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妃应是得了消息就往皇宫来,身边仅有两名侍女,匆匆忙忙,面容素净,没有任何妆容。

    她静候在椒房宫外,身披鹤氅,神色端庄,先对南音行了一礼,“本不该深夜打扰皇后,但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我实在是坐不住。按理是要和王爷一块儿来的,实在是今夜长公主那边多留了几杯酒,如今王爷已歇下,等他的话一来二去收拾也要费工夫,我便先行进宫来了。”

    她一顿,“不知含蕴如何了?她如今身怀六甲,竟受了这等惊吓,身子还好罢?也怪我思虑不周,竟没有多派些人跟着。”

    “这种事本就不好预料,如何能提前做万全准备,王妃不必自责。”南音请她入宫落座,“我要说的正是这事,含蕴受了外伤,惊吓甚重,胎象不稳,太医说最好先躺一阵子静养。”

    “我的意思是,宫里有太医,也不缺药,有甚么状况都能及时诊治。就让她先留在宫里安胎,等情况好转些再回王府,王妃觉得呢。”

    王妃颔首,“皇后体贴,我先替含蕴谢过皇恩。那我先去看看她罢,回去以后,也好向我家王爷回个话。”

    南音应了,陪她到温含蕴所在的侧殿大门。

    烛影、人影交织,透过来往不停的宫人,能望见躺在软榻上脸色苍白的温含蕴,人已经闭上了眼,胸膛微弱起伏,手臂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康王妃轻叹,“这孩子受苦了,她年纪小,王爷和我平日都宠着纵着。这胎才两个月,本是要再等一月,这胎彻底稳了才让她出门的。可她说来的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堂哥,情谊非凡,不能缺席,无法,只能应了……要是王爷看见她这模样,指不定有多心疼。

    她回头问:“不知相少卿如何了?这次贼人应当是针对相少卿而来罢?”

    南音说是,“他要凶险得多,几处伤口都伤及心肺,太医那边正在救治,我还没敢去看。”

    想起相如端也是这位皇后的表兄,康王妃神色更凝重,牵住南音的手轻拍,“只盼相少卿吉人天相……真不知是何等胆大的贼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抓住以后,一定要严惩才是!”

    勉强扯了下嘴角,南音嗯一声,“贼人身份还未可知。”

    “相少卿官居大理寺少卿,近日都在查案,能和他有深仇大恨的,要么是曾经办过的案子,要么是正在查的人。”康王妃若有所思道,“顺着这两个方向去查,定能摸到蛛丝马迹。”

    南音余光一直在注意这位康王妃的神情,发现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她有张端庄清丽的脸,微微一笑便亲和力十足,凝眉时又有悲天悯人之象。据闻,康王妃在封地一直有观音妃之称,足以说明她的为人。

    康王妃并未滔滔不绝,察觉南音目光向内望了几次后,就自觉提出告退,“那我就留一个侍女在这照看罢,她是含蕴身边得用的人,如今她情绪不好,能见着熟人也是一种宽慰,等明日,王爷就会来看她了。”

    留一个熟悉的侍女,确实不好拒绝,南音瞥一眼,颔首。

    太医院。

    绥帝站在榻前,看血水一盆盆被倒出,相如端的脸色也越发惨白,气若游丝,几乎就靠太医金针点穴在吊着命。

    以他的意志,但凡能有力气开口,一定会强撑着说出只言片语的线索,但到现在连眼都没睁过。

    “陛下,那支原为太后娘娘备的百年老参……”

    “用。”绥帝言简意赅,“不惜一切,保住他的性命。”

    太医正暂没说话,待取来老参,先拔了几根须强塞进相如端口中,再着人去熬汤,回禀道:“相少卿性命应能保住,只是伤势太重,难保何时会醒来,昏迷个一两月也是有可能的,期间参汤不能断,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得派人看守着。”

    “嗯。”

    最初的怒火已然沉淀,绥帝眼底更多的是深思。

    相如端得罪的人非常多,仇家之众,数不胜数。可以说如果不是绥帝一直在有意保护他,他早就没命了。即便有个中书令的孙女为未婚妻,也抵不了那些人想灭他口的心。

    相如端太能查了,一桩案子,他能顺藤摸瓜查到十几年前,牵扯出的人便随之增多。

    可为什么会突然下此狠手?绥帝怀疑,不是从前的积怨,而是相如端查到了甚么极隐秘的事,才招来这次杀身之祸。

    “早朝后,把大理寺的人都传来。”绥帝吩咐,“让他们带上近日在查的案卷。”

