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誉走得匆匆忙忙, 而几位楼观道的道长也将方才与周希夷论道所得,无论是只言片语还是感悟心得都写了下来。还命人立刻送回了终南山的楼观道。
要说没有想将此女收入门下的念头那肯定是假的。
楼观道虽自恃道门正宗,老子真传, 但是道门门派众多,有清静无为, 但也有理念争执难分高下,容易掐起来的。难得看见个小小年纪论道悟性境界堪称妖孽的孩子,哪里舍得放手。
只是对方出身名门世家,又尚且年幼,只怕一时难以引入道门, 还需徐徐图之。换句话说就是以后再多多接触, 细水长流地影响, 早晚有一天会是道门子弟。
但这也不妨碍他们写信回自家道门说一下这事。
周誉将侄女送回了玄都观,只说了道门高人所赠苏合香丸一事, 其他并未多言。哪怕他存了其他心思,还得先与父亲商量一番。
程嘉倒是提了一下论道的事, 在她看来对方几人也是比较有水平的,可见这方世界的道门还算不错。
自女儿病好后, 的确喜欢看起了道经, 不说手不释卷, 但与过去相比的确感兴趣了许多。
沈婉只当成是玄都法师庇护之果,对于女儿的喜好并不插手干预。
而周誉回了家后, 便与父亲周老太爷说起今日的事,尤以侄女希夷与道门高人坐而论道夸赞不已,最后更是提出了,“希夷乃吾家良才美玉,若不好生培养, 岂不是浪费了这一番好资质。”
“若华阳公主不喜,可将希夷放在我名下教养。”
周誉膝下嫡出只有二子,但论起资质来尚不如侄女希夷,对于世家来说,有时一个出色的女儿,远远胜过其他庸碌无能的儿子。
周老太爷微微颔首,想起他那前儿媳沈氏,也是世家名门所出的大家闺秀,嫁入自家多年来侍奉公婆无不恭敬,贤惠治家事事周全,相夫教女样样淑德。包括希夷这孩子除了身子孱弱了些,但自幼聪慧坚韧,在周家孙辈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只可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由不得你不认。
周老太爷昔日是觉得怜惜愧对沈氏,便同意了让她带女儿离去。可现在听大郎这般夸赞,也动摇了心思。
淮阳周氏虽然显赫了数百年,但内里早已过了鼎盛时期,如今这般尴尬还不得不迎娶皇家公主,原因就在于家族中人才凋零,难以为继。而他这把老身子骨又多病缠身,都难以勉力上朝,再这般下去,只怕周家便要跌落顶级世家之列了。
一个优秀出色甚至是健康的嫡长孙女的确值得家族倾注资源培养,何况为避讳其他问题,长子还给出了相应的解决之道。
周老爷子叹了一声,“那就依你所言吧。”
他又道,“沈氏虽与三郎和离,但周家永远不会忘了她是希夷的母亲。”
周誉明白父亲的意思,周家休弃沈氏在先,现又要毁诺留下她的女儿,已经是很对不住她了,父亲也是希望他能好好补偿沈氏一番,莫要让人留下话柄。
他点了点头,作揖行礼称道:“诺”
“此事你也同三郎说一声,毕竟他还是希夷的生身父亲。”
既已做了决定,那么甚至有可能会将周希夷正式过继于其伯父周誉名下,一来避免华阳公主妒忌之心,也免了她以嫡母身份插手孙女的教养之事。二来归于长房名下,事实上也更抬高了周希夷的身份。
周三郎听到后一脸懵然,什么时候他的女儿成阿兄的女儿了。那岂不是以后见了他连声父亲都不能称,只能唤一声叔父。
他自然是想反对的,但周誉不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直接搬出了周老太爷,表示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不容再改变,正如当初周家令周三郎和妻子沈氏和离一般。
周三郎生来便是世家子弟,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同样家族需要他付出甚至是牺牲时,他也不能拒绝。
“我定会对希夷视若己出的。”周誉安慰了一下神色黯然的三弟,这也是为了家族大局为重。
有时候家族资源会优选配置。如周三郎可以纵情放浪,笙歌夜舞,家族都无所拘束。而周誉则要克己复礼,勤勤恳恳入仕为官。有所得便有所失,所以周三郎需要听从家族之命休弃发妻迎娶公主。放到身为未来家主嫡长子的周誉却是不可能的。
同样的如今被周老太爷和周誉看重决定培养的下一代是周希夷,那她的父母是何人,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远在玄都观的沈婉很快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原本她打算带着女儿回吴兴的行程似乎遭到了或多或少的阻碍。
连程嘉当日出个门的排场都那么大,更别说沈婉携女带着大笔嫁妆回去了,从建康到吴兴哪怕是走水路一路上也需要打点好了,还有足足能装上三大船的物资箱笼。
周誉与妻子来了玄都观一趟,又与沈婉见了一面,言语间暗示了此事。
沈婉闻言大惊失色,但同样当场便断然拒绝了。但周誉仍旧不厌其烦多次劝说,甚至直指为了女儿希夷的将来着想,也是在周家教养长大为好。
而且记在长房名下,有他们夫妇二人在,华阳公主也做不了什么,沈婉也不用担心女儿会过得不好。
哪怕失去母女名分,但周家永远会记着她是周希夷的母亲,周誉如此承诺道,
“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
最后连这话都说出来,为了女儿,沈婉就是再舍不得恐怕也得放手。身边其他人见了也忧心,痛恨周家逼着母女二人分离,又感到无可奈何,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改变这件事。
这天程嘉忽然问道:“这几日周家是不是来人过于频繁了些?”
