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让南音跟着回扬州探亲?

    南音尚未表示诧异,  崔太后先震惊地看了眼绥帝,他刚在崔攸的敬酒下举杯喝了小盅,神色无异。

    作为亲眼见证绥帝变化的人,  没人比她更懂这个外甥对南音的感情和执着。当初放人回家过年,他都能在人家生父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不急”,  如今再次把人留在了宫里,本以为治好眼疾的下一步就是封妃,没想到他竟愿意让她回扬州一趟。

    是想通了?太后觉着,  不像。

    相如端没想那么多,  他被钦点为状元后,  绥帝独自和他说了些话。并非甚么国家大事,  而是令他在回扬州期间都照看好南音,将人全须全尾地带回长安。

    这是命令,  也是嘱托。相如端认真领命,  回过神唯有无限激动与欢欣。

    相家宽和,  在他知事后常允他回温家看望生身父母,  因此外祖母和生父对小表妹的思念和愧疚,  他深有了解。如今几人即将得偿所愿,他亦为其高兴。

    亲手帮南音续了碗汤,  相如端温声道:“再过五六日便要启程了,你先收拾好行李,  届时……届时是在宫门前接,  还是去慕家?”

    他压低了声音问。

    “便在宫门前罢。”南音顿了会儿道,药瘾尚未完全断除,  在去扬州前,她也不适合归家。

    相如端说好,神色松快许多,  “若有其他所需,待会儿列个单子,我在外边给你采买好。”

    “好,谢谢行止表兄。”

    凭着点点酒意,相如端摇头,爽朗一笑,“其实直接唤阿兄,我会更高兴。”

    南音微怔,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相如端善解人意地止住,“无事,路途还有许多时间,不想改口或慢慢转变,我都不急。”

    他的确是个直率的人,从初次见面就能直截了当的表达对慕致远和慕笙月的不喜,对她说出“阿兄来了”这样的话,可以清晰地知晓,相如端还是爱憎分明的性格。

    不如某些官员八面玲珑,更不会勾心斗角,只有智谋和胆量,还有忠君的侠义心肠。南音愈发懂得绥帝为何钦点他为状元,才华、性情缺一不可。

    值此用人之际,他恰好是绥帝最需要的。

    午膳结束时,纷纷的雪告一段落,绥帝和太后亲自送状元郎和小探花到鸾仪宫前,让二人深深俯首谢恩,这才告退出宫去。

    三日后即正式的庆功宴,到时候也会有各方考校他们,仍需做好准备。

    往回迈步,崔太后撤了伞,令侍女内侍们跟远些,轻声说:“我听说,你原先是不满前十名中有半数都是世家子弟,怎么今儿殿试一出来,竟有六名都出自世家?”

    他们都以为绥帝为了打压世家,最多只会留二三名额。

    绥帝沉默片刻,“只论才华,不论出身。”

    青石板上有刚积的雪尚未清扫,踏上去,发出吱嘎响声,太后的思绪在其中悠悠回荡,一时竟不知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论是否世家出身,还是不论是否寒门平民出身。

    和他对话总需费些心思。

    她不知的是,这六名世家子弟,和原先礼部等人商议定下的那五名已全然不同,彻底换了个个儿。五姓世家中,仅有崔家崔攸因种种缘由夺得第三,其余皆非五姓子弟,而是绥朝建朝后才慢慢兴起的世家,亦是如今遭受绥帝打压较少的氏族。

    从学问、心性、家世,甚至嫡庶,经过绥帝的综合考量,才有如今的名次。

    有些事过犹不及,何况论见识和文采,那些来自寒门或平民的学子,确实很难比得上底蕴深厚的世家。世家子弟自幼便有难寻的书籍可阅,父兄等长辈在朝为官,亦可让他们早早懂得许多为官之道,政论上,他们显然更加成熟通透。

