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和绥帝因她发生了怎样的争吵,  已离开皇宫的南音自是不得而知。

    她的行李前前后后收拾起来共有四大箱,其中两箱为太后赠的华衣美裳、金银首饰,还有一箱是绥帝送的古籍、名画之流。

    不过在宫中待了半月时光而已,  南音所受眷宠之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慕怀樟的夫人,  南音的大伯母王氏未就这些宫中器物说甚么,  倒是对她怀里的小狗很有兴趣,“这是宫里才有的巴儿狗罢?倒真是玉雪可爱,  早先我在其他夫人那儿看过,  一直馋得不得了,  可能让伯母摸摸?”

    南音颔首说好,任这位大伯母坐在身边亲近地说话。

    不同于慕怀樟的严肃,  王氏是个见人就笑的弥勒面,  面容天生就有亲和力。夫妇俩育有两子一女,女儿已出嫁,一子留在河西为官,一子据说在别地拜了个名望极高的老先生读书,今岁不回长安过年。

    在宴上王氏一见南音,  就以思念儿女为由对她很是亲热,上马车后更是脱下手腕玉镯赠她,  推托许久才收了回去。

    短短一月,  身边好像多出了许多和善人,  大部分见着她都和颜悦色、笑语连连,南音知道不是自己魅力大,全因太后和先生的权势罢了。

    她心底明镜般,很是清醒,所以在回到南院,  一见里面添了许多箱具,再听管家解释,说是“温家每逢年节送给娘子和大郎的礼物,娘子以前年纪小不合用,夫人便都收进了库房,这次趁娘子离开的时日整理了下,将东西都搬了过来”,时,就甚么都明白了。

    每逢年节阿兄都会兴冲冲拿些礼物来,说是温家外祖舅舅那边送来的,有时是一匹绸缎,有时是一支好笔。那时候虽然不知温家其实送了更多,她也很高兴。

    此时,她双目中白翳依旧,走路也需人搀扶着,可在院中诸多仆役的眼中,在宫中待了段时日的二娘子好似多了分尊贵的气势,叫他们个个都挂起了笑脸。

    熟悉的南院大变样,院落被扩大许多,修葺一新,打理的花草亦被装入一个个精致的盆具。南音大致扫过,触及正中那道火红时走近了些,才发现是个极美的珊瑚摆件。

    管家心底紧张起来,而后听这位二娘子轻声道:“这是他人心爱之物,我不想夺人所好,送回去罢。”

    果然认出来了。管家再清楚不过,这里面好些东西哪儿是从库房取出来的,都是早就叫夫人或大娘子那边占了,而后被郎主勒令送回来的。

    这珊瑚摆件管家曾建议留下,因这实在太显眼,就算二娘子甚少来这边,指不定见了一眼就记住了。慕怀林却道无论是甚么,只要是温家送给他们兄妹俩的,一律不许占用。

    他生怕二娘子因此大发脾气,甚么都不肯留,小心翼翼问道:“二娘子,那其他的……?”

    “他人之物都送走,剩下的就留下罢。”

    意思是别人用过的不要,其余的没问题。

    南音不觉得自己非得把所有东西都推走,这些是温家的长辈所赠,她没必要拒绝。

    管家松了口气,回去禀报之时,慕怀樟亦在场,闻言难得笑了下,“她当真这么说?”

    “是,二娘子令青姨和两个婢女一起辨认,凡是曾被夫人和大娘子留下的东西,都叫人拿走了。”

    慕怀林叹气,“南音性子是有几分像她娘的,都有些倔。”好比当初受了他的冷落,无论如何都不肯到他面前去服软说好话。

    慕怀樟暂时未语,等管家离开了才道:“这可不叫倔,进退有度,又不失原则,二弟,你这女儿很是聪明。”

    他的目中,隐隐湛出了光亮,“有这样的容色和聪慧,还能得天子喜爱,她若进宫为妃,何愁慕家不兴?”

    慕怀林微惊,“太后果真要让南音进宫?”

    “不是太后,是陛下。”慕怀樟冷淡地扫了他一眼,越发觉得这个弟弟蠢笨,“你莫非没听见陛下的话?”

