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还是齐妃的周蓉以治病为由, 对郁灯泠施以各种折磨,将年幼时的郁灯泠训成了一只听不到她的夸赞就活不下去的狗,这种日子大约持续了大半年, 郁灯泠总算在越来越浓烈的痛苦中挣扎着清醒了几分神智。
——她为何要讨好周蓉?
为了得到虚无缥缈的, 爱吗。
她早就不需要那东西了。
生下来就被母亲厌憎的人,是不需要那种玩意的。
周蓉永远也无法替代母亲的身份, 她只不过是母亲离开之后出现的又一个厌恶她、指责她、对她提出无数的要求且永远无法对她满意的人。
她从周蓉身上汲取不到任何自己需要的东西, 那么, 她为何要讨好周蓉?
想通这一点之后,郁灯泠的痛苦瞬间门减轻了大半。
她觉得很轻松。
伴随而来的,是她对周蓉的情感也少了大半。
她再也不会在周蓉出现的时候双眼发亮,哪怕浑身被藤鞭抽得火辣辣地疼也依旧挺着酸胀的膝盖跪得笔直,也不会在周蓉亲手给她喂过来一块软糕时高兴得恨不能整个人都贴在周蓉的肩膀上。
她变得只是淡淡地, 承受着这一切。
训诫、背经、被绳子勒着脖子不允许睡觉、看周蓉心情不定时送来的饭菜。
以及周蓉时不时出现, 蹲下身摸着她的脸说一句:“这都是为你好。”
那阵子周蓉很爱用芙蓉香。
于是,郁灯泠闻到芙蓉香就无法抑制地干呕。
后来周蓉换了一种香, 郁灯泠便开始对所有人身上的气味感到恶心想吐, 只要稍微靠近, 或者是碰触到她的范围, 都会全身上下出现轻重不一的排斥反应。
她一直忍耐着,忍耐着,想着怎样才能逃出去。
等到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周蓉将她放了。
周蓉还告诉她, 是自己向皇帝请旨,特地为她修了一座灯宵宫,以她的名字命名, 就是为了压住她命格里的邪祟,让她快快好起来,在灯宵宫中,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郁灯泠懵了。
毒打之后,是突如其来的隆恩。
漫长痛苦的禁锢煎熬过后,是完完全全无限制的自由。
当时的她没有想到这般安排背后的险恶,她在灯宵宫中报复式地享用取乐,弥补自己亏空的情绪,但她却永远得不到满足。
而那个时候已经慢慢流传开泠公主暴戾不仁的传言,甚至皇帝也为此多来了齐妃宫中好几回,就为了叮嘱齐妃,好好管教泠公主。
郁灯泠还记得那时她趴在门后,看到的皇帝侧影。
那个人她名义上应当称作父皇,可就跟母后一样,在她的生活中只是一个噩梦般的幻影。
她从来不记得他们怀抱的宽度,双手的温度,只记得他们的不满、驱逐和厌恶。
皇帝身形高挑,在殿中好似一道狭长的黑影,他说话的时候,齐妃一直在一旁柔柔地弯着腰,弓着身子,等他说完了,蕴着娇羞地应了一声“是”。
皇帝摸了摸她的背,说,孤信你定会将她约束好的,毕竟,你有晨儿这样好的孩儿。
晨儿,是齐妃生的那个皇子乳名。
郁灯泠便知道她逃不出去了。
普天之下尽在帝王的掌握,若帝王想要她“被约束”,她定然只有死路一条。
连逃跑的心思都灭绝之后,郁灯泠的心思更加萧索。
她不想感到心酸,于是抛却了对齐妃残留的情感,日渐冷漠。
她不想被齐妃打一棒子后给的那颗红枣蒙骗,于是渐渐忘记了食物的滋味,而在脑海中将它们替换成污水和臭虫的味道。
她被关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直到道姑认为她已完成了本轮的赎罪才能离开,于是她在灯宵宫中点上百支蜡烛陪伴。
她不想再完成齐妃的任何指令,于是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躺着,赖着不动,从一开始的硬躺,到后来越躺越自在。
只要她不在意,就没有人的不满可以伤到她。
只要她表现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烂,就没有人可以指责她烂。
在无法逃生的困境中,她掌握了存活的秘诀。
那就是在别人来踩她之前,先把她自己踩到灰烬里。
这一招是有效的。
因为她在装睡的时候听到那道姑跟齐妃小声的嘀咕。
“泠公主有防护本能,言语上的劝诫已经不会再起效用了。”
“但这是底线上的防护,这恰巧说明泠公主已经失去了所有主动违逆抗击的能力。日后,娘娘可以放心管教她了。”
听着这样的话,齐妃舒心,郁灯泠也舒心。
她不需要主动反抗。
她的人生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她反抗的。
她时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同时又很遗憾自己白白地活了十几年,长了一副完整的躯体,吃下去那么多的食物,见过了那么一些日落和清晨。