双方谈话虽有意避让着她,仆婢们也都闭口不言,但沈婉越发愁眉不展,也是落在了程嘉眼里,稍一想想便猜到了缘由。毕竟能让沈婉在意忧心的不多,再加上周家人的动作。
沈婉摸了摸女儿的头,强颜欢笑道,“你祖父祖母有些想你了,希望接你回去看一看。”
程嘉想了想道:“祖父祖母身边尚有许多人侍奉,而母亲身边只有我一人尽孝。”
沈婉听了心里欢喜又酸涩,想着周家若是不肯放人,她们母女二人又如何离开得了建康。现在还是好言相劝,但就算是强夺走了又能如何呢。
但下一刻她就听女儿淡淡道:“既然玄都观不清静,不如我们换个地方住可好。”
程嘉所说的新地方便是都城中的上清观,楼观道的所居之所。
只一封书信,楼观道便很快派人来接她们了,看得沈婉愣愣的,她只知女儿近来偏好道经,却不知何时与道门有了这般往来关系。
接触道门中人本就是程嘉准备的一样后手,
但原以是想着安全下江南去吴兴,并护得她们母女二人安全,能多份势力庇护保障。不想还有周家变卦一事,也正好用来挡一挡了。
原主的心愿是护住母亲平安一生,程嘉自然不可能回到周家去。
若是任由沈婉一人离去,只怕不是郁郁而终,便可能遭他人毒手了。
想起前几日出现在身边的一些可疑之物,程嘉摇了摇头,难怪原主即便早夭了也那么不放心。在这世道,遭遇和离无家可归的女子便犹如蒲草飘萍。除了她这个女儿,还有谁真正在意沈婉呢。
好在沈婉没有犹豫,不用多劝说什么,便随女儿去了楼观道的地方。
小小的玄都观尚挡不住周家,但换成上清观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周家也得递上拜帖不得擅闯。再者楼观道又是天下第一道门,沈婉倒也是比较信重的。
这次来到上清观,除了之前见过的几位道长,还多了一位面生的女冠,看着年过四十,面容素净,身着蓝白道袍,
自称姓林,名素。
得知周家小娘子来信请求借居上清观时,王道长等人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好家伙,这可是送上门的弟子。
也恰好他们在将书信送去道门时,又请来了位师妹林素,也是想着方便以后与周家小娘子私下多接触一番的。
林素本就听几位师兄对周希夷夸赞连连,如今见了更是喜欢,当然相貌上的加分也不少。
王真宁等虽是道门中人,但也不是不通红尘俗事,所以对沈婉表示她们可以放心在上清观住下,无需有其他担忧。
沈婉对此自然是感激不尽。
………
上清观坐北朝南,占地四五十亩,便是容纳几百人也不在话下。更不用说沈婉一行人了,而且有林素道长与其他道童在,倒也比较方便女眷居住。
林素正是应承了师兄所求,来照顾周家小娘子的。这位说起来也是道门丹鼎派之人,与张道人一样是有真才实学的,在修道同时也研究药理,更是有悬壶济世之美名,连沈婉也有听闻。
沈婉感念之余,也察觉到楼观道对自家女儿似乎不是一般的重视。
而在仆婢们将不少东西搬迁过来,好收拾布置一番时,林素注意到其中某些香囊衣物,拿起来细闻看了下,不禁脸色微变,更是问道:“此物是何来的?”
