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想象中不一样的,这位烈火乌鸦的老祖宗一点也不像乌鸦。头戴高冠身着古祖长袍,颌下三缕长髯、面容清矍目光清澈,面上的笑容温文尔雅,全不同于乌族男丁那么硕壮威风,更像位经纶满腹的风雅之士。

    对离山来人,明玑老祖只是把袍袖一甩,让他们在一旁等候,径自去和玄孙儿们叙旧,眉宇间的亲近、口中的笑声都绝作伪不来,见到这群威风凛凛的晚辈他当真开心,但不曾把众人带入洞府,只在门前石坪上说笑。

    这是明玑老祖主上的洞府,想来是有些忌讳,不容外人进入的。

    烈火乌鸦一家相聚其乐融融,苏景不催促,耐心等候。乌鸦聊起天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一晃三天过去仍不见停歇之意。站在一旁的苏景和扶苏目光发直,左眼是等的、右眼是惊的。

    总算是乌鸦卫们还有些眼力价,晓得主公等得太久了,几次把话题话题转到苏景和众人此行的目的上去,明玑老祖终于转回头望向了苏景,眼中的欢喜一下子散去了,口气冷清:“修行正道?莫名其妙!本座良久不曾踏足人间,你等却三番两次闯进来扰我清修,究竟是何道理?可是以为常狩真人不在,便能到这无烬山中来为所欲为了么?”

    苏景如实应道:“虎儿礁上异象连连、引入瞩目,虎儿湖又无故决堤水漫数百里,唯恐是邪魔作怪,我辈才赶来查探。”

    明玑老祖似是完全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闻言愣了愣:“所言当真?”

    乌上一点头、插口:“启禀老祖宗,确实如此。”

    明玑老祖皱起了眉头。目光很有些疑惑,就此沉吟不语。扶苏却从刚刚明玑老祖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份意思。谨慎追问道:“刚刚前辈说,常狩真人不在仙山之内”

    只凭守山神通便足见常狩真人的本领,扶苏修行多年博闻强记,这世上的成名人物无论正邪或妖门她大都知晓,可她从未听说过无烬山、常狩真人、明玑老祖这些字号。

    明玑老祖心不在焉,随口应道:“主上早已破道飞仙,我留在此地,一边修行一边为主上看守洞府。”

    扶苏追问:“常狩真人证道长生,晚辈万分崇敬。敢问前辈他老人家是何时飞升”

    明玑老祖不耐烦地打断:“我自山中修行,哪管日升月落。谁还会去数年头。少再烦我!”

    扶苏毫不着恼,原来是从古时候‘过来’的高人,与今时世界早就没了牵扯,又难怪她不曾听说过。

    一直以来苏景都以为大漠乌组充其量几十代传承、常狩真人仍是当世人物,当真没想到乌家传承远比他以为的更久远。那位常狩真人早都不知飞升多少年了。

    很快明玑老祖重新抬头,望向苏景:“就算有异象,也应该先通传、拜山,然后再说事情,哪有如你们这般直接闯进来的?今时今日的修家,全都没点规矩了么?”

    苏景正想开口,明玑又冷冷道:“再就是,你年纪轻轻、修为如此浅薄,便开始学习前辈收妖为奴了。不嫌太早了么?”

    这事用不到苏景辩解,乌鸦卫们乱哄哄的开口,七嘴八舌地开始解释,明玑果然是烈火乌鸦的老前辈,硬是能从近百只小乌鸦杂乱无章的说话中理清大概脉络。明玑老祖面色稍缓,但眼中清冷仍在:“情有可原。不过我心里仍不得劲,你想做我家后辈的主上,总得先问过我一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莫说苏景,就是扶苏全盛怕也挡不住眼前这个大妖一剑,但苏景还镇定:“晚辈已经见过前辈一剑,万分佩服。”

    明玑老祖一扬眉:“笑话,你何时见过我的剑?”

    苏景应道:“魔音摄魂。”

    乌鸦卫面色各异,有的着急、有的纳闷,更多的则是无奈,法术是法术、剑术是剑术,完全不搭便的两件事,苏景的回答未免太不知所谓了。

    明玑老祖却没如乌鸦卫想象的那样发噱讥讽,而是一摆手:“仔细说来,听一听。”

    “摄魂没错,但这魔音,也是剑术。”苏景应道

    修家手中的剑,可以是一根羽毛、一枚泥丸、一只蝴蝶甚至一轮明月、一座大山,本就不拘于形,又为何不能是一段声音?

