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就在一瞬间静止了。

    祝槐垂眸看向那个她还将碰未碰的把手,  用没听清似的语气问了句:“什么?”

    “当初不当初的,”她困惑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也没聊过几句吧?”

    哪怕不回过身,  她也能感受到那股几乎是有如实质地扎在她后背的视线。

    如芒在背。

    她听上去完全是在为此而不解,  但对方根本没有就此放过的打算,  只是一味地、执拗地盯着她,  生怕错漏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当有谁将你所交付的信任狠狠摔碎在地,  开始变得再难以相信他人也是没办法的事。

    谨慎是因为警惕,始终有所准备是因为多疑——祝槐自己对这些再懂不过,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  却在一步步向着她靠近,  这可真是一种不幸。她一手造就了这样的局面,于是如今就到了被要还代价的时候。

    ——这么一想,  有点像自食其果。

    她的手指轻轻在把手上方流连过去,  这门现在是开不了了,数秒的沉默后,他冒出的却是没头没尾的另一句话。

    “卡莲·桑切斯的履历上没有任何计算机学习或是从业的经历。”

    说到开头的那个名字时,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仿佛是连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在时隔许久后再次亲口提起,但他到底说完了这句话。

    塞缪尔问:“你的事务所承接的案子里多数是网络犯罪,  为什么?”

    真不知道《x》给她安排的都是什么履历,但看来世界树对这次的同行人员是做过背景调查的。

    祝槐稍微侧了侧头,语气费解:“桑切斯是谁?”

    “抱歉,”她歉疚地笑道,  “我有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

    塞缪尔却平静地说:“除非现在说你曾经失忆过。”

    祝槐:“嗯……”

    “这么说吧,  洛佩兹先生。”她无情地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误会,但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莫非你以为我和她有关系?”

    “还是难道说——”

    她像是又想起突然被问到的那句话,饶有兴味地问:“你觉得我就是她?”

    这一连串的反问足以砸得人措手不及地节节败退,可塞缪尔没有,他的眼神晦涩不明。两人间的距离不远,他甚至能清晰地望见对方略微侧首时从耳根到脖颈那一截白皙的肤色,却又似乎比哪里都更遥远。

    “……是又如何?”他道。

    恰恰是这种感觉。

    最初见到阿维丝·贝奈特时的反感完全来自于回避伤疤被揭开的痛苦与不适,他看着艾伦几乎盲目地信任对方就像是看到当时未曾起过任何疑心的自己,出言嘲讽的何尝不是那个剧院外的清晨里的不以为意。

    偏偏太像了。

    他用三年的时间去铭记五天。

    相遇、患难、欢笑、离别,一个人的一生中不可能有比那更浓墨重彩的五天。他自虐般的一次又一次回忆,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地将一切都刻进脑海,仿佛不这么做就是背叛了他们也背叛了自己。

    这样只会变本加厉的行为后来被世界树的心理医生叫停,影响还留在那里。他从未翻开过那张相片,可闭上眼就能想起快门按下时的那幅场景。

    他自己又怎么不是为那些寻找到的相似而有所另眼相待,连维尔莱特也惊讶于他竟然会主动对他人提起托萨。

    塞缪尔回过神来就意识到所作所为有多荒谬,人类不可能死而复生,何必要因此做些无谓之举。

    然而……

    同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或许会在两个人身上出现,但第三个人呢?

    塞缪尔闭了闭眼。

    “……那天剧院要上映的剧目是《黄衣之王》。”

    他说:“至于你们之前登上的潘多拉号,根据被捕的教众和其他目击者的证词,爱德华·琼斯要召唤的就是哈斯塔。”

    当然也有那个魔术师。

    他一直想不明白有什么避开他们去找对方的必要,但如果——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猜想不太可能——在“初遇”之前就知道了这个人的话……

    “两次阻止都是巧合吗?”

    “还有你的处事方式。”塞缪尔道,“拿到麦金利的钥匙其实是因为你吧。”

    祝槐有些新奇地听着他抽丝剥茧的陈述,连她也是第一次经历被谁看得透彻,直到对方再次问出一句: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说的都是无稽之谈,为什么不转过身来?”

    祝槐收回了手,随她动作而垂落的发丝遮去眼中流转的神色。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不再开口,密闭的空间里就像是只剩下他们二人。

    幽暗之中,她无声地笑了。

    “你看。”

    “kp,”祝槐在心里继续问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kp:“………………”

    07号已经吓傻了。

    然而此时此刻,听到她的这句话,他再傻也反应过来什么。

    【你——】

    【我——】

    “我配合的诚意已经够足了。”祝槐说,“剩下的是你们的事吧,我那么努力地从开头演到现在,要算我‘超游’吗?”

    【等一下。】

    07号也意识到了。

    【说到底不也是你做出了——】

    祝槐:“嗯?”

