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小舟缓行,舟中二人各有心事。
浮现在薛沅眼底悠远平和的眼波随着画舫远去渐渐消失。
他收回思绪,发现莺时手扶着船舷,脸色并不好看。
“小姐不舒服?”薛沅问道。
莺时亦是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画舫,耳畔已经没了靡丽乐音,却依旧不能拂去她由衷的厌恶和身体
真实的不适。
好在今日情况比昨日好些。
莺时微微歪了身子尚能坐着,道:“薛校令既看了出来,烦请送我上岸。”
薛沅令船夫往岸边靠去。
待听到泊湾口,薛沅先行上岸,本欲扶莺时下船。
莺时并未领他的好意,自己从小舟上下来,连告辞亦是敷衍,虚虚地福了身,抛下一句“告辞”便走上栈桥,往绿柳阔道上去了。
稍后莺时与随玉会和,她并未提及与薛沅见面一事,可也已全无游玩兴致,自此回了别院,一直等到临近黄昏,才见殷旭回来。
晚霞织锦,铺满了西边广袤的天际,耀眼金辉混着赤色霞光,正是一日里最后的浓郁绽放。
殷旭到小院时,莺时正蜷在秋千架上若有所思。
秋千未动,赤朱丹彤映在水红的裙子上,裙角落了地,连着一旁投在地上的花影,还有一些罩在莺时身上,半明半昧。
一切无声却又那般热烈。
听见脚步声,莺时回头,见殷旭站在回廊下,眉眼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莺时从秋千上下来,三两步到了殷旭面前,抬手环住他的后颈,道:“我想你了。”
眼底是温情依旧,却不知为何带着愁绪。
殷旭视线扫过空了秋千架,问莺时道:“我推着你玩一会儿?”
莺时摇头。
“总不会一直坐着就只想我吧?”
莺时低下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不会?”
分明看得出她有心事,但她不说,他暂时便不追问,只道:“那你随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儿?”
殷旭神秘一笑,牵着莺时的手离开别院。
莺时坐进马车里便挽起殷旭手臂,靠着他不曾说话。
殷旭看她无精打采,问道:“是今日出去玩累了?不然我们回去吧?”
莺时拨弄着殷旭的手指玩了一会儿,才抬头引身,下巴垫在他肩上,又去点他的鼻尖,道:“我更想看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殷旭由着她那根白玉似的手指在自己脸上点点划划,道:“几时学会藏心事了?看你愁眉不展,我担心。”
莺时只将殷旭抱得更紧,道:“过去不觉得,如今看得多一些,才发现我竟什么都帮不上你,真真是个拖累。”
殷旭侧过脸,只能看见她轻微扇动的鸦睫,道:“谁与你说的这些话?随玉?”
“不是,随玉才不说这些呢。”
“她不说,也不办好事。”
“此话何解?”
“跟着你出去还把人跟丢了,我不得不以为,你这一通胡思乱想是不是白日里遇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殷旭勾起莺时下巴,让她看着自己,问道,“你说,这是不是她错事?”
莺时有些急了,道:“不关她的事,你可不能罚她。”
殷旭默然看着她,视线融入她眼底,似是想要探清楚她的想法。
殷旭看她向来含情,有时情到浓处会让她忍不住颊上发烫,只好转过脸去不让他看见了笑话自己。
殷旭去勾她的小指,道:“原答应了你是来济州散心,不想中间出了变故。但是今晚只属于你我,可好?”
殷旭用心处总能化开莺时的顾虑忧愁,只是方才被他看得还未平复,此时她暗暗咬了唇,忍着心头喜悦,不愿做声。
殷旭凑去她面前,明明见她笑了,他也扬起嘴角,再问道:“不高兴?”
莺时巧笑娇美,睨他一眼,又被他的小指勾了勾,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答案已是不言自明。
马车徐行,待停下时夕阳已沉。
莺时本由殷旭扶着下车,怎料抬眼时便见一道缀着灯火的栈道自岸边延伸向天际那最后一丝朦胧光亮,也没入了一大片盛开的荷塘之中。
荷塘边亦点满了灯烛,烛火燃着静谧夜色,暗夜中有这一处明亮地,柔和安宁,胜似仙境。
莺时惊喜之下从车上跳下,脚下却没站稳,几乎扑在殷旭怀里。
她本欲走近那幽美烛火,不想身边人却未松开揽在她肩头的手。
“这就要弃我不顾了?”殷旭逗她,又是可见的委屈。
“才没有呢。”莺时仍望着栈道,“有心了。”
殷旭摇头,视线完全粘在莺时身上。
莺时道:“我想过去看看,你陪我一起。”
殷旭这才满意,哪知才松开莺时,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栈道上,只留了灯影拉下的影子,从他足尖拂过。
栈道不长,尽头停着一叶小舟,似在等人。
莺时本想上去,和殷旭一块泛舟入这夏荷深处,但想到他臂上有伤,不便划船,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殷旭看她站在小舟旁出神,问道:“怎么了?”