如果她从来不存在在这世上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就连最后一丝歉疚,最后一丝不安都不会有,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得到的东西从来都很少,曾经给过她零星一点的,最后都要从她这里十倍百倍地剥夺以偿还。
她本来也想着,就这样算了吧,她欠的债,她这一世还,若有来生,再也不要做人了。
但是,那道姑原来看错了。
她还是有仇恨的能力的。
哪怕不多,但也没有完全消失。
那个脑海中的话本子出现了,世上原来还有薄朔雪这样一个人。
她要亲眼看着周蓉掉入同她一样的地狱,若能成功,她愿意付出没有来生的代价。
-
时间门匆匆,到黎郡之后,又过了三日。
薄朔雪一刻也没有停歇,审问,抓证人,查线索,几条线同时进行。
查了之后,发现这是个很简单的案子,简单得甚至过了头:早有朝臣状告过黎郡钱财来往不当,任免官职程序不当,不过水花寥寥,虽没引起重视,但也被敌对党羽记在心中。
这一回告的是同一桩事,恰巧在巡抚返京之际,被当做要案禀报上来,因此才急派人去查。
一查之下,发现州县之内一应证据俱全,原来早已抓获了相关人等,还查清了所犯事实。
买官卖官之事的确存在,但买卖的却是村中私塾夫子、百户、里长,最要紧的也只是一个县丞,实是算不上大案。
之所以闹得大,原是因为州郡百姓传得沸沸扬扬,危言耸听,言过其实。
这案子好查,无论是来查案的,还是被查的,都喜气洋洋,一团和气,一方是好交差,而另一方则是生怕自己这方天地在京城臭名昭著,能趁机洗脱嫌疑,何乐而不为。
郡守亲自过来给面生的薄小侯爷敬酒,一边笑一边试探问:“侯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提,我等定严查不怠!”
薄朔雪还没说话,旁边已经喝得微醺的同僚搭上他的肩膀,帮他碰了下郡守的杯子,哼笑着道:“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别看他模样勤恳,其实最是他恨不得速速结案,好早日返京,京城家中,有兰姑娘竹姑娘也比不上的美娇娘!”
郡守愣了下,立刻反应过来,连连大笑着点头,眼神中掺上暧昧:“好说好说。”
薄朔雪便也不再多说,趁势压下自己的满腹疑虑,把酒盏提起来举一举,又纹丝不动地放回桌上,甚至连酒液都没有晃动一下。
这黎郡不对劲。
并非是因为案子过于简单而不对劲,而是因为这其中出现了许多不必要的人。
恰巧路过的巡抚,五年前被从京城贬下来的郡守,拿着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大张旗鼓闹事而从未被管制的百姓。
怎么看,怎么像是有人故意将京城的人引到这里。
目的为何?
郡守不是已经看得很明白么。
“查清楚”之后,便就是给黎郡添了一道屏障,日后京城中哪怕再有风言风语,也会被迅速地扑灭。
而其背后若当真存在的那个靠山,也自然而然不会因此引火烧身。
这才是真正的不对劲。
但,要查这个,就不是在黎郡能查得到的。
他可以回去了。
太好了。
酒宴过后,薄朔雪立刻将剩余的事务交给同僚,向郡守辞行。
郡守见他风风火火,对他那“美娇娘”的说法更是信了几分,也没再多留,任由他走了。
薄朔雪摸了摸鼻子,他也不能说郡守猜的完全错。
薄朔雪什么都没带,一路快马加鞭轻装简行赶到京城。
路过薄府,薄朔雪犹豫了一下,最后门都没进,直入宫城。
灯宵宫看起来寂寂的。
薄朔雪越是走近,心跳得越是迅疾。
他脑海中不断地出现长公主独自躺在凉榻上,呆呆望着珠帘,等他回来的模样。
她这几日,定然过得很是无聊罢。
这样想着,薄朔雪的心里也跟着酸涩了起来,仿佛把长公主独自留在宫中,是他犯了一个很大的过错,让他内疚不已。
薄朔雪迅速地迈动长腿,大步走进内殿。
长公主不在。
又去后园,逐渐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
直到快步走进大门,打眼看见的,便是一群身姿妖娆,缠绵挥袖的舞女、戏子。
周围一圈,则是或抚弦,或击鼓的琴女、词人。
这么挤挤攘攘,热闹得很。
而被他们正中间门坐着的,则是优哉游哉拿着竹条轻轻敲打地面、似乎在应和节奏的长公主。
四目相对,薄朔雪呆若木鸡,郁灯泠倏地一愣。
两相沉默,无言的尴尬尽在对视之中。
薄朔雪悲愤捏拳。
说好的等他呢。
怎么他才走了不到五日,就有旁人在取悦长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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