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灯泠贵为长公主, 她的宫中,自然从来只有她说话的份。
有人拦在她前面,替她教训人, 这还是头一遭。
郁灯泠瞅着薄朔雪的侧颜,咂摸了一番。
灯宵宫中的下人本就无甚根基,只不过凭着无人管制,便一天天大胆起来,在背地里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被这么敲打一番后, 都怂得像鹌鹑一般, 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薄朔雪坦言道:“灯宵宫中日后要学的规矩多的是,学不会的便不能再留下。后宫之中的主子大多都是长公主的长辈, 也不好将晚辈不要的宫人送去长辈的宫中, 便只能发卖出去,为此, 提前告明各位。”
底下静默一片,过了会儿才齐齐应“是”,薄朔雪便让他们各干各的事去。
顺手招来一个机灵些的小太监, 指使去太医院, 请位太医来。
郁灯泠脊背僵了僵, 问道:“请太医作甚。”
“给殿下瞧瞧。”
“我无碍。”郁灯泠蹙眉, “不需要瞧太医。”
薄朔雪只当她是又要耍赖,同那稚子不肯见医师、不肯吃苦药是一个道理,便好言劝道:“不开药,只让太医看一看。”
且不说殿下如今脸上身上都有伤口,还染着风寒,平日里殿下畏寒腹痛,也早就应当要好好调理。
郁灯泠还要拒绝, 薄朔雪却比她更加执拗,似有无穷精力,能跟她周旋到天荒地老。
最终,郁灯泠默了默。
“要看便看吧。”
薄朔雪端正严肃的神情总算一松,化出点点笑意来,不自觉抬手,在郁灯泠头顶上碰了碰。
郁灯泠蹙眉,下意识地后退躲避,把自己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薄朔雪也似乎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后,乖觉地收回手。
她无语地看向薄朔雪。
虽然早知道这是个胆子大的,却没想到他竟连长公主的头都敢摸。
难道她是什么三岁小儿不成?
但莫名的,郁灯泠不怎么想发脾气。或许是因为猝不及防对视时,能从薄朔雪的双眸中看到真心实意的夸赞和高兴。
为了她愿意看医师而真真切切的高兴。
“……”
郁灯泠不理解,沉默地拧了拧眉,扭脸看向另一边,不想说话。
一刻钟后,太医到了。
请人来的小太监机灵地对薄朔雪介绍道,这是位姓吕的太医,有名的圣手,在宫中,大多妃嫔都点名要他看诊,就连太妃也多对吕太医青睐有加。
听闻长公主有恙,吕太医二话没说,立刻就赶了过来,可谓是极其挂心。
薄朔雪点点头,再去看那长公主。
长公主瞅着吕太医,一脸冰雪孤高的疏离样,仿佛随时提防着。
薄朔雪想着这殿下说不定要逃跑,便大步走过去,守在长公主旁侧。
望闻问切,吕太医先观察了一番,才拿出腕枕,要准备探脉。
“稍等。”薄朔雪拦了一拦,从自己怀中取出两张崭新的巾帕,垫了一张在腕枕上,另一张交给吕太医,“请太医缠在手上。”
吕太医似有些讶异,看了薄朔雪一眼,到底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依言将自己的手指裹好。
郁灯泠不肯动弹,薄朔雪便捉着她的手,放到了腕枕上摆平。这番动作,又换来吕太医惊讶一瞥。
好不容易看完了,薄朔雪问道:“如何?”
吕太医点点头,轻松一笑,对长公主道:“殿下不必忧心,并无大碍。”
郁灯泠无甚反应,似是早有所料。薄朔雪却忍不住追问道:“无大碍,那是不是有小碍?殿下究竟有些什么毛病,无须忌讳,说来便是。”
郁灯泠皱了皱眉,不高兴:“你才有毛病。”
薄朔雪连忙回头安抚:“殿下别气,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吕太医看着眼前这一幕,略有些无言,但也只能说,“殿下很是年轻,从脉象上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薄朔雪眉心微拧:“脉象是否看得不全。殿下时不时腹痛,体虚畏寒,大热的天也极少出汗,这分明……吕太医,你再仔细瞧瞧。”
吕太医怔了怔,沉吟一阵后说:“这些都是小症状,且各人体质不一,不能如此笼统论断。不过,我还是给殿下再开几副疗养强身的药。”
薄朔雪眉心未曾放松,盯着那吕太医,心中已蓄起疑云。
这吕太医,当真有实才?