    最重要的是,才经过卢家灭门一案,如今韩临仍在范阳,绥帝暂时需要安抚其他人。

    三言两语解释后,太后不疑有他,真以为绥帝那股让她感到危险的疯劲儿已经没了,深有感慨,“我还道你已经不管不顾,要和他们彻底撕下脸皮了。如今见你仍能清醒理智,这颗心便放下了。世家之害,其实我并非不懂,先帝对我的不喜,大概也有一半是这个缘故,只是我和你母亲都出自崔家……你尚且年轻,比你父皇拥有的时间长许多,十年不成便二十,不然更久,慢慢的来,总能达成所愿。”

    绥帝表面淡淡嗯了声,心底如何想,只有他自己可知。

    他不可能会把步伐放得太缓,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事,定然会引起部分世家更大的反应。

    ……

    因知晓南音情况,绥帝和太后都阻了南音送人,她独自在鸾仪宫内等候,望着门前的皑皑白雪,好不容易出现了一列身影。

    “就说南音耐不住。”太后笑道,“陛下和我说,你每日这时候都得喝点儿安神汤歇息,就随御辇一同去罢,我这会子也有点事,就不留你们了。”

    她照例令人备了些鸾仪宫特有的小点心给南音带去,催促下,没过几时南音就跟着绥帝上辇。

    御辇四平八稳,四面皆有垂帘,南音坐于其中,透过帘中罅隙观望辇外风景,忽然听阖目养神的绥帝道:“手放松。”

    手?南音下意识低头,才想起之前的宴上有些不舒服,因药瘾颤抖,她不想搅人兴致便强行掐着手心忍住,又添了道深深的掐痕。

    她默默松开了手。

    御辇停下,一踏进永延轩大门,喧喧便激动地跑了过来,雪白的一团,在周围雪景的衬托下几乎要消失不见。

    连滚带跑地溜至南音腿前,小东西撒娇乞怜很有一套,让她还是把这到处打滚的小狗抱了起来,它立刻得寸进尺地对着她的手舔了又舔。

    还想舔上脸颊之时,被一只手挡住了。喧喧跟着瞧去,又是绥帝那张冷淡的脸。

    它如今已非吴下阿犬,在主人怀中使它勇气比以前大得多,竟也敢鼓足了劲儿,对着绥帝“汪呜”一声。

    “哟——”全英惊叹一声,“这巴儿狗真是胆子大了许多,如今都敢凶陛下了。”

    南音静静任绥帝单手把它提起,果不其然,一离开她,小家伙立刻就蔫巴了,乖乖地被拎着,大气也不敢出。

    这场景惹得周围几个俱是忍笑,喧喧完美诠释了何为狗仗人势。

    “不知狗肉味道如何。”她听见绥帝像是漫不经心地道了这么一句。

    喧喧本就傻傻的身子更僵,下一刻,竟然凑过去,舔了下从来敬而远之的绥帝手指,小模样显得可怜又可叹。

    实在是聪明,还能听得懂意思。

    南音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把小狗抱回怀中,请绥帝别再逗它。

    几步踏入永延轩,春风般的暖扑面而来,江盛早就在此候命,第一时间给南音诊脉。

    他取出几瓶化瘀褪痕膏,道是可以尽快消除瘀痕,“其实凭慕娘子的忍耐力,如今药瘾的威力已经不算甚么了,既然能在人前掩饰住,多出去走走确实更有益。”

    江盛笑说,“这时节的江南已经回春,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扬州城的美景,我有幸随慕娘子同往,可得好好领略一番。”