    “我思考的时候颈椎有点酸,”她说,“扶一下不碍事吧?”

    kp:“…………………………”

    见鬼啊!!!!!

    “你们说主持人和玩家都被规则所限制,”祝槐说,“也就意味着那是某种‘法则’。”

    “于是大家通常默认这是往后的行事信条,甚至要自发地约束自己,而不会探究存在的原因。这就是惯性思维。”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有‘禁止超出游戏思维’这种规则存在呢?”

    还指定了是在“npc”们的面前。

    “告诉我,”她笑道,“应该不是为了避免他们意识到一切的‘真相’吧?”

    这是一场精心的、针对那些在场外注视一切又参与其中的居高临下者的骗局。

    是,她超游过,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法不责以往,她如今可是洗心革面地去演戏了,最后因为反被“npc”主动抓住一点小痕迹全部崩盘,又怎么能怪她呢?

    要怪就怪……比起适应规则,她更喜欢创造规则吧。

    “现在我有个问题。”

    祝槐问:“如果对方自己意识到了真正的实质,那还叫‘超游’吗?”

    07号回答不了她,他也不能回答她,因为那就代表了承认,可以去除一些桎梏的承认。

    但祝槐也不需要他的答复了,沉默足以证明一切。在被认定她就是“卡莲”之时,她成功地利用这点挣脱了那种无形的束缚。

    她转过身。

    塞缪尔的气息忽然乱了。

    他在一刹那想起了很多,最后浮现出来的竟然是清晨的警局。

    他一心惦念的只有独自背负的仇恨,连听到自己要跟着的是哪名警官也应得很不走心。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被分派给名声最出格的那位。

    可一切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明亮的日光里有其他警察在来来往往,他顺着领路人的视线方向看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个人。他不记得之后消失的嘈杂,但还记得先对上的眼神里那清新温和的笑意。

    ……他曾经真的以为可以就此脱离绝望的边缘。

    这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静得只听得到两人呼吸的房间内一片阴沉晦暗,冷意沉甸甸地沁在空气里。那人随着回头转身时,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上挑眼梢居然在暗夜中带出了点隐约的妖异感。

    长相不同、眼型不同,连神采都不同。

    ——却奇异地,与他印象中的那双眼睛重合在了一起。

    “问话语气没变还退步了,”她说,“那时候好歹知道道歉呢。”

    塞缪尔:“你……”

    心脏一瞬间的剧烈搏动盖过了他想说的话,而在再度开口之前,他看到了她指间转着的、与哈维拿出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十美分硬币。

    抵在食指与拇指之间的硬币,只是轻轻一弹便向上高高抛起,在黑暗里反着光,飞旋出一道细长的直线。

    祝槐一抬手,精准地让它重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依旧是正面。

    塞缪尔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图案,半晌,终于将视线转回到她的脸上。

    那一刻,所谓的习惯究竟是她故意给自己设定的破绽还是真的无意识而为之,都不重要了。

    失去了一只手的加尔·特里在他面前提起那次俄罗斯轮|盘赌,要不是维尔莱特及时按住,他差点卸掉对方的另一边胳膊。

    看出他郁结怒气的黑手党老大坐在桌子另一侧,不以为意地掸去雪茄的烟灰,只说这是他们黑手党的处事方式。

    接着,他们听说了那日在赌场真正发生的事。

    以及那一手高超的千术。

    “像这样让硬币高速旋转,同时向上抛出。”祝槐说,“理论上,只要足够熟练,它再落下时朝上的面就是你抛起的那一面。”

    她挑眉道:“我管这招叫‘稳定硬币’。”

    “是啊。”

    “抱歉,和你想象的有所出入。”看着对方复杂的神情,祝槐勾勾唇角,“这才是我。”

    甚至都不能说是真正的。

    笑容是戴久了就摘不下的面具,不会让他人察觉到所思所想的端倪,友善又好用,安全而有效。

    运筹帷幄的另一面是并未动过感情,她所习惯的是利用能利用的一切,这样就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从来如此。

    塞缪尔:“……”

    沉默持续了很久,就在祝槐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

    “……我早就知道了。”他说。

    就像是一块多米诺骨牌。

    塔顶的那句话引发出庞大的连锁效应,他在一次次回想中开始意识和了解到原本被忽视的角落,渐渐拼凑出的却是有点陌生的形象。

    表象之下,何为真实?

    他执着的不再仅仅是年少带着欣赏的仰慕,而是最后露出的那一点危险的端倪。

    一如那枝玫瑰。

    美丽的是它的花瓣,但最后真正令人无法忘却的,是突兀间来自花茎的刺痛。

    这根小刺被刻意留下,起先是为了盖过那些还未察觉就已死去的心动,偏偏日复一日地在辗转的不眠之夜里疯长。

    他再也没有走出那片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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