但到底是医者之言,薄朔雪即便心中腹诽,却也绝不会当面说出口。
只略微垂着眼,点头应下,再让宫人送太医出门。
“薄朔雪。”
清清冷冷的一声,把站在门边出神的薄朔雪喊回头。
他大步走过来,坐在榻边应道:“怎么?”
郁灯泠木着双眼瞧着他,幽幽道:“不喝药。”
薄朔雪一顿。
请太医之前,他的确是对长公主承诺过不开药。但吕太医还是留了药方,被这长公主瞧见了,特来警告他。
还挺警惕。
薄朔雪险些忍俊不禁,为表自己绝不背信弃义,举起一只手道:“不喝,一定不喝。”
那吕太医看着不像是个有真本事的,颠来倒去净会说些吉祥话,他开的药方,不喝也罢。
郁灯泠这才放下心来,又歪倒在榻上,不再理会他。
-
暮色四合,趁着夜色遮掩,一个小太监偷偷摸摸进了慈平宫。
这并非往日里太妃接见的时辰,因此这一回,小德子在殿中跪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太妃现身。
“娘娘。”小德子朝前膝行几步,道,“有紧要之事,要奏请娘娘。”
太妃拧了拧眉,传他起身说明来意。
听闻小德子说,那薄小侯爷给长公主陪膳、送礼、规训宫人,太妃都兴趣寥寥,只耐着性子往下听,直到听到薄小侯爷为长公主请了太医,太妃手中的茶盖落到杯上,摔出刺耳声响。
“他竟如此自作主张?何时的事。”
“就是今儿傍晚。”小德子回道,“是请的吕太医,小的听了消息,立刻就寻机溜了出来。就现在这会儿,吕太医恐怕还在宫里呢。”
太妃紧绷的面色缓缓放松,深吸了一口气。
“吕阳倒不要紧,他知道该如何做。”
可这薄小侯爷在宫中,竟不如她原先想的那样简单。
这一会儿一个脸色,一会儿一个主意,怕是指不定什么时候,真要乱了她的章程。
现在,这薄朔雪还动不得。
虽然动不得,但敲打敲打,还是可行的。
顺便探探这薄小侯爷与郁灯泠之间,究竟是唱的哪一出戏。
-
长公主已罢朝三月有余,虽说是代为理政,但这也太怠惰了些。
诸位大臣联合奏请太妃下了一道懿旨,两日后,必须开朝。
这道懿旨下到灯宵宫,郁灯泠只当耳旁风,就像没听到一般。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般事情,但郁灯泠说不去就是不去,谁也奈何她不得。
但懿旨中,却偏偏还有一句。
要薄小侯爷陪同殿下开朝。
郁灯泠顿时很烦。
那个薄朔雪,非常听周蓉的话。
让他教骑射他就教,让他陪着上朝,他也一定会来逼她上朝的。
周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手段。
想到明日要被捉着去干活,晚上郁灯泠就开始烦躁不堪。
她抓着锦被,将自己整个闷在了里面,恨不得隔绝所有人的视线。
而只要隔绝他人的视线,她就可以变得不存在,彻底消失。
只可惜,第二天早上,郁灯泠还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子就被一把掀开。
提着锦被的宫女战战兢兢,恨不得跪下来求饶,颤声道:“殿、殿下,是薄小侯爷叫奴婢这样做的。”
郁灯泠闭着眼,好半晌不应声。
宫女这下当真跪在了地上,乞求道:“殿下,请您起来吧,侯爷还候在门外。”
往常,都只能等着殿下自己什么时候愿意醒,这还是第一次,天刚微微亮,就要把殿下喊醒。
殿下若是发怒,要砍她头,怎么办?