    再过一个时辰就卯时了。

    南音又安抚了阵温含蕴,看着她喝下汤药昏睡,医女们开始给她料理小产之事才赶来。

    “人如何了?”她还没看到人,先被绥帝拉住,“性命无忧,只是会昏迷一段时日,何时醒尚不可知。”

    能保住性命就是好消息的第一步,南音松了口气。她来得晚,已经看不到最初相如端的惨状,如今他也和温含蕴一般,躺在那儿。

    “我会查清楚。”绥帝顿了下,“你今夜说的话。下次……”

    “那些话已经不重要了。”南音没想到他仍没有忘记那被打断的夜谈,回首道,“其实我知道,先生从未把我当过玩乐的爱宠,之所以闹脾气,更多还是生气于先生没有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也生气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帮先生排忧解难,只能一味依靠先生的保护。”

    她道:“若有不讳,义不独生。忘了曾在哪儿看过这句话,当时便在想,我对先生也能做到,结果先生根本不给机会,许是因此觉得被小瞧了……其实说到底,也是清楚先生对我的心意,才敢随意闹别扭。”

    她笑了下,“但现今不是为这些争吵的好时机,等解决了当下的事,我再找个机会和先生闹一闹罢。当然,得先生再给我闹的理由才行。”

    “不会。”绥帝岂会不懂她的意思,“绝不会再有下次。”

    僵持了大半月的寒冰,因这次突然的刺杀而无声消弭。南音愿意主动放下心中的不满,不仅是因为此时不便闹脾气,更是半月来绥帝所做的种种表明了他的心意,被打断的那些话虽然没说完,但也表达得相差无几了。

    不过,愿意和解不代表她之前的打算也都要取消,挽雪和白丰二人是否要再用,她还需考虑。

    绥帝作好安排,更衣上朝去了,南音则浅眠了小半个时辰,听闻温含蕴再次醒来,在那哭闹,立刻又赶了过去。

    迎面一个软枕砸来,南音侧首避开。一见她,温含蕴稍稍停歇,泪珠还挂在雪白的脸上,“南音姐姐,她们骗我,是不是?”

    温含蕴本就生得娇俏灵动,这样脂粉未施委屈流泪的模样就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和她刚刚小产的痛苦相比,此前在扬州,她那点幼稚的挑衅都无法再计较了。

    见她此刻状态较好,南音扫过左右,“你希望我也骗你,还是说实话?”

    温含蕴愣住,意识到甚么,“我……”

    “你能保住性命,便是这个孩子帮你挡了一劫,不然此刻你很可能会像阿兄一样躺在那儿。”令侍女将砸得满地的物什收起,南音道,“抱歉含蕴,昨夜孩子便已没了,我也骗了你。但无论是于阿兄还是于我而言,你远比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重要。”

    她的语气说不上很柔和,淡淡的,但远比方才侍女的劝慰更有力量。温含蕴再度红了眼眶,这次不是为孩子伤心,而是来自亲人的关怀让她愈发感到难受,情不自禁扑到了南音的怀中。

    此刻,温含蕴真切地为自己曾经暗自的攀比而后悔,那些行为幼稚而可笑。表姐南音从未有过那些狭隘的心思,她却差点眼睁睁看着表姐被刺。

    女子都是水做的,这话真有几分道理。南音衣衫都被浸湿了,无奈开口,“莫再哭了,不仅出不了气,也耽误你养好身子。”

    “我已经和康王妃说好,让你暂时留在宫里休养,今日康王可能也会来看你。”南音继续道,“你们被刺一案,陛下那边也已经着人在查了。如今你神智清醒,可有甚么线索能帮上忙?”

    线索……温含蕴想起的,仍是那张闪过脑海的脸。

    昨夜梦魇缠身,隐约中,她忆起了那张脸好像是在王爷的书房外见过。可她无法确定,便不敢说。如果是她认错了,岂非叫人错怪王爷?