    他的老家本就在扬州,这句话也就是简单的客气。

    南音抬眸见绥帝面色如常,方知这件事,他应该早在更久之前就准备好了。

    一些想问的话,忽然之间就少了许多。

    先生从来深谋远虑,他定下的事情,从来都是思虑许久且不容更改的。

    她不该因为自己的那点儿无措就闷闷不已。

    这是不正常的。南音知晓,她应当是在戒药瘾时对先生的依赖太过,如雏鸟般不愿离开安全的窝巢,才会生出这种情绪。

    约莫睡一觉就好了。她这样告诉自己,而后放下喧喧,在汤药的影响下阖目沉沉入睡。

    在这期间,风雪的呼呼声又响了起来,在她不知时,绥帝又在不远处陪伴了她一刻钟,见她睡得安稳才起身离去。

    侍女隔段时辰进来察看一次,慢慢的,一盏鎏金灯被悬于榻前,微弱的光照亮南音脸侧,雪般莹白,眉眼般般入画,浓淡皆是美景。

    天幕沉沉,周遭一片阒寂。

    南音醒来时发现天色大暗,软枕也略有湿意,像是梦中经历了甚么伤心事。

    可具体是甚么,睁眼的刹那就记不清了。

    “娘子醒了。”紫檀时刻注意内室动静,她睁眼没几息就入内,边挑起床帘边道:“咱们更衣梳洗罢,陛下那边儿请娘子过去用膳。”

    她笑说:“好像是今日殿试结束,陛下心情大好,要摆小宴请太后娘娘和娘子用膳。”

    中午那顿难道不算小宴?南音纳罕之际,任侍女们服侍更换衣裙,穿上梅染色的褙子,侍女还令给她稍稍点妆,再抹了些唇脂。

    如此郑重么。受这些影响,南音行走间也不由缓了许多。

    一路四望,风灯照亮的道路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广明宫外比以往静了许多,再往里走,却是愈发得幽暗。

    暗到南音脚步犹豫之际,出声唤人,才发现周围的人不知何时全散了,一个都没留在身边。

    刚顿足,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南音,过来。”

    是先生。南音依循着隐约的光影,朝前方踏去。

    灯光渐盛,一排长青树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式样各不相同,绥帝就站在树下等候。

    及至她的身影近了,他一步过来,示意地伸出手。

    这是在南音双目未好前常有的动作,让她牵着他的袖口前行。

    南音望了一眼,抬手牵去,被绥帝带着走了条细窄的甬路,两旁也都摆满了照明的小灯。

    她的思绪被前方的身影牵引,完全不知到了何处,忽然有细细的流水声响起,前方的宫墙下竟有一条被牵引入内的溪流。

    知晓南音的疑惑,绥帝言简意赅解释,“从五坊引出的支流。”

    那儿有些动物需临水而栖,故有一条特意挖出的深深渠沟,而后又被绥帝引到了这儿。

    宫墙下小溪缓缓流淌,在幽深的夜仍旧清澈见底,因从它的上游,有花灯正源源不绝随流水淌来,直将水面照成了星河。

    有些花灯构思精巧,远处尚是花苞,飘扬而来的路途缓缓舒展,及至南音面前便正好绽开花蕊,露出系着小烛的蕊心。

    红墙绿瓦下,一朵朵花灯随着流水绽放,璀璨闪烁。没有女孩儿能不喜爱这样的美景,南音亦是如此。

    她入迷地看了许久,而后又看向绥帝,“先生怎么想到放花灯?”

    即使做出这样明显不符性格的事,绥帝依旧是从容淡然的,不紧不慢解释,“前阵子上元节,你正在病中,错过了。”

    所以便给她补上吗?

    南音想起自己曾和太后说过一事。

    从前在慕家的时候,她因眼疾不便,即便溜出去玩儿也大都是在附近的街市,太远太热闹的地方是不敢去的,怕走散,怕回不去。所以每逢佳节最为欢乐的时候,她出去了都只是站在很远的地方观望,如放花灯这样的事,更是从未做过。

    那会儿只是和太后的闲聊之言,想来是先生不知怎么知道,才有此一举。

    南音感觉胸口闷闷的,可是又有点儿想笑,好半晌说出话来,“所以,原本这里并无溪流,是先生在这段时间,让人修挖了出来?”