可若是不把殿下叫起来,屋外的侯爷若是发怒,说她不尽忠职守,要将她发卖出去,怎么办?
宫女内心惶恐至极,就差当场呜呜哭出来。
郁灯泠躺得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纯粹的睡意,就听见耳边传来细细的抽泣声。
像是地府路边生长的植物一般,招摇着手臂,朝她伸过来。
于是郁灯泠就被哭醒了。
转眸一看,一个婢女跪在一旁,正悄悄地抹着泪。
郁灯泠:“……”
曾经她也曾设想过,自己有一天若是死了,灯宵宫这些宫女太监会不会也像其它宫中的人一样,为她掉几滴眼泪。
可是为什么,她只是睡一觉,这些宫女也要哭。
难不成,她把自己睡死了?
郁灯泠刚一阵高兴,就见那宫女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
迎着长公主森森的恐怖目光,宫女瑟缩着后退了一点,哐哐磕起头来:“请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
郁灯泠:“……”
好吵。
她抬起两只手,堵住自己的耳朵。
本就酝酿得不够的睡意,这会儿已经被打搅了个烟消云散,还化作了胸腹之中的怒气,烧得灼人。
她想睡觉,她不想动,不想干活,不想起来。
一直吵她,烦死了。
为什么人一定要起床?
她根本不需要起床,也根本不需要去上那个什么鬼朝。
郁灯泠闭着眼,冷斥一声:“下去。”
宫女骤然被吓,打了一个响亮的哭嗝,又接着磕头。
“殿下不起来,奴婢怎的和侯爷交代?”
她为何要同薄朔雪交代?
若不是为了那个庞大的计划,郁灯泠现在就想把薄朔雪赶出宫去。
“闭嘴。”她森森地道,“不然,割了你的舌头。”
宫女害怕地噤声,挣扎了几番,没办法地退了出去,跪在门外的侯爷面前求饶。
“奴婢无能,殿下不愿意起来。”
薄朔雪负手而立。因要上朝,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官袍,玉冠之下垂着绶带,将面颊衬得越发瘦削挺立,腰间配着鱼纹白玉,令人见之耳目一亮,实在是万里挑一的俊美无俦。
薄朔雪瞟了眼翻着鱼肚白的天色。
这个时辰对那位殿下来说的确是太早了。
可身为长公主,上朝是她应尽的职责,亦是她的权力,谁也不能替代。
哪怕她自己,也不能随意放弃。
薄朔雪问道:“殿下衣冠整齐否?”
“整齐。”宫女点点头,“昨夜的腰带都没散。”
那位殿下根本懒得动弹,无论是清醒还是睡着都是如此。因此,梦中也极少将衣裙弄乱。
“那么,我自己去叫。”
说罢,薄朔雪提步推门,走进了殿中。
郁灯泠依旧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听见他走进来的脚步声,心中早有准备,侧腰滚了几圈,把自己滚进了被卷里去,在角落里躺平了,伪装自己只是一条不会说话不会动弹的棉被。
但薄朔雪很显然并不是瞎子。
他走过去揪住郁灯泠的被角,作势扯了扯。
“殿下,这被子是要臣掀开,还是殿下自己解开。”
这几日的经历让薄朔雪已然学会了一个道理,那便是长公主犯倔的时候,永远不要和长公主讲道理。
直接上手就行。
长公主自有一套歪理能对付所有人,旁人在她的歪理里也决计说不过她。
但大约没有多少人对长公主动过手,因而在应付这一方面,长公主还缺少点经验。
郁灯泠先是一动不动,像是铁了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直到感到自己身下的锦被当真被扯动,而她就如同果壳里的果实一般被带着扯向床榻外,整个人落入他人掌控之中。
郁灯泠有些慌了,这薄朔雪,又欺君犯上。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冒了一个头。
平日里像是水墨画一般素白的脸因为方才那阵的憋闷生出一点红晕,难得地点缀在眼尾、脸颊,衬得她那双黑幽幽的双眼也仿佛有些水光之意。
“你,”郁灯泠眉眼微敛,含怒指责道,“你要对我动粗?”