    嘴唇嗫嚅两下,温含蕴弱弱地说:“我在马车里面,甚么都没看见……”

    本就是随口一问,没得到有用的消息南音也不失望,令侍女服侍她喝汤,“那也无事,朝廷能人众多,定能查到杀手踪迹,你就安心休养罢。若想晚些离宫,就晚些。”

    “谢谢南音姐姐。”

    温含蕴依依不舍地看着南音离去,泪水浸润过的双眸黑白分明,竟有了些依赖的意思。

    南音微怔,失笑离开。这个表妹,真不知该说她心眼多,还是好收买。

    乌黑的汤药奉到面前,温含蕴撇嘴,照例挑剔了阵,先含了颗蜜饯才肯慢吞吞喝下,又躺回褥中。

    身上盖的是如云的蜀锦,柔软又暖和,熏的淡香颇有些像南音身上的气息。温含蕴轻嗅了把,将整个人埋了进去,脑中又浮现出了昨夜的场景。

    当时,阿兄见到刀光,第一反应是护住她,为倚在窗边透气的她挡住了第一刀。紧接着,护卫阿兄的人纷纷上前,将杀手隔到了马车之外。

    雨势对视线的阻隔太大了,她那时心慌意乱,若不是那人挥刀过来时,刚巧面罩掉落……

    真的很像啊,太像了。

    温含蕴无法忘记,她心血来潮去康王书房给他送点心,刚巧遇见那个面带刀疤的男子走出来的画面。男子浑身煞气萦绕,吓得她点心盒直接摔落。

    王爷脸色起初也不好,而后温声安慰她,说那是远道而来的友人,从前是护镖的武士,江湖气息较重。

    那道特殊的刀疤,应当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越想,温含蕴越觉那是同一个人。王爷说那是远道而来的旧友,那人如此凶悍,不会就是被特意雇来长安杀人的罢?

    万一,万一还是特意和王爷扯上干系,想构陷王爷呢?

    不行——温含蕴腾得起身,小腹顿时抽疼。

    她拧着眉头,对侍女道:“你去请皇后娘娘来,就说我有话要告诉她。”

    “侧妃有什么话儿,让奴婢代传不就是,哪还要劳烦皇后娘娘再跑一趟。”这人正是康王妃留下的那名侍女。

    “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话!”温含蕴柳眉一竖,拿出主子的架势。

    侍女俯身应是,在温含蕴注视下出门。

    细雨飘摇,她借了把油伞,在椒房宫内外走走逛逛,并未去找任何人。估摸着时辰回去,发髻沾满水汽,侍女道:“娘娘那边暂且不得空闲,说晚些再来看侧妃。”

    “喔——”温含蕴失望垂首,将这事暂时藏在心中。

    罢了,她也正好再想想,该如何与南音姐姐说,才能不连累王爷。

    小产后人虚弱得很,若非温含蕴年轻底子好,也无法又哭又闹后,还能思索这些事。

    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再醒来时,床帐被系起,面前出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英俊脸庞。

    是康王。

    “王爷——”温含蕴惊喜起身,想扑过去,却因身体所累,嘶了声。

    “这种时候,就莫乱动了。”康王轻轻将她抱起,一如既往的温柔神态让温含蕴泫然欲泣,“怪我没护好王爷的孩子。”

    “怎能怪你,你一个柔弱小女孩儿,如何与这种人祸抗衡?”康王抚过她的脸,“只要你无事,我便心安了。”

    酸着鼻子应是,温含蕴听康王问,“可知道昨夜刺杀你们的是何人?”

    “……不知啊。”温含蕴摇头,“皇后和我说,陛下那边正在查呢。”

    “嗯,天子脚下行凶,这等猖狂的贼人,定能很快查出下落。”康王亦对昨夜行凶之人深恶痛绝的模样,愈发让温含蕴相信自己的猜测。

    那人虽和王爷相识,但此事必定和王爷无关,说不定,那人还利用了王爷好交友的性子行了甚么方便。

    她迟疑了下,“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很想和王爷还有皇后说。”

    “嗯?”

