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起这样的念头, 薄朔雪被自己吓了一跳。
不知不觉中,他竟对这宫中的日子丝毫也没了抵触,甚至还有些他不愿意承认的期待。
……这真是太可怕了。
他决不允许自己铸铁般的意志就这样被蚕食, 他要做的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而不是长公主裙下的幸臣, 他要靠着自己的本事获得殿下的激赏, 而非依靠肤浅的皮相……
对了。
殿下到底为何中意于他来着?
既然殿下并不记得曾经那段往事,他们又是整整十年未见, 殿下怎的突然召他入宫?
这个疑问从进宫的第一天起便存在于薄朔雪的脑海里, 后来因为发生了太多林林杂杂之事, 反而被薄朔雪忘到了脑后。
今日重新提起,仍是无解。
薄朔雪杵着下巴, 蹙眉深思。
等到宫人退下后,薄朔雪才小声而严肃地问道:“殿下,问你一个问题。”
郁灯泠玩得专心, 敷衍地随口“嗯”了一声。
“殿下当初究竟为何,独独挑中了我入宫。”薄朔雪眉心紧蹙。
郁灯泠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讶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问得猝不及防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她没想到, 薄朔雪现在才问。
薄朔雪的脑袋果然与平常人的也不大一样。
她看得出来, 薄朔雪一开始是不屑于问的,因为他不在乎,也丝毫不感兴趣。
郁灯泠便以为, 薄朔雪永远不会再提起这个问题。
可是,他却在今天问了起来。
好在,郁灯泠当初便早有准备。
毕竟哪怕是胡诌,也要诌个全套。
郁灯泠自信开口:“千灯会, 我曾偷偷见过你。”
薄朔雪惊讶:“偷偷?”
郁灯泠扯起一缕微笑,似是在回忆美好一般,微微点头。
因为当时早就预备着薄朔雪会提起这个问题,所以郁灯泠甚至还曾模拟过问答的情景。
包括自己要说哪些话,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都在脑海中排布推演过。
可以说,她还是努力了的。
千灯会是大燕的盛会,在这一日,年轻的男男女女们都摆脱了门禁的约束,没有包袱,没有课业,尽情地在外游玩,哪怕是家教最严的世家女子,也能在这一日玩到灯会散尽才归家。
这样的日子,自然也就成了年轻男女之间门互诉衷肠、缘定终身的好日子,十本话本里,便有九本写到了这一日,可谓是情缘发展得最顺水推舟之日。
而且,那一日所有的年轻男女都会出门玩耍,只要回答得含糊一些,最好浑水摸鱼,绝不会出错。
果然,听见这个答案,薄朔雪的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他暗暗收回一些太过靠前的身子,心中忖道。
千灯会看着热闹,其实并无多少内涵。
既无比酒吟诗,也没有刀剑上的展示。
无非是大家穿着新衣、仔仔细细打扮一番,出去与友人相聚,那一日,街上处处都是好看的人。
殿下在千灯会上注意到他,果然,是看中了他的色相。
薄朔雪不动声色地咬了咬腮肉。
不过,殿下喜欢的是哪套衣服?竟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他?
为何他从来没在千灯会看到过殿下。
薄朔雪瞅了郁灯泠几回,又问。
“殿下偷偷看我那日,我是,如何打扮。”
郁灯泠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这个可不能随便答。
万一她胡诌出来的衣服纹饰,他其实并未穿过,怎么办。
想了想,郁灯泠回忆着薄朔雪第一日进宫来时穿的那套衣裳,大略形容了一番。
为了不出错,郁灯泠还刻意补充了一句。
“其实,我是在城楼上看你,隔得远,具体的衣饰图样记不大清,或许记混了也不一定。”
郁灯泠心中暗道,自己如此回答,真是机灵非凡。
薄朔雪听完,却不甚满意。
那套他虽然也常穿,但实在是太过普通了些,许多人都曾穿过,哪里能够吸引殿下?
那或许那日的他,并不是衣饰上出彩,而是别处。
薄朔雪这样想着,便又问:“那么,是哪一年的千灯会?”
郁灯泠的神色彻底麻木住。
薄朔雪不知缘由,双眼巴巴眨了两下,等着长公主的答案。
郁灯泠深吸一口气,谨慎地先问道 :“你,去过多少回千灯会?”
薄朔雪显然没预料到有此一问,茫然答道:“自十五岁后,每回都去。”
说完又想起来不太严谨,正想纠正一番,却见长公主随即自信地弯了弯唇角。
“嗯,我是去年看见你的。”
薄朔雪眼睛都睁大了几分。
去年?
