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殿下夸赞,  不仅是他得到的奖赏,更是一种确认。

    确认叔父猜错了。

    殿下并不似那些俗人猜测的一般,不分是非。

    薄朔雪心中高兴,  甚至有些激动地期待。

    期待不出几日,  叔父听见处置福东王时的惊愕,说不定还会愧疚,  愧疚于自己错怪了长公主。

    薄朔雪迫不及待想看到叔父的愧疚,毕竟是叔父误会了长公主,  无礼在先。

    薄朔雪双眼明亮,  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复又抬起。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按律当斩。”

    郁灯泠眼眸微眯,  手指轻动,抖了抖摊开的那张纸,  神情中透露出嫌弃。

    尽管早知这福东王是个恶心蛀虫,却也没想到会到如此境地。

    亲眼见到他所做下的种种恶行后,再想到曾经还跟这种人同处一个宫殿,  还在同一个筵席上和对方喝过同一种酒,  郁灯泠便泛起恶心。

    斩?

    斩不得。

    福东王毕竟是亲王,身上有无数可抵死罪的宝物,更何况其母与周太妃是同族姊妹,  周太妃也定会拦着。

    薄朔雪心中想着,  正要开口,却见长公主眉心紧蹙,脸色也微微泛青。

    薄朔雪吓了一跳,哪里还记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顾长公主并未叫自己平身,非常自然地便站了起来,  走到床边坐下,将长公主揽在怀里,探她的脸颊。

    “阿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郁灯泠没有躲,只是闭了闭眼。

    “想吐。”

    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会如此?

    薄朔雪四下扫了一圈,确认长公主并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再仔细看长公主的面色,发现她脖颈处冒出丝丝缕缕的红痕,像是疹子的先兆。

    这般反应,薄朔雪脑中一闪,觉得有几分熟悉。

    长公主素有洁癖,在触碰到脏污之物或厌恶之人时,便会这般。

    薄朔雪回过神来,从长公主手中拿过那本自己辛辛苦苦写的奏折,远远扔到了一边。

    手心在对方肩头轻轻地拍抚,低声哄道:“不想了,不想了。”

    闻着他身上的松木香气,郁灯泠确实不再觉得那么难受。

    她睁着双眸,冷声道:“斩。”

    薄朔雪点头:“好,斩斩斩。”

    郁灯泠又道:“杀。”

    “嗯嗯嗯,杀杀杀。”

    郁灯泠眼睛微眯:“株连九族。”

    “可……不可以。”薄朔雪把她挪开一些,用双眼盯着她,似是试图叫她清醒一点,“他是皇族。”

    郁灯泠依旧眯着眼睛,显然是对薄朔雪的回答不太满意。

    薄朔雪叹息一声,重新搂回来,在怀里又拍了拍。

    看把长公主都气傻了,说些胡话。

    薄朔雪有些忧虑。

    原先他便知道长公主有洁癖,但却没想到心因作用如此强烈。

    就算只是听一听对方的消息,也会叫阿灯浑身不适。

    这般状况,就算是吃药调理,也只有缓和之用,要想解决这个问题,还得先破开阿灯心中的雾障才行。

    既然长公主已经说了按律法处置,薄朔雪便去着手之后的事。

    薄朔雪陪在郁灯泠身边,守着她睡午觉,自己在一旁处理文稿。

    睡醒后,郁灯泠爬起来,薄朔雪听见身后的动静,轻轻勾了勾唇角,打了个招呼:“醒了?来看看这个。”

    郁灯泠还有些倦意,没说话慢慢地靠近,这时一个宫女进来换茶水,猛地一抬头差点吓得把手里的杯盘都砸到地上。

    瓷碟敲击脆响,郁灯泠唰的看过去,薄朔雪也抬眸看过去。

    宫女瑟瑟发抖,难以描述自己所见的情景。

    长公主一身白裙,长发乌浓,遮住半张面颊,慢悠悠地从侯爷背后升起来,像一个背后咒灵一般,露出的那一点肌肤又白得像纸,仿佛传言中最恶的厉鬼。

    高大硬朗的侯爷却一无所觉,端端正正地坐着,与那传言中即将要被妖鬼敲骨吸髓的阳刚男子又有何异。

    看这一眼,小宫女便要被吓得半月睡不好觉。

    侯爷却还朝她招了招手,欢欣道:“过来。”

    小宫女牙关战战,平复了几遍,告诉自己那是殿下并非恶鬼,才壮起胆子走过去。

    只见侯爷从托盘上取了一杯温茶,转过头。

    宫女心情复杂。

    毕竟侯爷一扭头就会看到长公主披头散发的模样,定会如同她一般被吓到。

    结果却是,薄朔雪定定地看了张公主一眼,一丝表情变化也没有,伸手拨开长公主的额发,在她嘴边喂了一口茶,又转过头来把杯子放下。

    极其流畅。

    极其自然。

    一点异样也没有。

    喂完了茶,薄朔雪把一份奏折和面前的纸页摆到了一起:“你看看这个,引用了吕大人的奏折,也就是这一段……”

    郁灯泠半阖着眼睛,脑袋往前伸了一点,搭在了薄朔雪的肩膀上。

    嘴唇和脸颊肉被挤得嘟起来,垂眼懒懒地看着那些字句。

    小宫女悄悄抬眼偷觑着,方才受到惊吓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还多了一丝怔愣。

    怎么觉得,殿下看起来,并不那么可怕了。

    往日宫中的姐姐妹妹都觉得殿下阴晴不定,十分可怖,可现在的殿下……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揉得有些凌乱的人偶,虽然还是难以亲近,但不仅不恐怖,还似乎有些,呆呆的。