    温含蕴对康王,自是毫无防备。康王是绥帝的亲哥哥,昨夜马车上还有怀着康王孩子的温含蕴在,那些杀手照杀不误,她更不会想到昨夜的刺杀和他有关。

    如实将心中猜测道出,温含蕴说:“王爷虽然与人为善,但保不准有人想借这件事来诬陷你,定要查清楚才是。”

    她双眸生光,俨然真心实意为康王着想。

    康王流露讶异,“确实……多亏莹莹你谨慎,不过此事既然可能是有心人构陷,那不如由我亲自查清真相,再呈禀陛下。现在我们一无所知,冒然说出此事,只怕陛下会怀疑我……”

    “不会的,有南音姐姐、皇后在,她定会帮你我解释。”温含蕴道,“她最是善解人意,又疼爱我,只要我解释清楚,由她出面和陛下陈述,陛下定不会迁怒你。”

    说着,她眨眼看向康王,“我是觉得,陛下手底下毕竟能人众多,凡事比王爷独自去查肯定要更快些。王爷能够主动说出此事,而不是等那边查出来,不也证明了我们问心无愧,是不是?”

    “莹莹言之有理……”康王露出思索之色,眉头已经微微沉了下来。

    他犹在想如何拦住温含蕴,那边宫人来报,皇后来了。

    温含蕴眼眸一亮,发现自己的心情竟和得知王爷来时也差不了多少。

    槅扇前已出现了被侍女簇拥的身影,康王按住温含蕴,“你歇着,我去和皇后说些话。”

    不疑有他,温含蕴老老实实待在榻上。

    “康王爷。”南音朝康王颔首,“宫中有要事处置,此时才来。”

    “不敢耽误娘娘正事,太医救下含蕴,已是多亏了陛下和娘娘大恩。”康王道,“其实我此来,是为接含蕴回府。”

    “这么急?”

    “是,方才已问过太医,太医道含蕴此时稍作搬动也无碍,只要接下来的一月好好休养便可。宫廷出入毕竟不便,我想陪伴含蕴,夜里总不好也待在宫中,左思右想,还是不打搅娘娘,带她回府为好。”康王笑了笑,“府中也备了大夫和药材,绝不会委屈了她。”

    南音对此不置可否,抬眼隔着段距离看向温含蕴,正巧对上她亮晶晶看着自己的双眸,微怔,“含蕴也同意?”

    “嗯,她虽是小孩儿性子,但认真讲道理,也会听进去的。”

    温含蕴对康王确实柔顺得很,早在温家时,南音就见识过这位表妹在康王面前小鸟依人的模样。于她而言,可能真是待在康王身边休养更开心些。

    略一沉思,南音实在没理由拒绝,便颔首道:“那我再着人备些药材,一同带回府罢。”

    “多谢娘娘恩典。”

    二人一同到温含蕴面前,康王将方才的话重复了遍,温含蕴虽有怔愣,但果然没反驳他。想了想,轻轻扯他袖口,“那件事,王爷和娘娘说了吗?”

    “已说过了,娘娘说会帮我们如实向陛下呈禀。”

    温含蕴露出“看罢我说的对不对”的神情,愈发感到了这位皇后表姐的好,忍不住又道了声,“谢谢娘娘。”

    南音失笑,还真有些不习惯她这小狗狗般的模样。

    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等你好了,再进宫来玩儿。”

    “嗯!”

    直到被抱着离开,温含蕴犹在叽叽喳喳,开始说起在温家时这位表姐对自己的好。将她那点幼稚的挑衅美化,换了种方式道出,倒显得姐妹情深一般。

    康王没有说话。

    将她抱到马车旁,等候的车夫立刻打开帘子,温含蕴不经意扫过此人,瞬间被他额头的刀疤吸引了心神。

    “你——”

    她被毫不留情丢进了马车,尖叫声发出来之前,一张帕子直接捂了上去,铁般的大掌禁锢住她脑袋,另一只手,则稳稳按住了她乱蹬的双腿。

    “王爷、王……”在帕子下闷闷道出这几个字,温含蕴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闭上了眼。

    康王这时才有动作,朝里看了眼,“还有气?”

    “还有。”

    车夫扯了下嘴角,“还是说,王爷要直接杀了?”

    “不必,若非你行事不够谨慎,也不需要这么麻烦,”康王撩袍上马车,叹了声,“留着她,兴许还有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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