薄朔雪松开揪着被角的手,故作讶异道:“我并未碰到殿下一分一毫。”
郁灯泠垂眸看着被捏得有些皱巴巴的被角,不悦地伸腿踢开,斥道:“你也走。我早已说过,今日绝不会去上朝。”
“那殿下打算何时去?”薄朔雪不仅没走,还逼近一步,“能不能给臣一句明话。”
“嗤,我为何要告知于你。”别问,问就是永远不去。
“因为臣在等殿下。不仅如此,朝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大臣,都在等着殿下。”薄朔雪俯下身来,与郁灯泠平齐的高度,直视着她的双眼,似乎试图从其中找到她如此抗拒的原因。
“……”郁灯泠沉默了一阵,“他们等的不是我。”
“怎的不是?”
“他们等的是一位帝王。今日我代理政事,他们想要我上朝,明日更朝迭代,他们自然就等新的帝王。比如说,”郁灯泠抬眸直直看向薄朔雪,目光中有鼓动,有期待,有不顾一切点燃的野火火种,“你。”
薄朔雪怔愣住。
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在长公主软绵如泥、懒散不堪的表象之下,触碰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是极硬极冷的,带着最后一丝活气,像是忘川旁,有人举着千年寒骨点燃当做引路的火把。
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因为长公主说完后,又如同没骨头的蛇一般,滑溜溜地躺倒了下去,闭着双眼安详道:“所以,你去帮我上朝吧。”
薄朔雪:“……”
他再被骗他就是傻子,真的。
这位殿下为了不干活无所不用其极,早就说过不能同她理论胡扯,只能力行。
薄朔雪抿紧唇,弯腰将长公主抱了起来。
这不是第一回做,薄朔雪已然是轻车熟路,只不过这一回长公主未着外袍,隔着柔软贴身的衣料,怀中人的触感和温度都越发明显。
郁灯泠懵了一下,赶紧伸手推他。
她不爱动,所以以往都不挣扎,但是现在薄朔雪可是要捉她去干活,再不挣扎就要付出更多的力气了。
郁灯泠推不开他,就抬脚踢,但也很快被薄朔雪捉住。
他一只手掐住郁灯泠的一只小腿,叫她不要再动。
踢打晃动间,绸裤顺着小腿滑下来一截,恰好叫薄朔雪的手心实打实地摁在了长公主的肌肤上。
郁灯泠本就体温偏凉,相比起来,薄朔雪的手如同一只滚烫的铁箍,圈着她牢牢动弹不得。
郁灯泠身软骨纤,被圈着不至于痛,但脚上的束缚感让人瞬间紧张。
“松开你的蠢手。”郁灯泠语气凶恶。
“放我下来。”
“不然,打断你的腿。”
听着一声接一声的命令或怒骂,薄朔雪无动于衷。
为了减少长公主的挣扎,免得她浪费更多不必要的力气,薄朔雪十分贴心地将她的小腿攥得更紧。
长公主很纤瘦,但因为她极少运动,身上的肉都软乎乎的。
薄朔雪一用力,手指便掐了进去,腻滑的小腿肌肤柔韧地嵌在指腹之间,密密切切地合着,好似用力捏着一块放凉的白玉糕。
他把人放到了梳妆台前的椅子里,直起腰之前,在长公主耳边附语道:“殿下若想下令,还是穿着朝服更有分量些。如今这般,臣只当做没听见。”
说着,薄朔雪松开手,垂眸看了一眼。
长公主的小腿上果然被捏出来几道白痕,白痕边缘还有一圈浅浅的粉红,随着他手指的离去,在慢慢地晕染开,覆盖那几道白痕。
郁灯泠气得头昏。
堂堂长公主,被一个侯爷搬来搬去,做这个做那个,满屋子的下人,竟都垂着颈子当缩头乌龟,没有一个出来阻止的,真是叫长公主感到绝望。
薄朔雪说得对,她应当早些管束下人,也不至于到了今日,她只是不想去上朝而已,都没有人帮她。
侯爷一个眼神,负责梳洗的宫人立刻上前,动作利落且熟稔地伺候殿下洗漱梳妆更衣。
薄朔雪退出殿外,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殿内的门总算再打开,郁灯泠已被换上长公主朝服,点上简单妆容,坐在椅子上。
她阖着双眸的恬静模样,好似原先的漂亮人偶被装点了一番,变得更为华美,也更有生气。
薄朔雪抿了抿唇,跨过门槛,走到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不用睁眼,已然辨别出来人,朱唇微启,一字一顿道:“薄朔雪,你要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薄朔雪负手问:“现在?”
