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深处,光明顶旧址,黎邀叹了口气:“师尊这是要三位师叔认错啊。”

    离山弟子中也有人得十五馈赠月纹古镜,且还不止一面,古城事发后黎邀将其中一面镜子‘借来’了光明顶,苏景麾下一群弟子没人练功了,围拢一起凝神观镜,平日里代师主持道场的樊翘并未阻拦,他坐在最正中的好位子看镜子。

    三尸是什么性情,就算别人不晓得,光明顶传人又哪会不知道,有关三尸的凶猛事、混账事、好笑事,早都被那群乌鸦翻来覆去嚼烂多少次了。何况三尸也总来光明顶自吹自擂。

    不用说一群弟子也能明白:这事就是三尸胡闹。可即便看透事情根本,大伙心里也还是盼着师父能‘胡搅蛮缠’一回,奈何事与愿违,苏景并无辩解之意,而是让三尸自己去向十五交代这不就是让三尸去认错么。

    黎邀不怎么甘心。

    掌门人亲传弟子鱼苗也在光明顶看镜子,他是个实在少年,说道:“认错就认错,也没什么大不了,正道离山何惧认错。”

    妖、精、不成,三个弟子性情各异,其中以宋步成最为老成稳重,点头附和:“师尊为人何其慷慨,去强辩这个是非有损身份。再说月上天已被天魔大兄打得抬不起头来,这时候给他们道个歉,也算是一场成全,不过师尊一定会分辨明白:三位师叔乔装之为玩闹,盗法之说纯属无稽。”

    不止一群离山晚辈。天下各宗观镜修家,见得苏景让三尸自己去分说,心中也都是差不多的想法:苏景认了此事,但他会讲明乔装归乔装,盗法之说为妄谈。

    陈精没有妄做评论,相比几个同龄弟子,女娃娃更聪明些,轻声问身边樊翘:“师兄,你看呢?”

    樊翘笑了下,不置可否。他嘴上没说话。心里应了句:师尊慷慨?师弟还是年轻啊!追随苏景在南荒杀进杀出一趟。樊翘比着所有光明顶同袍都更了解他们这个师父

    大漠古城,三尸站到十五面前,个个昂首望月,可谁都不吭声。一个字都不说。

    等了会。倒是苏景开口了。对三尸道:“离山弟子,事无不可对人言,只在早晚差异罢了。有些事情提前不能说否则事难成。但见分晓时,便无不可说。我闭关前交代三位的事情,于我心中已见分晓,三位可以讲了。”

    言辞中提点已至,三尸和本尊之间的默契不是开玩笑的,雷动笑了下,望向十五尊者:“受苏景所托,我兄弟乔装入宗,盗法无稽之谈,此举只为大道。”

    赤目接口:“义之所在,我辈本份。”

    拈花最后道:“尊者望月,离山看的却是这锦绣人间,如此而已。”

    心念相通,三尸得苏景指引一人一句乍听去含糊其辞,若细品字字如钉!

    中土世界,中土生灵的天地,人间乾坤。人间道与月之道,于此间而言哪个更重要。

    为苍生大道、人间大义潜入月上天,那月上天又得是什么样的教门才会值得他们潜入。不外一重结果,月之道或可能危及人间道。这才引来了佑世真君的关注,请动三仙入教

    字字如钉,钉得是这月上天:你、也许、是邪道。

    肖老太家中子嗣拜玄天、遭离山斩杀,心有怨恨借故相欺离山晚辈,无妨,没闹出什么严重后果,点点头道一句‘误会、见谅’,此事便告作罢;

    三尸跑去月上天胡闹,犯了忌讳有错在先,可十五不是今天才晓得五长罗汉是何人,早做什么去了。今日之前,十五入离山讲明此事,离山会将苏景自莫耶请回,当时候该道歉道歉,该赔罪赔罪,全无话说;

    三尸是什么样的家伙,入教六十年独目女子怎能不晓得,他们就是胡闹,错了,但无歹念更不会害人。甚至可以说若月上天有难,三个矮子还会出手相助。早知五长身份,隐忍良久直到今日当众揭穿,硬栽下离山盗法之罪,她心中究竟藏了怎样的盘算。

