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有荷送十里湖,东、西、北三面环山,南邻济州城,临湖有一处前朝建造的避暑山庄,后收为当地官府所有。
每年六七月间,官府会开放该处山庄,供前来济州避暑游乐之人进入赏玩。
但是那望之一眼无尽的荷送十里湖已非三两日能够游玩尽兴,而避暑山庄之大,取水岸曲折精华,设计亦是精妙,加之山庄内藏巨大,也够人玩上一两日。
殷旭正是知道此处绝佳,便先带莺时前来饱览这湖光山色。
临湖栽柳,风荡枝摇,湖风虽仍少不得夏日暑气,但有这水秀天光铺展在眼前,已是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莺时与殷旭悠然走在湖边长道成片的树荫下,望着湖面那些细碎涟漪仿佛逐着跃动日光,粼粼清波便如淌进她心里似的,连吹过的风都是清甜湿润之气。
二人本边走边聊,无外乎殷旭将他们一路过来见到的精妙景致与或有的典故一一讲给莺时听。
莺时觉得有趣,原本听得认真,却渐渐被从湖上传来的乐音吸引了注意。
“什么声音?”莺时想要听清楚些,见有斜坡小阶连着前头的木栈桥,她便走了过去。
殷旭眉间惬意顿时消散无形,追着莺时往木栈桥上去,拉了她一把,道:“此地会有教坊画舫经过,不看也罢。”
提及教坊时,殷旭眸光沉得厉害,手上力气也不觉加大了些,暗暗将莺时往身边拉。
殷旭一语毕,那湖上的乐音又近了些,莺时听见其间有琵琶声,弹的是一支听来媚俗的曲子。
“画舫上多是纨绔子弟跟教坊奴婢,看了污秽,我带你去别处走走。”殷旭道。
莺时对教坊二字颇为反感,也不想多留,由殷旭扶着往阔道上去。
然而那画舫已近附近的一处泊湾,舫上的人声与乐音都清晰传来,那样热闹,却也败俗。
不知为何,莺时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那渐渐驶入泊湾的画舫,不知究竟在看什么。
“姣姣?”殷旭又试图唤回莺时的注意,再将她往身边拉近。
莺时失神,一个踉跄跌进殷旭怀里,目光却无法从画舫上收回,喃喃道:“我认得……我认得这声音……”
“什么?”殷旭问道,“什么声音?”
莺时不由自主地想要往画舫处去,但殷旭早将她箍在怀里,她走不得。
殷旭低头,关切道:“姣姣,你许是不舒服,我带你回去找平献。”
虽是推断的口吻,殷旭却已在强迫莺时随自己转身,不让她再看那画舫。
莺时拗不过殷旭,可那莺莺燕燕的喧闹,那些世俗娇媚的乐音,尤其是那琵琶声,似是每一下都拨在她心上最痛的地方,越是想,越难以克制汹涌的情绪,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试图冲破某种阻碍。
“文初。”莺时再次停下时不得不用力呼吸,紧紧抓着他手,说话都开始发颤,“我……我难受。”
她还在试图回头望着那艘画舫。
舫船已靠岸,她无法看清那些从画舫上下来的男男女女究竟是何种神情,但传来笑声做不了假,那些妩媚娇吟听得她不止百般厌恶,还由此生出莫名的恐惧。
“文初……”她努力想要发出的声音却被粗重的喘息声盖住,无法控制的慌乱和惊恐像是崩坏的山雪那样倾塌而来,让她连逃之不及,唯有眼看着那铺天盖地的痛苦倾轧下来。
殷旭感受到怀里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着一点一点往下坠,他干脆将莺时打横抱了起来,往马车方向走去。
方才走了没几步,一辆马车停在殷旭面前。
车帘后出现的正是薛沅。
乍见殷旭,薛沅亦是震惊,尤其当他发现这位从来冷峻锋锐的郢都商会会首竟光天化日抱着个女子,他的脸色随即变了。
薛沅一张文质彬彬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将手中的车帘子打得更高些,让车中的另一道人影现了身,道:“是殷会首。”
但闻殷旭之名,车内的郑渔卿立即相顾,可见他抱着莺时,她眨眼间蹙了眉头,不悦问道:“你何时来的济州?怎没告诉我?”
殷旭不想与郑渔卿纠缠,更顾忌薛沅在场,道:“在下有要事需办,不扰郑小姐雅兴。”
眼见殷旭要走,郑渔卿从马车中跳下,拦在他面前,瞥了一眼他怀中的莺时,道:“她怎么了?”
“有些中暑。她身子弱,病情拖不得,请郑小姐让路。”殷旭道。
郑渔卿听他如今不光不似往日客气,更有命令之态,登时便被激起了小姐脾气,沉色质问道:“你敢这样与我说话?”
此时薛沅在一旁听着,观察着那半张脸埋在殷旭胸口的女子,自是联想起那日在冰酪铺外的情景,神色更是古怪。
三人僵持间,方才那股突如其来的汹涌气血渐渐在莺时体内平复下去,但她此刻依旧没有力气,只软在殷旭怀里,依稀听得见有人说话,却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感受到莺时动了动,殷旭低头问道:“怎么样?还难受吗?”
