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又练了一刻,然后在绥帝的提醒下搁笔,用温热的巾子敷眼,这样能稍稍缓解用眼酸涩。
给她诊治过的许多大夫都叮嘱过她,让她少用眼,尤其是刺绣、作画这等需要长时间凝神的活儿。说是如果保护得好,兴许眼疾就这样了,不会进一步恶化,如果不注意,很可能视物会越来越艰难,直至目盲。
南音起初还听他们的,少读书作画,无事就多望天,或是努力和紫檀她们说话。这种散漫的日子只维持了三月,她就不想再继续了。
既然大夫们都说对她的眼疾无能为力,那她也不可能为这点模糊的天地,终生都这样无趣地活着。与其那样,不如趁她还能勉强看见时,多做些喜爱的事,如此等她真正看不见了,还能拥有许多供自己消遣回味的记忆。
当然,这些想法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对着青姨也只作出乖乖听话模样,隔个几日才在她面前拿起书画。
在先生面前,就更不可能说了。且南音觉得先生许是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大半月来对她的眼疾竟只字未提。
她不是喜欢倾诉伤疤之人,先生不问,便也和他以寻常的师生相处。
更漏显示已过一个半时辰,今日师徒的教习就结束了。南音舒出一口气,按了按酸疼的手腕,偏首瞧向绥帝的方向。
隐约能瞧见,他好像没有在看书,而是在想着何事出神?
南音眼中的先生向来极为沉稳,一见便让人觉得有种可靠的气质,行事好像总成竹于胸。所以,在知晓对方还年长自己十一岁时,南音心中便彻底把他当做了尊敬的长辈。
她想了想,没有出声,也未唤紫檀进门,自己开始收拾桌上的画具。
师从绥帝学画以来,她用的画具比以前少许多,颜料之流都渐渐舍弃,只在必要时上青绿二色。
将青琅轩和丹砂搬至笔架旁,衣袖突然带过一只细羊毫,叫它骨碌碌滚到桌下,她立刻蹲身去下面寻找。
约是桌案下面太暗了,她摸索了好段时辰才拿着羊毫,再起身时浑然不觉自己的袖口和面上都沾了点点灰尘,直到被循声而来的绥帝提醒。
南音怔愣后瞬间用袖口捂面,脸上的红晕蔓延至耳际,极为羞窘的模样,“先生莫看——”
她往常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但先生这样的君子人物,总觉得不该被他看到自己如此不雅的一面。
绥帝适时递去帕子,转过身,当真给了她整理自己的时间。
这点小事过去,申时也过了,茶庄奉上点心和香茶,品尝过后,就到了各自回家的时候。
这段日子,紫檀和琥珀轮流陪她来茶庄,对这位先生的存在多少有几分熟悉。他们起初畏绥帝气势,后在南音的日日夸赞下,也能感受到这位先生的可靠了,很为自家娘子高兴。
“婢总觉得,自从没了那婚约,娘子就时来运转般,总能遇见贵人。”紫檀笑着数,“先是这位先生,而后是两位温家郎君,都叫娘子开心了许多,话儿都多了些。”
她的变化,身边人总能有最直观的感受,无论是因表兄而多了小女孩儿的天真,还是因这位先生的存在而添了许多神采,都让紫檀备感高兴。
南音稍有意外地问了句是吗,得到紫檀的重重肯定,她便认真想了想,肯定了紫檀的前半句,“确实是贵人。”
观她神色,紫檀偷笑,也不欲说太多,转而道:“娘子说先生近日有事要办,无暇来茶庄,短则半月长则一月,那我们这段时日估摸不会再频繁出门了,先去买些吃食罢。”
主仆俩挽着手,往美食最多的九街而去。
申时正,一道妇人身影灵巧地穿过回廊,抄袖快步往院子里去。
这儿是诚王府邸,来往的仆役瞧着却比宫里还要肃然,行走匆匆,不敢在途中多停留一息。无他,因府里的太妃管家甚严,不止下人,连诚王都被这位母亲管得严严实实,日日守着时辰归家。
惠宁大长公主不常来这,嘉太妃不是好相与之人,俩人从前就交流甚少,这次若不是有要事前来,她是不愿在这儿逗留太久的。
妇人到了跟前,待嘉太妃出声询问,就倒豆子般噼里啪啦笑说着话儿,“娘娘让我暗里观的那慕二娘子,当真是没话儿说,果真是天仙般的人物,身量、容貌竟无一不出挑,我近些问了几句话,性情也是温婉宜人,谈吐不俗,若是被哪家聘为儿媳,可真是件幸事。”
媒人做多了就是这么个品性,爱好夸人,专捡好的,坏的不说,叫人听得心花怒放。
嘉太妃却没笑,心底希望这小娘子出众是一回事,听到妇人如此夸赞又是一种感受,在她这儿入诚王府只能是那家娘子的幸事,何至于谈甚么诚王幸运了,于是说:“听说眼睛不大好,莫不是个瞎子?”