    演法便演法,要证明自家法术非凡、这才引来离山觊觎,这是她的办法,修家争斗各显其能苏景没话说,但直接摧毁三剑先民祖居大山又算什么。

    事无对错,但人分善恶。

    苏景未如戚东来、天魔宗那般喊打喊杀,他径直钉这宗‘月上天’。打枝打叶,不如一锄直接刨根。

    说离山派人盗法的教门,直接将它散了去,多好。

    被这等居心、这等心胸女子把持的教门,又能指望它将来不会兴风作浪么,直接将它散去了,多好。

    修者长寿,见惯风雨,经历得多了自也会智慧增长,听过三尸之言稍一琢磨四方皆惊!苏景这是要直接散去月上天!错了错了,不是苏景,当知在这大漠之中,苏景既是离山。

    是正道天宗、离山剑宗要散了月上天。

    借三尸之口说出的话,狠辣之处,比着之前天魔宗说的‘空来山中人,誓杀月上天’犹有过之。

    魔家狠话,至少还有个前提,只要人不死就没事,而正邪绝无并存余地,苏景真就丁点余地都不留。

    十五独目凝视了苏景好一阵子,这才沉声开口:“因我说你盗法,你便诬月上天为邪宗,这就是离山的正道么。”

    苏景摇头:“事情须得一样一样来说,你莫着急,我也不急,不用等到下一次天亮的,先说盗法适才阁下演法,抽空一方、运水穿空,着实玄妙本领。但尊者可知,离山之中,也有修月前辈。莫误会。不是离山还有别人潜入贵宗,修月非拜月,离山宗内修月人,我师叔陆崖九。”

    陆老祖一手寒月天河剑法冠绝中土,寒月因剑而来,是剑术。但剑上升寒月,少不得观想、冥悟真月,说老祖修月不算错。

    无需十五应声,苏景继续道:“苏景何其有幸,得师叔亲手引领。踏入修行世界。天下皆知老祖代兄收徒,苏景成为离山阳火传人。但少有人知晓的,我曾在西方大漠中侍奉师叔驾前数年,得他老人家言传身教。修得一点寒月真髓。”

    “适才尊者演法。让离山弟子见识过月上天传承的水行法度;此刻苏景卖弄。想请月上天诸位道友赏鉴离山月术。”说话时,苏景双手做揽月之状,虚抱胸前。结身印;话说完,遽然一声崩天巨响,宁谧夜空、荒凉大漠中,刹那火海!

    连天都没有了,又到何处去寻明月,只有火,铺天盖地之火!

    是火,妖娆、汹涌、气盖乾坤,但这火不热不烫不伤人,场中修家置身火海全不受伤害。

    月上天中也不乏识货之人,最初惊讶后很快就明白这是灵元洗炼:修家破境界,引动本行灵元汇聚,锻塑身骨、打磨经脉、再添浑厚修为!可以说,破境前后修者身魄与修元的飞跃,都来自这场洗炼。

    蜂拥而至,充斥天地的只是火灵元,不是真正火焰。

    洗炼没错,可是这些火灵怎能如此纯透,纯透到无形之灵具有烈火之形!纯透到几乎要成精化妖的真火灵!能唤得这等真灵洗炼,离山小师叔的修为又得深厚到怎样境地至少月上天的教众想像不来、理解不来。

    烈焰之中戚东来笑声传来:“诸位道友莫慌,前阵离山苏景闭关,自封于化外乾坤,修破一境但未得洗炼,今日重归大天地得洗炼再也正常不过。”

    不解释也还罢了,解释过后更惹人惊诧:苏景不是现在才‘回来’的,从白天到子夜,他在这古城内待了足足几个时辰。破境洗炼,说来就来,哪里会以为内修家本意就告拖延的。

    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别人不可能,苏景行。究其缘由:独独之我。

    ‘独我’已经不是他的境界,而是他的法度,只要他愿意,身内气意绝不会外泄分毫,当他将自己与大世界中所有联系都阻断,于世界而言此人就再不存在。

    他破境了,当有一场洗炼,这是天地‘欠’他的,天地不欠账,见面就还钱,可是苏景敛息后天地找不到他,自也没办法为他洗炼。

    见过这场洗炼,无人能不再承认:苏景修为臻入化境。

    境界还不算大圆满,十二步没走完,飞不了仙。但本领以论他当得起‘冠盖人间’四字评价。

    苏景回来时候直接遭遇争执,是以运念独我、不急着洗炼,小小的动法动念是无妨的,可接下来他需得唱一本大戏,自忖若不得洗炼,怕是未必唱得好这一台,那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先洗炼增修,再行元动法。