    是听见了,但没敢多想……

    “可惜你至今官职不显,和其他几家比,南音的身世有些低了,不然……”那个大胆的想法在慕怀樟脑中一闪而过,很快道,“你要好好和这个女儿处好关系才是。”

    慕怀林苦笑,“十余年来的冷落,她恐怕早就满腹怨气,不肯认我这个爹了。”

    “父女亲缘终究割舍不断,我看她不是心硬之人,你好歹为官这些年,莫非连个法子都想不出么?舍得下脸面,何愁事不成。”

    淡淡留下这句话,慕怀樟负手而去,留慕怀林在座上怔然有思。

    ……

    喧喧到了一个新地方,不见紧张,唯有激动,在南音闺房内蹦蹦跳跳,到处嗅闻主人曾留下的气息。

    青姨边逗弄它,边含笑和南音说近些时日慕府的变化。

    自从南音进宫养病后,云氏的境况就一日不如一日。慕怀林突然要追忆往昔般,把曾经温氏和南音这对母女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查个清楚、问个仔细。

    有些事无法查证,但有些也能摸出痕迹。譬如温氏病逝前其实一直想见慕怀林一面,想让他把自己送回扬州的老家去,但去传消息的人都被云氏拦下了。譬如南音幼时得机会和慕笙月一起接受先生开蒙,是云氏买通先生,令她故意刁难小小的南音,再对慕怀林说南音不尊师重道,气跑了先生……

    青姨说:“郎主已经重惩了云氏,还拿走了她的管家权,如今府里的内务交到了管家那边儿。若不是大娘子求情,只怕人都要被关在院子里不准出去。”

    她很是欣慰的模样,“娘子从前总说郎主的心是偏的,不会在意你们,如今他可算是知道那些事了,也有意帮你和夫人找回公道。”

    曾经青姨笑话两个婢女容易被郎主的小恩小惠收买,最初见慕怀林露出忏悔之意时,她也是不屑的,觉得是做样子,但随着这段时日亲眼见到慕怀林对府里的整顿,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倾斜。

    她想,娘子自幼无爹娘疼爱,若能在这时和郎主修复关系,也算是了了件憾事,便有意为慕怀林说话。

    但说了这么多,南音依旧很平静的模样,口中唤了声喧喧,将跑到腿边欢快摇尾巴的小狗抱起,像是漫不经心地抚摸它。

    青姨声音慢下,“娘子觉得呢……?”

    “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南音轻声说,“但我依旧是从前的话儿。”

    “……娘子,说句不恰当的话,浪子回头金不换,郎主从前是有错,但他毕竟是你生父,无论走到哪儿都断不掉的血脉亲情。他糊涂时,娘子怎么怪他都不为过,可他想改了,总得给个机会。”

    “如果我仍旧是五岁,他说这些话,我也许会很高兴。”南音道,“如果十岁时,他能够为我和阿娘惩罚云氏,我也会试着去和他好好相处。但我如今已及笄了,青姨说的这些,于我而言已不再重要,于长眠黄泉十多年的阿娘来说更是毫无意义。”

    她并不避忌紫檀和琥珀也在场,以一种冷静到几乎无情的态度道:“其实这些事,背后无不有他的支撑,不然光凭云氏便能在慕家只手遮天吗?他若要罚,最该罚的便是他自己。或者——他能让阿娘活过来,我也可顺他的心意,与他父慈女孝。”

    青姨睁大双目,嘴唇几动了动,“娘子,过于决绝,并不是好事啊……”

    是不是好事南音不知,但她在听到慕怀林的所作所为后,并没有感到分毫的高兴,反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讥嘲之意。

    在她幼时,人人都道云氏与父亲情深,种种事实似乎也证明确实如此。然而那些有着诸多见证的情意,原来也可以因为他的突然“觉醒”,发现的一些往事,而被全盘否定,好似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云氏的蒙骗而起。

    与其说知错就改,不如说虚伪而可笑。

    青姨失落地出房,紫檀追出去与她说话,唯有琥珀留在里面陪了南音半晌,而后小声且坚定地对她说:“娘子,婢觉得你没错,如今有那么多人对娘子好,郎主早就不重要了。青姨她是年纪大越发心软了,指望着娘子你能阖家欢乐呢。娘子也莫生她的气,更别和自己置气,你正调养身体呢。”

    南音认真听着,胸口处暖暖的,颔首一笑,“我省得,不会生气。”