“娘娘这话儿可不能说,我仔细瞧了,小娘子虽说有眼疾,但寻常行走说话看不出半点,想来只是视物不比常人,论瞎是断断不至于的。”
嘉太妃又问几句话,妇人一应答了,总而言之在她的嘴里,这位慕二娘子千好万好,聘了绝对不吃亏。连串的好话儿听得嘉太妃头疼,给些赏银打发人走了。
惠宁大长公主瞧着,适时出声,“娘娘为十六弟续弦之事愁了一年,不正是想要个家世好把握又能侍奉好十六弟的么?这慕二娘子出身不说,模样我暗地看过,当真是世上少有,没几个儿郎能不动心的。十六弟也是男子,就算心底再念着那赵娘子,也决不会负了这位。”
诚王辈分高,年纪却不算特别大,和惠宁大长公主同辈,如今只有三十有三的年纪。他是绥帝皇祖的老来子,刚及冠时和柱国将军之女赵横秋成了亲,本是极为契合的一对,却因为十余年无子,在一年前被皇祖嘉太妃逼着写了和离书。
说起来好像是个痴情人,和赵娘子成亲十余年无子都不肯纳妾,如今被母亲逼着和离了也一直不愿续娶,叫嘉太妃愁白了头。
惠宁大长公主瞧不上这个弟弟,但也深觉他是最好的说亲人选,名分上是大郎的叔父,一旦亲事定下了,大郎还敢在长辈的婚事里插一脚不成。
嘉太妃耷眉道:“莫以为我不知你的盘算,世子心悦这慕二娘子罢,你瞧不上的人往我这儿推,可真是好算计。”
她去查这些也不出大长公主意料,挑眉道:“实不相瞒,确有这份缘由。不过这慕二娘子,我瞧着心底是喜欢的,若是迎进府里也不是不成。只大郎执意要娶她为妻,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娘娘也知道,凭着一腔意气能和家里闹翻天,我早先看好的小娘子他是瞧都不愿瞧一眼,真等人进了府,怕是眼里都没我这个娘了。”
“娘娘吃过这个亏,应该能知道我这心思。当初,也是娘娘亲口与我说过,想给十六弟续个出身不显、贤惠体贴的小娘子,所以我这才想到这儿了。娘娘向来是个善心人,这点眼疾旁人可能会介意,在娘娘这儿定不算甚么。其实凭那小娘子的出身和容貌,也不会愁嫁,只是那些门第怎能比得上诚王府,思来想去,对娘娘和对那小娘子都好,也算是件善事。”
惠宁大长公主舌灿莲花,叫嘉太妃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怕远宁还是不愿意。”
说着就咬牙切齿起来,“那赵横秋一介武将之女,粗鲁蛮横,以前在府里就敢同我叫板,如今和离了,还要牵着我儿的心,当真好不要脸!”
腿和心都长在自己身上,诚王不愿意,人家赵娘子还能逼他亲近自己不成?大长公主心里不屑,面上笑道:“和离一年,再深的感情也该淡了,我看要不寻个机会让十六弟见那小娘子一面?这一见,说不定就改主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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