    临阵洗炼,且还搞出一个大场面,离山小师叔颇有卖弄之嫌卖弄就卖弄吧,有的卖弄总比‘卖无可卖’来得更好。

    洗炼短暂,燃香光景过后,天地重归清静,浩浩火元尽数被苏景收拢身内,而最后一滴烈焰没于苏景目中时候,苏景头顶忽然脱掉了几十根头发。

    脱于头皮,但并未向下漂落,正相反的,几十根头发扶摇直上,待到九霄时细细的长发飘动几下,陡然暴散炽烈火光,一根发,一道金红火龙,道道火龙狰狞摇摆,彼此纠缠错落,顷刻间结做一盏巨大法冠。

    修行第十境,如意胎。

    破第十境,圆满天兆,真法凝像、如意天冠。

    就是顶大大的帽子,道理上和第一境圆满的仙天冠盖一样,好看、威风,但不存实在用处,此境修行圆满的象征罢了。也不是没有前辈结如意天冠。不过前辈们都是法元凝像,苏景是几十根头发编冠再就是,七息之后,兆像散去时,那些长发仍未散落,而是化作一道道金红雷霆,散开去、巡天去!

    发蕴灵犀,天雷问罪。

    今夜人间,但有罪恶人行罪恶事,只要被这雷霆巡到,立刻斩杀当堂!

    与苏景无关,此乃金乌法度于兆相中生衍出的一变。就如当年苏景在西海破‘夺罡’,圆满兆相为‘金乌开目’、让大群盲眼人重建天日、金乌扬善一个道理,今次苏景破境兆相中,金乌惩恶。

    而这一道道金红雷霆巡游八方,昭示的绝非金乌如何正义,金雷中只藏一重真意:此间是金乌的地盘。金乌不喜罪,是以落罚。

    雷霆散去,与此间事情无关,洗炼过后的苏景以大袖笼住双手,口中默念咒言,三息后双袖一分,一轮明月自他袖中升入天空!

    大小、形质、光芒、圆缺,袖中月与空中月全无两样。且袖中明月升往高空,越飞越远,却不因距离遥远缩小,它始终是一样的大小,出袖时落在修家眼中怎样、凌霄时候依旧怎样。

    戚东来仰着脖子,目送袖中明月升空,笑道:“苏景,你弄个假月亮出来作甚?”

    “假的这么明显么?”苏景反问,是个傻问题。真月亮早在天际悬挂,袖中月再如何惟妙惟肖,众人也能分辨真假。

    可是很快,袖中明月就飞到九霄云上,随后此月轻轻一跳,与真月重合了,夜空中只剩一枚明月。

    再一息,空中明月微微一震,竟一划为二,一月在左、一月在右!

    全无两样、一般无二的月亮。

    事情未完,双月再震,自二入四,四枚明月排成一线,夜空明亮许多,以至星河都告沉黯

    苏景望向戚东来:“你以为,哪一轮明月为真?”

    戚东来眯眼睛,端详片刻:“最左面的我蒙的。”

    “蒙错了。”苏景笑着应道,伸手遥遥对着戚东来选定的那轮明月一戳,万里外、悬空月,仿佛个气泡泡,随着苏景虚戳破碎掉了,再无丁点痕迹。

    空中只剩三轮明月,这次苏景望向十五:“尊者以为,哪一轮明月为真?”

    苏景施展的‘离山月法’惊世骇俗,而十五猜对是不显荣光,她本就是拜月首领,找出真正明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若猜错了,远比着被戚东来亲下后脖梗子更丢人

    苏景做事不像天魔宗那么戾气十足,但他欺人。

    事已至此,不能不应,十五不存丝毫犹豫,向三月正中的那一枚笃定一指:“苏先生的考教别出心裁,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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