“自然不是。”她还没想好要让他付出的代价具体是什么。
“那现在便去上朝。”薄朔雪一副时间不可浪费的态度,朝郁灯泠平摊出一只手心。
郁灯泠唰地睁眼,乌黑的眼瞳幽幽地瞅了他一会儿,在薄朔雪都几乎能够将她眸中的恼怒、烦躁、不满各种情绪分别称重之时,郁灯泠才伸出手,搭住薄朔雪的手心,让他扶着自己上轿。
软轿到中乾殿时,满朝文武已经等了半个时辰有余。
不过好在,这一回他们到底还是等到了。
不像之前一样,让他们白白站一上午,却连人影都看不到。
郁灯泠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宫人们抬着软轿,穿过了屏风,直接到了龙椅旁侧。薄朔雪掀开轿帘,将人扶了出来,带上龙椅坐好。
郁灯泠歪歪扭扭地靠在龙椅子上,她的朝服底色依旧为白色,坐在偌大的龙椅上,像是盘踞了一条柔软无骨的小白蛇一般。
见人安安分分坐下了,薄朔雪总算松了一口气,束手在一旁侧立。
底下百官愣了一会儿,才一个跟着一个地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郁灯泠木然地看着他们,不说话。
身侧的薄朔雪压着嗓子轻咳两声,郁灯泠才开口道:“免礼。”
右下首的宦官率先拽着词句唱喏了一番,歌颂长公主殿下多么贤能,听得底下文武百官脸都绿了。
三个月不上一次朝,还贤能,好意思吗。
若不是先帝膝下的其他皇子公主都有了自己的封地,或嫁出了宫,哪里能轮得到这懒散不成器的长公主来代理政事。
不提还能忍,一提起来真是气煞人也,偏偏还要弓着腰听这些歌功颂德的屁话,哪个心里会好受。
若不是怕掉脑袋,真想让这个胡吹胡擂的宦官闭嘴。
“闭嘴。”
竟真的有人出声。
心中正腹诽的大臣们吓了一跳,想抬头看看是谁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结果看了之后更加惊恐,竟是长公主自己说的。
郁灯泠用手指揉着额角,叫那个宦官噤了声。
她简直怀疑这人的嗓子眼里是不是藏了一卷老长老长的小纸条,不然为何废话这么多,半天都说不完。
她一点都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什么朝政,什么要事,与她何干。
这些人,以后都是薄朔雪的臣民,他们应该拜的,是薄朔雪才对。
可惜,这大实话她现在不能说。
只能赶紧应付一下了事。
郁灯泠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冷冷道:“有事快说,无事退朝。”
退朝?退什么朝,这三个月来,好不容易才开一次朝!
那些有头有脸的重臣可以到灯宵宫去找殿下当面议事,其他身份不够紧要的臣子可去不了,当然只能抓紧上朝的机会。
百官顿时激动起来,一个个争着开口,很是积极。
好几个人发完言,郁灯泠却也没有一丝反应。
台下的人不由自主静了下来,这一安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龙椅上的长公主戴着冠冕,流朱半遮半掩住面容,看不大清。
但仔仔细细地看,也能看出来,这长公主竟在闭目养神。
说好听点是闭目养神,要是说不好听点,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然睡着了。
他们说了半天,等于是白说,人家根本没听。
底下百官登时愤愤不平,只是不敢直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上前一步,面色端肃含怒,举起手中笏板,掷地有声道:“殿下若是身体抱恙,还请照以往休朝便是,老身也乐得休息!”