他恰巧,去年偶感风寒,未曾去千灯会。
郁灯泠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眯着双眼,看向远处的窗外,营造出一种回忆往昔的氛围感来。
“那日落雪如繁花,在盏盏灯烛之间门,我恰巧看见了你,便是你。”
说完,郁灯泠还扯动了一下嘴角,意思是此处有温婉一笑。
这句话其实也是郁灯泠从话本上看来的。
这句话好就好在,既不具体,又不虚幻,夹杂在实景描写和情感描绘之间门,让人没有办法去考证真实确切的场景,还会不自觉地被这种深情打动。
至少,郁灯泠看过的为数不多的话本中,每每遇到此种情境,过不了多久,话本中的主人公便会开始你侬我侬,月下依偎。
她想要的效果,的确起到了。
薄朔雪脸色越来越白,随着长公主的描述,眼前也仿佛出现了那般画面。
那的确是,千灯会的美景。
可是与他无关。
看着长公主脸上罕见的微笑,薄朔雪胸膛不自觉地抽动。
他唇瓣也微微颤抖了两下,旋即紧紧抿住。
薄朔雪压低声音道:“殿下既然不认得我,又如何能凭借那一面,便知道是我。”
这个问题也不难。
郁灯泠丝毫不慌:“自然是因为身边有其他女子叽叽喳喳,说人群中最出众的那位公子是薄朔雪。”
薄朔雪呼吸绷得越来越紧:“她们,原话便是说,‘那是薄朔雪’?”
郁灯泠哽了一下。
世家女子聚在一起说小话时一般是怎样措辞的?
她当真不知道。这下只能乱编了。
郁灯泠改口,含糊道:“不是,她们只是说,那是薄家的公子。”
薄朔雪狠狠提起一口气,憋在了胸臆之间门。
错了,全错了。
薄氏虽然不是大姓,但京中冠有薄姓的男子不知凡几。
长公主那一日在城楼上远远一眼相中的,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却唯独不会是他。
原来他承蒙错爱多时,恼怒了那么久,好奇了那么久,可今日才知,这根本就是误会一场。
一时间门,薄朔雪心中纷乱如麻。
他双手紧握成拳,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死死抵着额际,似乎十分难受。
郁灯泠被这般情状吓了一跳,隐隐觉得不对。
是她哪里编错了么?
郁灯泠颇为小心地伸手,在薄朔雪肩上碰了一下。
“你怎么了。”
薄朔雪唰地抬头,一双仿佛永远盛着灿金阳光的凤眸此时却颇有些暗沉,仿佛酝酿着铅云和雷电。
他的神情也是肃然的,直直盯着郁灯泠,快速地说道:“那样远远看一眼,根本就没有办法了解一个人,殿下如今所记得的,也全都是对他……我是说我,对我的虚假想象,那根本做不得数。况且,殿下用情也不如殿下所说的那样深,昨夜,殿下还说要换一个人来侍寝,可见对殿下来说,不必是非那人……不必是非我不可,而是谁都可以。”
郁灯泠含着舌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眼睛睁得微微圆了些,时不时缓慢地眨一眨。
薄朔雪这样全盘推翻她辛辛苦苦编出来的故事,大约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为了证明,她要留他在宫中的动机并不稳固,从而再一次地劝说她放他回去。
这人还真是不容易死心啊。
她岂会这么容易让他得逞。
捋清楚了他的想法,郁灯泠的话锋不动声色地一转。
“正是如此。”
薄朔雪一怔。
郁灯泠乌黑的双眸直直看着他,澄澈得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她声音轻灵:“召你进宫之时,虽是出于心瘾难医,但越是同你相见,便越是觉得欢喜,比起当日在城楼上所见,还要欢喜千倍,万倍。”
这下总得堵得他没话说了。
若是千倍万倍还不够,她还可以说千千万万倍。
不怕吓不死他。
郁灯泠心中悠悠打着算盘。
薄朔雪怔了好半晌,才小声地问:“真的?”
郁灯泠蹙眉许久,微微点头,抿唇不语。
像极了她难得说一回真心话,却还被人不守礼地一再追问,因而羞意和窘迫堆叠成了恼怒,即将要发火。
薄朔雪却是心头猛地一松。
方才他的胸腔里,当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揪紧了一般,有好一会儿,都险些要透不过气。
他脑海中嗡嗡作响,甚至在仔仔细细地思量着,要不要告诉殿下,她实际上认错了人。
她想要找的那个人,或许还在人海茫茫之中,等着与她相遇,而他不过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孽缘罢了。
就像小时候他们明明在雪天相遇,一起在雪洞避险,可是分道扬镳之后,他默默惦念了好几年,而她早已心无挂碍,于她而言,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可是,殿下也说过,他好,旁人不好。
她还说,如今比当初,还要更加欢喜。
谁说孽缘不是缘分。
若有这句话,孽缘亦可以是正缘。
薄朔雪沸腾的心海逐渐平静,又慢慢恢复成风和晴朗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在高兴,很高兴。
等等。
那他……为什么要高兴?
薄朔雪茫然双眸中,懵懵懂懂钻出一丝复杂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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