    如果这种为她好的话儿都要生气,她早就把自个儿气成了筛子。只希望青姨能够想明白,以后不再劝她这些。

    将喧喧放下地,南音和琥珀一起收拾起内室来。

    其实归家以后的日子,除却无法再见到太后和绥帝外,其余的对南音来说差别都不大。

    如今慕府大有要把她供起来的架势,无论甚么都会过问南院这边的意思。年关前来访的亲友们不少,此刻都想起了她的存在,即便见不到她的人,也会给她备一份礼。

    时光倥偬间门,除夕已至。

    慕家三兄弟虽各有宅邸,但因老夫人的存在,今年依旧是选在了老大慕怀樟的府上齐聚,数十人一同过年也热闹些。

    往临府去的路上,已慢慢被说服的青姨不再劝那些话儿,而是和南音讲近日隔壁两个慕府的事,“前几日陛下传了那两位进宫,好像确定了留在长安的事,且都官职不小。听说咱们郎主这儿即将也要有动静,虽不是原先户部郎中的位置,但同样有调动,如今都很是高兴。”

    “升官是好事,高兴也正常。”

    正说着老大家呢,王氏就亲亲热热迎了过来,说是年夜饭还得一刻有余,让她去和弟弟妹妹们陪老夫人说话。

    弟弟妹妹都是指小叔父慕怀术的儿女,年纪最大的女儿今岁也才十三,大约是受过长辈教导,待南音这个姐姐很尊敬。

    慕致远同样在场,见了南音忙起身给她让座,帮忙端来果子香茶,得了南音一句轻轻的“谢谢阿兄。”

    他在原地站了两息,才低声说:“不用这么客气。”

    妹妹归府的这些日子,他去南院的次数不少,真心想认错,可每每想起南音那次被他气到大病的模样,话到了嘴边都不知该怎么说,俱是无疾而终。

    南音呢,待他也没有那日失望的模样,只是微微含笑的模样总显得疏远极了。

    这些让慕致远隐隐感觉到,妹妹似乎真的定下决心不再亲近他这个兄长,着急之余却毫无办法。

    老夫人含笑召南音去身边,说自己这段时日身子不舒服,一直没见他们这些小辈,问她病养得如何,又提前取出红包,给这些孙辈们分放,引得几个小的一阵欢呼。

    这种时候,往年都是兄弟姊妹间门的中心的慕笙月难免有几分尴尬,她一人待在角落喝茶,神色紧绷不知在想甚么,方才最小的那个妹妹想去找她说话,都被她面无表情地看走了。

    如此说了会儿话,管家请所有人入座开宴,方知座位的顺序也有调整,南音被安排到了老夫人的左手边,慕笙月则和云氏待在了一块儿,母女俩在席上不说备受冷落,但待遇绝对是不如往年的。

    作为长子的慕怀樟行过敬酒词后,老夫人指着面前的八宝如意汤,令给每位孙辈分去,陆续便是其他长辈给小辈们赐菜。

    这是慕家特有的习俗,长辈给小辈赐菜时无一要说些鼓励祝福的吉利话儿,往年都是小郎君们备受重视,今年则毫无例外地变成了南音。

    欢声笑语中,慕笙月的一声冷哼便显得格外清晰,其他人顿时都看了过来。

    王氏忙打圆场,“可是有甚么菜不合口味,叫我们笙月不高兴了?”

    云氏皱眉,在座下不停扯慕笙月衣袖,叫她犹豫几分,终究按下了火气,说:“无事,我方才嗓子不舒服呢。”

    “叫你这些日子别吃太多零食,偏贪嘴罢。”王氏惯会做人,对慕笙月依旧是客气的,“待会儿就让厨房给你煮碗下火的汤,送你院里去。”

    一顿年夜饭勉强平平安安过去了,待到发完红包,众人热热闹闹凑在一块儿说话时,慕笙月不满道:“阿娘为何不让我说话?如今我们在府里都没人在意了,你竟还不敢出声么?”

    云氏道:“你爹如今正在气头上,她势头又盛,没事故意去惹她做什么?”

    慕笙月不高兴,“他们怕,你也怕,不过是见人进宫了一趟,个个就把我们忘了似的。怎么,她要进宫做皇后么?叫他们这样上赶着伺候?”