    回想之前,当魔音响起时,黑风煞与拙季听不到声音便是根本看不到对方出剑,何谈躲避或抵挡?只有中剑;

    裘平安觉醒龙王血脉、扶苏修得真水明心,他们能‘看到’敌人出剑,至少有相抗的余地;

    而苏景修习金乌正法、乌鸦卫有火鸦传承,他们能听出‘鸦啼’,便是认出了魔音的本源、窥到了这一剑的本相,由此破掉了这一剑、全不受伤害。

    魔音是法术、何尝又不是剑术,只不过幻化了形质、由攻身变作攻心罢了。

    若不谙剑术、不解剑意之人,听了苏景这番话只会觉得他强词夺理,不过苏景自己明白,这些年不停揣摩剑意,于‘剑’之所在,他自有领悟。

    苏景说完,扶苏也不管明玑有何反应,径自对苏景敛衽为礼,轻声道:“师叔祖教诲,弟子领受。”

    明玑老祖静静看了苏景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少年人能看透这一重算是不错了!”

    苏景不得意但也不肯妄自菲薄,笑着应了声:“前辈夸赞愧不敢当。”

    明玑老祖的笑声更加欢畅了,两天两夜的闲聊里,他早就问明白了苏景的为人,刚刚责难也不过是他的小小试探罢了:“精修金乌正法,剑术见解明白,有恩于我家孩儿,又是个大门宗的大辈分小师叔,小崽子们跟着你也算不吃亏了!冲着这重渊源,我就恕过之前那些修士的无礼之罪,你且放心,他们都没死”

    话说半截突兀中断,明玑老祖大声咳嗽了起来。他的修为旁人不得而知,但至少炼成了化形妖丹、晋位妖灵神的凶猛妖孽,又怎么可能气息不畅咳嗽气喘?莫说他,就算苏景手下的乌鸦卫们平时也绝不可能咳嗽半声。

    明玑老祖咳嗽起来半晌不停,到后来整个人身体都如虾子一般踌躇着、躬起来,直到最后他把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才终于能长吸一口气,止住了咳嗽。

    乌鸦卫尽皆大惊失色,一窝蜂似的簇拥上前七嘴八舌问候不休,要是一般人身体不妥又陷在这等聒噪中,怕是立刻就得红着眼翻脸,可明玑老祖非但不烦躁,反而还面带笑意目含享受那吵吵嚷嚷,久违的亲切了。

    过了一阵明玑老祖才挥了挥手,止住了小乌鸦们的吵闹,微笑道:“生老病死,升不了仙便逃不过这四个字,不用无谓担心,我无妨的。”

    乌鸦卫们脸色再变,老祖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的修行之路怕就要走到尽头了。这时候苏景从旁边忽然插口:“晚辈修炼得‘金乌焠真’之术,或能帮到您。”

    为参莲子重铸生机、为樊翘锻造经络,苏景以前两次施展金乌焠真,乌鸦卫都曾亲眼见证,闻言后个个欣喜,又是哄得一声,尽数开口去向老祖宗描述主公的神奇功法。其实又哪用乌鸦卫多嘴,明玑老祖身为火鸦至尊,自然明白金乌阳火的威力所在,一听苏景说出‘金乌焠真’四个字他就能大概明了这门功诀的效用。

    扶苏也轻声开口:“晚辈粗通医理丹学,愿为师叔祖搭手。”话是对着苏景说的、说给乌鸦卫和明玑听的。不出所料的,乌鸦卫眼中的希望与欢喜更浓了,扶苏出身水灵峰,是风长老的得意高足,她的医术在离山门内也算是名列前茅。

    两个人一起出手,明玑老祖在生死簿上的名字哪怕被阎罗王勾掉了,也未必不能再重新写回去!

    明玑老祖是个痛快性子,不提什么虚伪感谢,直接对苏景道:“如此,便有劳了。”

    扶苏问道:“敢问前辈,可有自查过?”她的本事是正经医仙之术,诊治之前少不得要先问明病灶情形。

    “前阵子我也记不清是多久前,忽然就觉得周身发冷。”说到此明玑老祖又咳了起来。

    苏景与扶苏对望一眼,以他的修为会觉得发冷?那龛中的泥菩萨也会打喷嚏了!

    所幸,这次明玑老祖咳得不太剧烈,很快就调匀气息,继续道:“冷过一阵就恢复正常了,但自那以后,身子便开始虚弱下来,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照我看来,应该是这副身骨吃不住了其实也该吃不住了,太久了。”

    面上带笑,语气里不易察觉的一点唏嘘。

    苏景望向扶苏,后者明白他的意思,恭敬道:“师叔祖先请。”苏景迈步走向明玑老祖,口中问道:“就在这里?”

    他问的是看病的地方,要知道大家现在还在洞府门口的石坪上。明玑老祖的反应却很古怪,闻言后眼中居然闪过了一丝恐惧,随即摇头道:“看病还分什么地方,就在这里,这里很好!”

    主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景全无异议,伸手搭住了明玑老祖的左腕,心念转动以金乌大焠真之诀催动真元,一律金乌阳火自脉门缓缓流入明玑老祖体内下一刻,苏景脸色骤变,正运转的心诀也随之一窒、阳火就此中断!

    而明玑老祖眸中的精光,也于瞬间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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