他说这话,看似是在体谅长公主疲惫贪睡,但实则却是在嘲讽:若是想睡觉,还假惺惺地开朝作甚?
薄朔雪拧了拧眉。
他也能理解这位大臣的愤怒,毕竟,薄朔雪知道这位大臣,出了名的性情刚直,本早已到了安享天伦之乐的年纪,但他最记挂的还是国事,不肯请退,日日守在岗位上。
他如此年迈,还能接到开朝的消息便披星戴月地赶来,长公主实是不应该如此怠慢。
但,长公主毕竟身为君,不能在臣子面前丢了颜面,亦不能如此任人嘲讽。
薄朔雪从旁侧走出,朗声道:“诸位大人不必忧心,殿下未当朝处理之事,想必是还需思量,另有定夺。”
这听着还像话。
此言一出,底下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下来。薄朔雪再度退回了不起眼的位置,低调地垂眼看着地板。
但他总能察觉到,有几道目光,似是在暗处打量着他。
郁灯泠只是困倦,但并未真的睡着。
这些个大臣禀报的跟折子上说的事情没什么差别,也不重要,听在郁灯泠耳中,像是一堆废话。
所以她不耐烦听,闭着眼半睡半醒。
听见薄朔雪的声音,郁灯泠又睁开双目,瞅着底下。
“你这话,谁都会说。”那白发老臣哼的一声,甩袖走到薄朔雪面前,依旧满脸怒容,对着他咄咄逼人道。
“谁知道殿下回去以后,看还是不看,思量还是不思量?殿下如此年轻,便自负不与臣等商量,若是思量不周,你负责?”
薄朔雪身形丝毫未动,如同一株松柏一般,挡在那老臣与长公主之间。
看在众人眼中,便是受了欺负,薄朔雪越是沉默,便越是像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薄朔雪并没在意,反倒是有些放纵这老臣对他发脾气。
只要不当面顶撞殿下,就不会坏了君臣之间的关系。但是这大臣言语无状,终究对长公主不利。
薄朔雪思索着如何应对,背后却传来郁灯泠的声音。
“卢大人,你有何事要奏。”
郁灯泠稍稍坐直了些,将那白发老臣喊了过来。
卢大人昂着下巴,高声道。
“除了要事,臣从不启奏。只是不知,殿下是否能给臣一个答复。”
听这话音,薄朔雪便猜到,这位卢大人应当是要出难题了。
殿下久不上朝,难免有些臣子心中会有不满的情绪,有极端者,甚至会想办法为难殿下,恐怕殿下难以应对。
“但说无妨。”
“殿下,上月我等到西郡救旱灾,可带去的粮食绝大多数都被当地豪强夺去。那一千担白米,最终没养活几个难民,反而养肥了一群刁民!西郡郡守对此却连番推诿,殿下说,如此贪赃枉法之臣,该当如何处理!”
卢大人语气激愤,手指直指一旁的谢大人。
谢大人与西郡郡守乃是同族,平日里没少在殿堂上、奏折上为彼此说话,可谓是一条心。
被当众这样指摘,谢大人亦不堪忍受,上前一步阻拦道。
“卢大人,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西郡受灾,西郡郡守自是忙乱不堪,你想赈灾就赈,被人抢了也是你们管理不当,更何况,抢粮食的亦是灾民,只是富裕些罢了,又不是官府抢了你的粮,如何能赖到西郡郡守身上?你这不是故意给人添麻烦嘛!”
“你!说出这样的话,你心中可还有廉耻!”
郁灯泠又闭上眼。
她早就知道了,朝堂之事,哪里有什么神秘的,到最后,无非是你死我活地吵起来,为了各家利益而已。
安那些好听名头,作甚?