    不知不觉,她的声调提高许多,竟传到慕怀樟耳边叫他听了个清楚,漠然地扫来。

    起初慕笙月还有几分瑟缩,可一收到周围的目光,那种委屈就再也抑制不住。

    她是被周围人宠大的,就算是看着冷漠又严肃的大伯父,过年时见了她也会说两句好话,再封个大红包。

    所以在慕笙月这儿,从不觉得有甚么话不能说,此刻梗着脖子,“我说错了么?这段时日爹爹冷待阿娘,要把她关在院子里,阿兄也当我不存在,再不理我。就连刚回长安的弟弟妹妹们,都敢不把我和阿娘放在眼里。”

    她忽略了云氏的眼色,觉得这阵子和阿娘的委屈着实受够了,“就算我不该抢她的亲事罢,可阿娘又做错了甚么?她不过是拗不过我的哭求罢了,事后也答应了会好好儿补偿她。真有错,那也全是我亏欠她的,干阿娘何事?爹爹,你这样实在太不公了!”

    慕怀林脸色铁青,他不想重蹈覆辙,云氏做的错事都有意和女儿笙月分开,其中内因更是不好叫她知道,却成了她指责自己的理由。

    “有错我会担着,可就因这一件事,所有的不是就都成了我和阿娘吗?”慕笙月越说,越觉得占理,“照这样说,那她前些日子在宫宴上故意去和明意说话,不就是想重新把人抢回去?从前明意是她未婚夫,抢走是我的不对。如今我已和明意定亲,她再想抢走,是不是也有错?一边借着太后的势想进宫,一边还不放过我的未婚夫婿——”

    陡然扯到这事,南音还有些猝不及防,而后反应过来,大概是那位庆州伯公子后来知道了她和郑璎的身份,为了防止她在慕笙月面前说甚么,先下手为强。反正二人之间门,慕笙月自是更信他。

    如果说前面的话慕怀樟还能当做是不小心听到了弟弟的家事,但在慕笙月将南音和庆州伯公子重新扯到一块儿时,他的脸色就瞬间门更冷了,“住嘴!”

    小辈们早已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慕笙月被这一声厉喝吓住,像被捏住了脖颈的鸭子,话全都堵在喉间门。

    “不想好好过完这个年,就回去!”慕怀樟根本不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再看向慕怀林,“老二,管好你的女儿,别走出去就给慕家惹祸。”

    在慕笙月被下人们半强制地带回院,经过自己身边时,南音朝她看了过去,“从前爹不喜我和阿娘,我并不认为全是你和云夫人的缘故。”

    慕笙月听了还不明所以,心道本来就不能怪她和阿娘啊,慕南音和她阿娘做了错事不讨人喜欢,能怪别人吗?

    “所以如今他变了心意,也与我无关。”南音续道,“至于你在意的那位庆州伯公子,我见他在宫宴上与数位小娘子相谈甚欢,对于抢走他一事,实难有这个自信。”

    没再看慕笙月唰得变白的脸色和想要回来追问她甚么的模样,南音以调养身体无法守夜的缘由向长辈们告辞。

    慕怀樟颔首允了,慕怀林则亲自送她回去,路上道慕笙月是许多事都不知情,所以才会说出那些话,让她莫要在意。

    南音客客气气地说不会,慕怀林又说:“前阵子你外祖家的表兄到家里来,提起你外祖母思念你,想把你接到扬州去一段时日的事,我已经应下了。本是说过完这个年,让你赶在元宵前到扬州,但宫中说年后便可给你治眼疾,不如就再等一段时日,眼疾治好了再去,你说呢?”

    “嗯,此事表兄已经传信和我说过,他也建议先治眼疾。”

    慕怀林松了口气,如今女儿的眼疾也成了他的心事之一,能治愈就再好不过。

    本是准备送程路就回头,但不知不觉,竟送到了南院路口这儿,慕怀林一些想说的话仍没出口,几度踟蹰,还是道:“好好儿休息,你还在调养身体,年初的拜年若不想去,便都不去了。”

    南音应是。

    她的尊敬和有礼,本该让慕怀林感到高兴的,可如今他渐渐明白了这个女儿的性子,这样不代表当真敬你,纯粹是疏远罢了。

    他怀着惆怅的心情回了兄长那儿,被单独叫到一边说话,“无论是从前的庆州伯家,还是甚么诚王,都不可再让南音和他们扯上干系,你可明白?”

