嫁来长安时带的嫁妆,难得没有被云氏扣下。
青姨时常外出,正是为南音打理铺子,赚得的银子则给她和慕致远取用。
“娘子为何不应下?”向来顺从的紫檀都不解了,“郎主难得的好意,老夫人的寿辰许多达官贵人都会来,这是让娘子露脸呢。难不成娘子又想像往年那般一大早献了礼就离开,谁也不见?”
“有甚么不好。”南音兀自调着香粉,“说得好听些,是双目视物不便,其实在旁人看来就是个瞎子。爹出于好意,我却不能让祖母寿宴无光,万一冲撞了贵人,更是不妥。”
紫檀听了,不知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却也切切实实地为她感到难过。
娘子这么美,性情温柔,还擅长作画,在她看来那点眼疾根本算不上甚么,白璧微瑕罢了。
可是世人都在意,娘子也在意,她总觉得娘子不见外人不只是因喜静,也是……怕见外人。
调好香,南音取出早就为老夫人写好的百寿图,“收拾几件衣裳,明早就动身去玉山观。”
……
玉山观取名自玉山,这座山每逢盛夏便绮绿如玉,故得美名。
这座道观中所居尽为坤道,香火只能算一般,因山顶还有个皇家亲自赐名的清乐宫,听说连天子也会时而前往。
相比之下,玉山观中连个名望高些的女冠都没有。
南音的母亲温氏在世时就喜欢来这儿供奉香火、小住,等南音年纪渐长后,便也时常来此处,这里的女冠早就和她熟悉了。
“过几日是我祖母寿辰,她信奉玄元皇帝,还请坤道帮我放在像下供奉两日。”南音递去的,是她手写的百寿图。
圆脸女冠年纪小,和南音也熟,边接过边玩笑道:“那岂不是放在清乐宫更好,那儿如今可是出了名的天下第一观。”
“供奉不分贵贱,诚心就好。”南音也接了句俏皮话,“我喜欢这儿。”
圆脸女冠笑得开心,引南音往里去。
往道观内走,目之所及的人多了些,都是来往的女冠,或在洒扫,或在诵读功课。
南音所居厢房是观中一直为她留的,幽静宽敞,北靠后山,开窗就能看见山林美景。
谢过圆脸女冠后,紫檀麻利地帮她收拾厢房,整理衣物,摆放画具和颜料。
不经意抬首间,紫檀瞧见南音倚窗的轻快姿态,笑道:“怪不得娘子喜欢来这儿住,每次一到这儿,婢也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畅呢。”
南音颔首,“确实如此。”
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叫紫檀内心忍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子想长住此地做个女冠呢。
二人来得早,在府中用过了朝食,这会儿快速收拾好还能赶上早坛,听观中诵讲功课经。
听过早坛,女冠们前往斋堂用膳,接下来整日就是各自忙碌,端看南音想去哪边。
南音暂不想做别的,单问了观中人近日呦呦的下落。
呦呦是一只梅花鹿,当初还是南音亲手在难产的母鹿那儿接生出的。母鹿难产而亡,南音就千方百计寻了别的奶喂给呦呦,一直到它断奶才放归山林。
因这段缘分,呦呦对她十分亲近,很有灵性地隔段时日就会来她居住的这间厢房寻她。
依然是圆脸女冠回她,“有段时日没看到它了,听说近日里山里被胆大的猎户设了陷阱,我们还去寻过,都没找见。”
南音心中微跳,面色不变道:“无事,我去找找。”
她记得好几处呦呦喜欢游玩的地方,当即就在紫檀的陪伴下步入山林。
她虽然没少在这座山中待,但毕竟看不清,许多横倒的细树枝和灌木都没注意,走得又急,若不是紫檀扶着,不知要跌到多少次。
如此找到了观中开晚坛的时辰,依旧不见呦呦身影。
“娘子别急,玉山也有这么大呢,指不定呦呦是贪玩儿去了别处,一时离得远了些。它那么聪明,不会轻易中陷阱的。”入夜了,紫檀不能再叫她留在山林,安慰着将人劝回了厢房休息。
只是这一夜,南音注定睡得不好,梦中都是往日同呦呦相处的情景。
天幕才透出一丝灰芒时,她就被窗边窸窣的轻声响动惊醒了。
有甚么东西在轻扣窗扉,伴随着轻声鸣叫,南音脑袋尚未清醒,下意识走去开窗。
“呦呦?”南音惊喜出声,被凑过来的鹿脑袋顶得后退了一步。
小鹿舔了舔她掌心,让南音的焦急和担心瞬间清空,轻声夸了句“乖孩子”。
说着,她见天幕仍是灰白,时辰尚早,便想引呦呦进房,这只顽皮的小鹿却咬住她的衣袖,倔强地把她往外扯。
大致猜到它要去哪儿的南音无法,只能穿好衣裳随它过去。
果不其然,呦呦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处荆棘丛,那儿长着鲜红的果子,上面覆了一层露珠,瞧着鲜美极了。
呦呦舌头一卷,吃了颗果子,还用叫声示意她一同享用。
“多谢了。”南音俯下身,歪过脑袋和它对视,笑盈盈道,“我不用,你多吃些。”
她在鹿儿面前的神态比平时要放松许多,抛却那些在深院中养出的娴静,终于有了一丝小女孩儿娇俏活泼的模样。
呦呦眨眼,忽然凑过来拱她。
它的身形比幼时大了许多,这样猝不及防的偷袭叫南音一个不稳,坐在了地上,衣衫瞬间沾上了枯草露水。
始作俑者还不明白这是自己所致,当南音在和它玩耍,不仅不收敛,还加大力气,把人撞倒在了松散的枯叶堆上。
本就松松插在髻间的木簪掉落,长发直接铺散开来。
“呦——”小鹿发出欢快的叫声,似乎很喜欢这样玩儿。
“你真是……”南音看它半晌,在小鹿清亮的眼眸下生不出气,最终只抬手弹了弹它的耳朵。
索性通身都沾了尘土,她不急着起,干脆躺在那儿,和曲腿卧下的呦呦一起仰望这山林风光。
晴冬多雾,此时的玉山就覆了一层浓浓的雾气,从地面自下而上望去,树木参天而立,枝丫交错,仔细些看,隐约能瞧见近处有不知名的木絮在晨光和雾气中缓缓飞扬。木絮贴在眼前,几乎落在南音额前之际,被微风一带又飘远了,飘到她目所不能及处,耳畔隐隐有鸟雀啁啾。
与南院狭小的天地相比,玉山之景无疑更广、更美、更摄人心神。
南音一时看得入迷。
久久神游之际,她竟未注意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直到那步伐停在不远处,发出踩枯枝的声响。
南音微怔,意识到什么后瞬间起身。
她起得有些急,动作带起树枝振动,水珠肆意滚动,晨风雨露从叶间滑落,浸润到她的眼眸。
铺散开的乌发如浓密海藻,和着晨曦中濛濛的清雾,将她簇拥其中。
不似此间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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