    她忍不住看了一会儿,忽地察觉到一道目光斜刺而来。

    对上侯爷的视线,小宫女立刻缩了缩颈子,将托盘搂进怀里收好,悄声退了出去。

    薄朔雪收回目光,口中的话继续。

    “阿灯觉得如何?吕大人所上奏的……”

    薄朔雪声音一顿,因为郁灯泠忽然往前挪了挪,原本靠在他肩上的脑袋抬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靠近的身躯,贴在他背上的柔软弧度,长公主垂落的发丝拂过薄朔雪的颈侧,带来些微的痒意,痒意渗透进心底,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痒。

    长公主抬袖,拿起桌上的一支朱砂。

    另一只手搭在薄朔雪的肩上,稳住自己的身形,她提笔,在吕大人的奏折上大大画了一个……叉。

    薄朔雪沉默地看向那奏折。

    郁灯泠也沉默地看向他。

    薄朔雪莫名觉得,长公主是故意的。

    上报的奏折都得还回去,这个巨大鲜红的叉,必然会被吕大人看到。

    她明明知道,却还是画了。

    薄朔雪问:“阿灯对吕大人的意见不满?”

    郁灯泠声音冷冷道:“满纸胡言。”

    其实薄朔雪也这般觉得。

    吕大人所奏的正是县郡仕人的管理之策,看似条理分明,实则漏洞百出。

    若当真按照他的这套来实行,光是监管之责就要耗去大量人力,一个人做事,要十个人看管,管是管得够严,可事情也做不成了。

    吕大人所献之策,的确是适应了这段时间彻查卖官鬻爵的整肃风气,可他大约以为薄朔雪办事如此积极,是有长公主的旨意,因此着意迎合。

    只是,吕大人迎合得太过分,反倒依旧暴露出他自己不干实事只爱投机取巧、曲意逢迎的野心。

    阿灯不过凑上来看了一眼奏折,便直接看破,果然阿灯的才干不输任何人。

    虽然薄朔雪不曾与当今圣上打过交道,但却能笃定,阿灯必不输他。

    这代政长公主,阿灯无论从身份,还是才德,都完完全全当得。

    绝不像旁人所说一般,德不配位。

    不过,话虽如此,但吕大人除了曲意媚上,并未犯下什么大的过错,也不值当这一把大叉,等这奏折发还回去,吕大人看到朱砂红叉,还不得吓得食不下咽

    薄朔雪合上奏折,摸了摸郁灯泠的发顶问道:“不高兴?”

    “嗯。”郁灯泠答得爽快。

    “那,阿灯想做什么,会开心一点。”

    “想杀人。”

    薄朔雪:“……”

    他轻轻拍了拍郁灯泠的头顶:“又胡说。”

    然后转过去继续处理政务,让她自己玩了。

    郁灯泠怒视他。

    殿下从不胡说。

    不知怎的,那天郁灯泠格外不安分。

    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在郁灯泠心中盘旋,只是没有出口罢了。

    她躺也不舒服,坐也坐不住。

    薄朔雪拿了几本新的话本子给她打发时间,过了会儿再去看,却发现她在撕着玩。

    把话本子没收了以后,薄朔雪反倒心中越发不安定,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去看看长公主在做什么,有一回看到长公主站在廊柱前,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九节鞭,那鞭子拖在地上,逶迤的轨迹中带到了一个一人高的瓷瓶,随着郁灯泠走动的变化,那瓷瓶被拖拽着摇摇欲坠。

    郁灯泠分明看到了绕在瓷瓶上的鞭子,也看到了那个开始摇晃的瓷瓶,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若不是薄朔雪恰巧看见了,两步冲过去将瓷瓶扶好,再将鞭子扔开,长公主即便不被瓷瓶砸个正着,也定会被摔碎的瓷片划伤。

    薄朔雪心腔中有如擂鼓,砰咚跳得巨响。

    他克制不住力道,单臂圈住长公主,将她抱得死紧,使她双手用力也挣扎不开,不得不踮起脚尖,靠在他身上。

    薄朔雪紧紧捆着她,冲动地想要大声呵斥,质问她为什么明知危险也不躲开,最终却还是舍不得吼出声。

    郁灯泠看着他,也不说话。

    与他愤怒焦虑到几乎扭曲的面容相比,郁灯泠无表情的脸甚至堪称冷漠。

    她并不是第一回这样做,甚至习惯了如此。

    薄朔雪终于明白过来。

    周太妃说过,长公主曾几次自绝,后来被人控制住。

    而她几次自绝失败后,其实并没有放弃。

    饿着肚子不吃饭,看到雷雨天不关窗,乍寒乍暖的日子烧火炉,让有问题的太医给自己看病而不更换,明知危险也丝毫不躲,其实都是她慢性自杀的手段。

    她之前便不想往下活了。

    这段日子虽看着平静,但也只不过是暂时没有复发而已。

    她的反复,甚至不需要什么诱因,只是消极的念头在她心里扎了根,会不断地不断地长出来。

    她现在做的这些,虽然只是没有什么恶劣后果的小事,却也是她心中那棵黑木抽根发芽的征兆。

    她仍旧没感到能足够打动她的快乐和希望。

    哪怕他每天都在她身旁。

    薄朔雪愤怒的神色渐退,血色也一起褪尽,唇色和面色齐齐变得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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