    “我知道,可是……”慕怀林道,“大哥,你觉得陛下当真是因南音的缘故,有意扶持慕家吗?”

    “此事,我也认真想过。”慕怀樟坐在圈椅上阖目养神,边道,“你可还记得在赏功宴上,有几人没有得到任何赏赐?”

    慕怀林将那七人的名字一一说出,得兄长颔首,“这七人中,有五人都出身士族,其中又有四人的背后都是崔、王、李三氏在支撑,陛下是不满世家权力过大,尤其是那五姓,在他们所在之地,有些百姓只知范阳卢氏之流,而不知天家,这些早已为陛下不满。”

    他道:“当今太后以及陛下生母皆出自博陵崔氏,先帝当初就是想先从崔氏下手,才有意废陛下另立太子,只是被另外几家联合起来抵抗,未能废成。”

    先帝对宠妃及其子也许的确有份钟爱,但慕怀樟相信,一定是对崔氏更大的不满,才令先帝对自幼就表现出天纵之资的陛下那样冷淡,甚至把人逼到了道观中。

    那些氏族应当以为,被他们一手拥护上位的陛下会感谢他们的大恩,但没想到才短短三年,陛下就已经忍不住要对他们下手了。

    其实在慕怀樟看来,陛下如今还在削节度使的兵权,本不该这么快对世家下手,但如今他是利益既得者,就不会反对陛下的决定,自是一力拥护。

    “大哥的意思是,陛下有意扶持我们,和世家抗衡?”

    慕怀樟颔首,意味深长地补充,“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能够脱口而出让南音留久些的话,定是对南音动了真心。这样迫不及待打压世家扶持慕家,其中未免没有想为南音扫清前障铺好路的意思,可这个理由说起来总有几分昏君的潜质,慕怀林便没有明着宣之于口。

    慕怀林皱紧了眉头,“相比于那些几百年甚至千年世家,慕家根基尚浅,纵然陛下再扶持,对上他们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怕还未来得及做甚么,就要先被他们下手,届时我们可经受得住?”

    “贵从险中求,欲成大事者,怎可畏畏缩缩。”慕怀樟双眸中是不再掩饰的野心,“一旦成功,朝堂局势便会翻天覆地,莫说户部郎中,便是户部尚书、尚书令的位置,于你也唾手可得。你还要在这踟蹰不定,不敢前行吗?等日后南音封妃,或再成后,慕家又会有何等荣光,你可知道?”

    慕怀林的心不可避免被触动,回想陛下对女儿的态度以及前阵子传兄长进宫后说的那些话,恐怕真如兄长分析的这般,一是为南音,二是为打压世家,他们慕家能有这个机会,实属天赐机缘。

    “我明白了,大哥,定听你的吩咐。”

    被寄予了众望的南音仍然很低调,娴静地待在院中,每日除了来为她诊脉调养的吴太医,其余的人基本不怎么见。

    按照常理,就算再怎么急着治眼疾,她也该在元宵节后再进宫,但除夕过后的第五日,宫里就来了人,说是江太医已经回长安了,太后那边派人接她进宫诊治。

    正好在陪南音说话,说要给她做春衣的王氏愣住,“这、这也太急了些……”

    定了定神道:“还请公公给些时间门,让我们娘子整理衣物。”

    “不用了,夫人。”传话的内侍笑道,“娘子的一应用物,宫里全都备好了,其他甚么都不用,带两个得用的婢女就行。”

    王氏没办法了,想借机去找自家夫君来和南音说些话儿的想法落空,只能道:“太后娘娘体恤关爱,那你就早些去罢,治好了也能早些归家。伯母若得机会,也会进宫去看望你,到娘娘跟前切记要懂事些,莫要失礼。”

    也就这么几句话儿了,王氏感觉若说得再多些,那内侍就得来催促。

    南音没想到太后这么急,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但说是江太医回了,她自己也是很期待的,便简单向院里的人告别,复带着紫檀和琥珀坐上马车。

    送人送到大门前,王氏才想起一茬,之前不是说太后派来的都是女官么?怎么今日却是个内侍?