莺时只有见到殷旭眸中柔色才安心一些,轻轻摇了摇头。
殷旭向上托了托莺时的身子,再懒得理会郑渔卿和薛沅,丢下一句“告辞”便箭步离去。
薛沅见郑渔卿愤愤却并未去追殷旭,知道这侯府千金到底还是放不下身份,只往她身边凑了一些,道:“殷会首抱的那姑娘,小姐不觉得眼熟吗?”
郑渔卿瞪了薛沅一眼,比之被殷旭抛下更为恼怒,道:“这儿风景不错,你自己留下看吧。”
言毕,郑渔卿回去马车上,直接让车夫返回别院。
另一处,殷旭抱着莺时上了回程的马车,才刚将人放进细软中,便被那娇软的身子缠住,整个怀里都是那淡淡的女儿香。
知道莺时恢复了一些,殷旭不似最初那样紧张,面色也宽和下来,抱着莺时,道:“方才吓了我一跳,真怕你出事。”
莺时贴在殷旭心口,仍是心有余悸,道:“我也吓死了,真怕是旧病复发,这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殷旭眉头微微敛着,虽也有过这种担忧,却不能当着莺时承认,转而重拾笑容,低头哄她道:“上苍已经给过我们考验,我没放你走,将你留了下来,你就走不了了。”
那柔声细语里,夹杂了殷旭对往事的一番喟叹与庆幸,他掌心裹着莺时的手,道:“哪怕是你自己要走,我都不会放手的。”
莺时不知他为何这样说,抬眼道:“我为什么要走?”
她将殷旭搂得再紧些,只怕彼此贴得不够近,笃定道:“我才不走呢,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老天都没能让我们分开,就谁都不能拆散我们。”
这一字一句都刻进了殷旭心上,虽看不见莺时此时神情,却能感受到她的坚定,正是对他多年情义的最好回应。
情潮涌动之下,惯来沉稳的殷旭亦不免激动,微颤着声道:“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不许反悔。”
莺时仍使不上力气,只得靠在殷旭怀里,略略抬起手,作起誓状,道:“我顾莺时便是要跟文初一生一世,白头偕老,绝不反悔。”
见莺时立誓,殷旭情动更甚,道:“姣姣,不如我们择日完婚吧?”
“啊?”莺时惊道,“成亲?”
殷旭扶着莺时的肩,让她能够坐起,面对自己,道:“姣姣,你我早有婚约,今时今日我更想要夫妻这个名分,想听你叫我一声夫君。”
两年得殷旭照顾,莺时并不怀疑他对自己的感情,成亲也是在她预料中的事,或早或晚,只要殷旭心意不变,她也是愿意成为殷夫人的。
只是殷旭突然说起这桩事,难免让莺时措手不及。
她一沉默,车内便彻底安静下来,倒是殷旭浓烈热切的目光时刻锁在她身上。
越看,她越少了方才的惊讶,生出越多欢喜。
莺时娇怯地低下头,仍未见殷旭收回视线。
她道殷旭有意作弄,心里却恼不起来,躲进他怀里,还在掩嘴偷笑。
殷旭听见那刻意压制的笑声,明白了莺时的心意,眼底笑意亦是似繁花盛开,低头贴在她耳边道:“那等这趟回了郢都,我便着手准备了?”
殷旭的笑声里皆是浓情蜜意,化不开似的,从莺时耳畔腻进心里。
她只觉得整张脸烫得出奇,更不想被殷旭瞧见这般模样,便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推着他背过身去。
殷旭头一回见莺时羞成这样,笑得更是肆意,顺着她的心意挪了挪身子,由着她躲在自己身后,只偏了头看她,问道:“嫁衣上是绣龙凤、鸳鸯,还是你最喜欢的海棠?”
莺时脸上热意未褪,又听殷旭这不知是当真询问还是有意玩笑之词,娇哼一声,再戳了他的腰窝教训他。
殷旭身子一震,倒是没回头,却精准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任由莺时要抽回去依然不放,道:“这会儿有力气了,就来欺负我?”
“谁欺负谁?”莺时嘴硬,却已经靠在殷旭肩上,露着一双璀璨星眸去看他,道,“你喜欢龙凤、鸳鸯,还是海棠?”
殷旭只侧着脸与莺时目光交缠,多少情丝缱绻,都在这脉脉的凝睇里。
“你快说嘛。”莺时催促道,另一手也环了上来,堪堪搂在殷旭腰间。
殷旭眸光渐柔,温润而泽,道:“龙凤亦可,鸳鸯亦可,海棠当然亦可。”
“敷衍至极。”莺时娇嗔道。
“听我说完。”殷旭按住莺时搂在自己腰际的双手,轻轻扣着,道,“愿结同心,凭此为扣。管是龙凤、鸳鸯,与我定白首之人是你,便是天作之好。”
字字情深温柔,坚定似起誓般郑重,尾音落在莺时那满是依恋信任的眸光中,他的手已与她掌心相抵,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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