卢大人说到激动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袋中装满白米,他倒了一些在手中,对着诸位大臣道:“这般米粟,是我等精挑细选而出,诸位是根本看不上的,可在西郡,它就能救一家子的命。若是连这都不重视,凭何脸面当父母官!”
“你莫要在这儿煽动,我何时……”
“卢大人。”郁灯泠出声打断,“我有办法。”
卢大人捧着那把白米走近。
郁灯泠对着那捧米看了一会儿,忽而伸手,隔着手绢从桌上沙盘中取出一些细沙,洒进卢大人手中的白米里。
卢大人吓得一退:“殿下这是作甚?为何平白弄脏粮食?”
郁灯泠打了个哈欠不答话,碰过沙盘的手嫌弃地垂在一旁。
薄朔雪看着这一幕,眯了眯眼。
开口道:“卢大人,殿下此举的意思是,你送去的白米是好东西,可好东西就会引人觊觎。若要解眼前之困,帮到真正该帮的人,便不应送如此好的米。”
“而刁民争抢之事,须得仔细查清惩处,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之功。”
送的粮食太好,难道也是一种过错?
卢大人不忿地想要反驳,可再仔细一思量,喉中的话便咽了下去。
的确有几分道理。
一阵沉寂过后,卢大人向龙椅拱手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谢殿下。”
薄朔雪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长公主。
她依旧一脸困倦,像是根本不想为了任何人负责一般,冷漠无情,是个极不称职的君上。
可是,若她当真枉顾百姓生死,又怎会想出那样的法子。
她并非如同众臣所说的那般不堪。
“呵呵,薄小侯爷,真是好一朵解语花呀。难怪殿下如此欣赏薄小侯爷,上朝都要贴身带着,私下里,恐怕更为器重吧。”
一道笑声,打断了薄朔雪的沉思。
他微微蹙眉,转眸看过去。
说话的是陈家的人,与薄家向来不大对付,但薄朔雪从未有得罪过他们。
解语花,这惯常是用来形容女子,用到薄朔雪身上,显然是别有用心。
他与殿下之间,除了君臣之外,的确是另有隐情。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点出……薄朔雪攥紧手心,眼眸晦暗不明。
郁灯泠微微一顿,慵懒开口道:“没错。”
她一出声,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吸引了过去,等着她的后话。
郁灯泠道:“薄大人天资聪颖,能断常人不能断之事。从今往后,我未定夺之事,交由薄小侯爷定夺即可。”
朝臣一片哗然。这薄小侯爷原先连官职都无,就近段时间才封了一个上柱国,怎的还能替殿下定夺朝政大事了?
薄朔雪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知道殿下惯爱胡来,却没想到,如此大事也能乱来。
他终究只是外臣,怎能直接替殿下决议?
哪怕是长公主夫婿,也没有这样的权力。
薄朔雪目光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对上自己叔父的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担忧和谴责,显然是在质问薄朔雪,何时蛊惑了殿下,让殿下说出这种话。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低头单膝跪在了郁灯泠面前,拱手道:“殿下不可。”
郁灯泠的目光悠悠转过来,落到他身上。
“为何不可。”
“臣实难当此大任。”
殿下任人唯亲,他可不能如此无状。
郁灯泠打量着他。
“你是太妃懿旨封的上柱国,亦是太妃钦点你辅佐我,是也不是?”
薄朔雪抿抿唇。
“是。”
“我欣赏你的能力,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些事务,所以才交托于你。”郁灯泠眸光四下扫了一圈,不怒自威,“宫中如今除了我与太妃,还有谁主事?是不是,要我去把陛下叫醒问上一问,征得他的同意?”
底下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接话的。
谁人不知陛下昏睡养病,谁敢打扰?
“既不需要他人同意,从今往后,便这样办了。”
“见到薄大人,与见我无异。”郁灯泠单手支颐,冷漠的黑眸四下漫扫一圈,“如此,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对薄大人言语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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