    多思无用,马车以平稳又快速的速度在宫道上驾驶,不出两刻钟就抵达了宫门前,很快又有软轿来接,“主子说天寒,让慕娘子少走些路。”

    这样的待遇,和上次进宫时是天壤之别,且行事作风也有所不同,要强势得多。

    南音捺下心中的疑惑,又上软轿。

    在她抵达宫门的同一时刻,崔太后也正在和绥帝说话,准确而言,是她单方面的劝谏。

    “哀家听卢夫人说,陛下提前恢复早朝,就捋了卢家长子的职务,将他贬成了一个八品小吏,只因他在征收赋税时,不小心报错了数?”崔太后斟酌语句,“这是否太重了?”

    “是多收了一成。”绥帝淡道,“朕行减赋之策,他却悄然中饱私囊,朕没罢他的官,已经是看在卢家和您的份上,网开一面。”

    崔太后觉得绥帝在讲笑话,暗地里多收赋税的人不少,尤其是这些在当地盘踞百余年的世家,敲打下也便罢了,哪至于贬成一个管马场的小吏。

    “陛下大可明着说出来,惩戒他一番,他知错了,日后就不会再行此事。”

    “这就是朕的惩戒。”

    崔太后语顿,忽的灵光一闪,试探道:“你不会……是因卢大娘子之事在迁怒罢?”

    绥帝望来,又不经意地移开视线,“她还不值得朕在意。”

    虽这么回答,但崔太后莫名直觉,定是和卢德容有关,那日她提议让卢大娘子为后,可是和陛下不欢而散。

    只没想到还会有这等后续。

    她想了想,认真道:“就算和她无关,但他们毕竟和普通官员不同,陛下罚得这么重——”

    “有何不同?”绥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他们莫非还能凌驾于朕之上?”

    很平静的语气,莫名让太后也感到压力,“当初你还是太子时,若非卢家和王家一力保你,太子之位早就被先帝给废了。好歹有这份恩情,难道不值得你多担待一些吗?”

    “他们保的不是朕,而是士族,是所有世家的颜面。”

    太后皱眉,“你难道不也是出身士族,你的母后,还有哀家,都来自崔氏,还有……”

    “姨母。”绥帝打断她,“朕是天子。”

    倏地,太后好似明白了甚么,竟生出一股胆寒,“你、你是要……”

    “是。”绥帝道,“姨母要嘱咐好崔氏,让他们莫行差踏错,不然即使是姨母您亲自求情,朕也不会放过。”

    “你疯了——”太后嘴唇颤动,“先帝掌朝十几年都没做到的事,你才登基三年,就想着要削他们的权了?又不是找不到平衡之道,经过先帝的事,他们本也低调了许多,早就不是当初那般肆无忌惮的行事了,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绥帝不欲对她解释,他有自己的诸多缘由,其中之一,就是要将所有大权尽揽掌中,令任何人不能再对他行事有所阻碍。

    太后却觉得绥帝这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开明清正的好皇帝,和刚登基时的他完全不同,莫非他这些年是一直在收敛锋芒吗?现今又是因何事,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压这些世家?

    “陛下,你会后悔的。”迟迟得不到回答,太后失望地道出这句话。

    绥帝不置可否,直到太后离去,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一直静立在窗前,好像在看某处风景。

    飒飒凛冬分明已然远离,如今即将回暖,可这周身依旧是寒意刺骨。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全英的一声通传,“陛下,慕娘子到了。”

    绥帝嗯一声,坐在位上,令他传人进来。

    进入这熟悉的御书房,南音才知接自己的不是太后,而是绥帝。

    随着脚步的前行,书房内的情形慢慢映入眼帘,她看见了在御座上凝望自己的绥帝。

    “南音。”他招手,“过来。”

    虽不知缘由,南音依旧慢慢走了过去,途中经过一个小阶,绥帝腾然起身,伸手扶住了她。

    南音眨眨眼,抬首道:“先生太小心了,其实这个我还是看得见的。”

    她浅浅含笑的模样已经许久没看见了,依旧美如明月,周身好似散着柔和的光,很轻易就抚慰了绥帝心中所有的焦躁,让他生出久违的满足感。

    他忽然就着这样的姿势,俯身抱住了南音。

    “莫动。”他禁锢住南音,轻易止住了她下意识的挣扎,声音温和却不容人反抗,“让朕抱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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