程嘉在发现身边出现了一些有害之物时,就让人将它们秘密封存了起来。
这东西是如何来的,不用想也猜得到,周家没必要对她这个嫡长孙女下手。再想想前些时日她那便宜爹来过不止一两次,唯一有可能便是华阳公主了,还真是蓝颜祸水,害人性命啊。
程嘉不可能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对方一旦动了杀心,这一次不成功,还会下次下下次。
说来还得从根源解决问题,这就是另一件事了。
与此同时她也想借此试一试道门的态度,尤其是道门是否真的能庇护她们母女二人。
若是此方道门畏惧皇室,那么一切只当等价交换,顺利离开建康就好。程嘉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只是借助道门的势力更为方便些。如果不成也没什么。
但若是道门能够相保,程嘉也愿意更深接触一下,毕竟她对修道还是比较有好感的。
一切就权看道门的态度了。
论医道林素或许比不得年长的师兄张道人,但也不难发现问题,那些香囊衣物上明显都被熏上了一种有毒的香料。闻似花木,但若是人接触久了,便会身体越发虚弱,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四个月。更别说是周希夷这样年幼的孩童了。
好在她为周希夷诊脉了一番,没什么大碍,其他仆婢也说小娘子近来简朴,不曾换新衣佩戴香囊。
林素在意识到有人故意谋害周小娘子后,又立刻去禀告了几位师兄。
沈婉母女一离开玄都观,周家那边便立刻得了消息。
“确定是去了上清观?”周誉一再询问仆从确认道,只听回答说连起居用物都一并搬过去了,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哪还看不出楼观道之人的心思。
若是什么山野道人,敢拐了他周家的女公子,早就抓来五马分尸了。
可对方偏偏是如今的天下道门之首——楼观道,纵然大宁皇室也要礼让三分。
周老太爷叹了一声,“唉,你好生劝说沈氏一番,我周家的嫡长孙女总不能小小年纪就去出家修道了。”
他虽然崇道多年,但也没有到这个份上,何况还看重这个孙女准备精心培养一番。
然而还不等周家有所行动,上清观那边已传来消息,周希夷即将拜入楼观道门下。与这消息一同送来的还有拜师仪式的帖子,毕竟周家乃是周希夷的父族,不可能一声招呼不打。
周三郎竟然还是最后一个知晓此事的人。
他女儿都要出家修道,他这个做父亲的居然还不知道。
——期间压根没想到自家三弟/三儿子的周誉和周老太爷。
周三郎也不顾什么道门正宗了,以生父的身份一心跑来阻止这件事,但这次却先见到了之前对他一直避而不见的沈婉。
楼观道的几位道长对她并没有隐瞒,将有人意欲谋害周希夷一事都坦诚相告。
虽然对高门大宅内的龌龊阴私不甚了解,但几位道长也猜得到能对堂堂周氏嫡长孙女下毒手的必然是位高权重之人。但楼观道贵为天下道门之首,还不至于畏惧几个皇族之人,
而沈婉也明白了即便她忍辱接受和离,避而不见周三郎,甚至是离开建康这一切都是无用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依旧不肯放过她们。
这时楼观道也提出想收周希夷为弟子,若是入了道门,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加以庇佑。
沈婉也同意了。
“你怎么能让夷儿拜入道门?”
周三郎甚至带上了些许埋怨,哪怕他被迫与沈婉和离,但希夷依旧是他唯一的女儿,周家金尊玉贵的小娘子,她还这般年幼怎能去过那清苦修道的日子。
沈婉平静道:“为何不可?这也是她心中所喜。”
住在上清观这几日,那些道长也常常来与希夷论道,甚至到最后听得如痴如醉,拜服不已。沈婉也意识到她的女儿是何等不凡的人物。
周三郎却是怎么也不愿相信的,“远离尘世,山中苦修,怎会是心中所喜。”
他生来便是绫罗绸缎加身,尝尽山珍海味,享尽人间富贵,才华容貌家世应有尽有。此生唯一不顺也就是被华阳公主看中,被迫休妻骨肉分离,又哪里见过其他人生悲苦。
周三郎只觉得仅仅几月不见,沈婉似乎变得冷漠了许多,竟然还这般狠心让女儿去入道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昔日钟情的妻子,是不是换了个人。
周三郎还是坚持要见女儿一面,带她回周家。
而程嘉也猜得到周家人会反对,尤其是周三郎这个原身父亲更是有反对的权力呢,但周三郎这人吧,其实也好对付,程嘉只说了一句话,对方便没话说了。
“当初父亲在家族与母亲之间选择了后者,难道就不容我今日选择母亲么。”
最后周三郎失魂落魄地参加完了周希夷拜入楼观道的礼仪大典。
或许唯一值得安慰的便是周希夷虽拜入道门,但并未真正出家,只是在俗世修行。这也是沈婉并未拒绝的原因,在她看来,这样也是为女儿多了一层道门的保护,便是周家也无法强行将女儿带走了。
至于周三郎的心情,谁又会在乎。
程嘉就不信周家有意将她接回去,甚至记在长房名下的事,周三郎会毫不知情。她那一句话也只是戳破了他装醉不知的壳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周希夷会做出与他不同的选择。
他没了一个妻子还可以再娶纳妾,但周希夷失去母亲后,便再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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