    绥帝颔首,还以较为勉强的语气道:“只能道差强人意。”

    这可真是……南音忽然想到,英宗曾经为讨月氏欢心而修建了一座巨大的行宫,行宫内栽满了她喜爱的月桂树。

    先生此举……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词似乎也不是这么用的。

    如果全英和林锡在此,定有许多话想和南音说。正月里挖渠的工人难寻,他们便从内卫和内侍省里拨了不少人帮忙,忙完分内之事还要到这儿来监工,内心的复杂可想而知。

    尤其是林锡,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陛下会有这等像极了讨宠妃欢心的昏君之举。

    往往是前一刻他还在因绥帝的连番明策而敬畏不已,下一刻看到这条等待他们修建的长渠就又变换了心情,反反复复。

    绥帝倒是很坦然,不觉得这有甚么特别的,或者说只要是为南音所做的事,在他这儿都有不同的标准。

    “不喜欢吗?”他问。

    “很喜欢。”南音面上是发自真心的笑,绥帝见了,亦是悦然。

    她接着道:“只是让先生费心了。”

    “不算费心。”

    想想也知道,费心的确实不能说是他,他只需下令即可。

    南音眸中含笑,不就那些事发表太多看法,有的时候,她也只想放松地享受他人的好。

    在绥帝带领下,南音亲手放了一盏小鹿花灯,据称原型正是呦呦。

    她还从两旁常青树的枝丫上发现了不少东西,是绥帝给她备的礼物,都不贵重,但很合她心意。

    南音的脚步都变成了小女孩儿,蹦蹦跳跳,从这棵树跃到了那棵,每一次都有惊喜。

    等到她累得走不动时,绥帝告诉她,那些礼物仍未寻尽。

    “难不成先生一路上都着人放了东西吗?”南音随口这么说了句,没想到竟得绥帝颔首。

    “……还是先生厉害。”

    她着实是找不动了,依旧很倔强地告诉绥帝,把这些东西继续放着,等到她来日有空,定会回来全部找齐。

    绥帝颔首,“不急,日后自有大把时间来寻。”

    好像确实如此,南音暂想不到太远,今夜她得到的惊喜太多,多到即便回了永延轩,眼眸仍止不住地完成了月牙。

    壶中茶水咕噜噜地冒起,侍女执壶为绥帝倾上热茶,自觉告退。

    “这个时辰先生再喝茶,夜里许要睡不着了。”南音提醒道。

    绥帝一顿,持杯的手停住了,嗯一声没有再喝,手指搭在杯沿,似在沉思某事。

    南音其实不怎么困,她只是累而已,此时见绥帝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坐在一边轻轻点了点拆下的一只锦缎制的小兔。

    灯芯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久久再无其他声音。

    终于,在灯影愈发暗淡之际,绥帝开口道:“在扬州至多待两月,我便派人接你回长安。”

    两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南音不明所以,说了声好。

    绥帝又顿了下,道:“你可喜欢椒房?”

    “……先生?”南音握住小锦兔,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掖庭椒房,后妃之室,但绥帝的意思,定不是简单把她迎进后宫为妃。

    真正将话开了个口,剩下的就没那么犹豫了,绥帝定定看着南音,“封后的旨意,我已拟好,礼部那边亦已在准备,只待你回扬州。”

    “你若有喜欢的布置,先和全英说好。”

    他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温和细语,但在南音耳畔,每一个字都如擂鼓。很茫然地眨了几下眼,仍没反应过来。

    她是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可那也不是这样的准备啊。

    等绥帝连唤了好几声,南音才回过神,“先生……是不是太快了?”

    其实她想说的是鲁莽。

    绥帝却道不快,这件事,从南音随慕家人回去过年的那时起,他就在准备了。

    南音有很多想问,譬如先生为何会喜爱她、怎会封她为后、他要如何服众之类,到最后,一个音节都没发出。

    绥帝知道这话对南音而言也许有些突然,但于他而言,已是他能等待的最长时间。

    再长他也等不了。

    所以对于南音沉默许久磕磕绊绊问出的“已定了吗?”,给予的也是不容置喙的颔首。

    南音早知他行事强势,但放在她身上几乎是头一遭,还有些适应不了,此刻连寻常小娘子会有的羞涩都没来得及。

    已是深夜,对于绥帝说的那些椒房、布置之言,她只能别开眼,轻声回:“请容南音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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