莺时抚上殷旭受伤的右臂,道:“陪我坐一会儿。”
“那边亭子里。”
莺时却拉着他道:“就坐这儿,比亭子里凉快。”
殷旭了解莺时,一早便让人清扫过栈道,还备了细软和簟子,铺在栈道边,两人或坐或躺,倒真有些临水倚卧满天星的惬意悠然。
殷旭枕着莺时的腿,闭着双眼享受少有的闲暇舒畅,道:“只要一想起还有你陪在身边,人生在世便是苦也当甜。”
莺时本一面吹着晚风,一面看着天上星河,忽听殷旭发出这样的感叹,她低头看他,将他颊上的发丝轻轻拨开,道:“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你以后都不苦?”
殷旭眉心一动,浓重的愁绪在他睁眼时已经尽数消散,他抬手抚着莺时的脸,道:“只要你眼里、心里有我,便什么苦都不算数。”
莺时轻轻蹭着殷旭掌心,道:“但我知道这样不够,你有那么多的难处,我还是什么都帮不上你。”
夏夜清风旷人心神,也将眼前这娇香软玉衬得更是缱绻动人。
花期月夜,眼前人柔情满目,似是这世上一切美好之物都含在莺时这一双秋水之中。
殷旭眼底闪动起不同以往的光彩,似是看着莺时,却又好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小时候曾遇见一位贵人,是他告诉我男儿在世必不能求他人施舍,一桩一件都需自己求出路,忍得辛苦艰难方才谋求得生计,才能活下去。”
“你从未提起这件事。”
殷旭垂眼,掩去眸中因往事而起的晦暗,就连面对莺时都不愿意再多坦露。
少见殷旭如此深沉,也感受到他有意回避,莺时不免失落,却愿意再等等。
等他不再在自己面前故作坚强,等他除却温柔还愿意给她更多喜怒哀乐。
莺时扶着殷旭肩膀让他起来,指着夜空星辰,道:“文初,你看北边的天上,除了北辰,还有什么?”
殷旭不解道:“还有什么?”
“你看仔细一些,就在那儿。”莺时又指了指北辰旁的一小片夜空。
殷旭仍未看出异样,摇头道:“究竟有什么?”
“是两颗暗星。”莺时道,“星光很淡,但一直都是成双出现。”
殷旭眼波变换,贴近莺时,顺着她的指向,问道:“我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成双。”
莺时抿唇浅笑,继续给殷旭指出那两颗星的位置,道:“还能怎么成双?总是在一起呀。”
殷旭隐约看见那两颗星星,点头道:“嗯,确实总是在一起。”
他捏着莺时的下巴引她面头,看见在她颊上晕开的浅红,还有被微微咬住的唇。
他摩挲着那一点娇红柔软,听见莺时渐重的呼吸,声音喑哑道:“我们也要在一起,出双入对,永不分离。”
殷旭的尾音里带着莫名的轻颤,那只抚在莺时颊上的手越发热了起来。
温度透过肌肤漫到莺时心头,她被那逐渐翻涌在殷旭眼底某种情绪的包围,烫得她失声低吟。
那一句“出双入对”如同蛊惑,缠绕着清媚月色,恰点中了她内心长久以来的期许。
彼此心意相通,于她而言再美不过,尤其这话出自殷旭之口,她怎能不欢喜,怎么能不沉醉?
那一点丹唇软红贴上殷旭,顷刻间满塘夏荷开得更艳,荷叶扑着水面,打碎了一池星辰,惊得塘边的蝉鸣亦随之热烈。
殷旭未料莺时如此,只从唇齿间感受到那馥郁浓香,混着她她唇上的胭脂,还有她身上从来天生的娇甜。
殷旭爱极了这醉人香气,越是亲近,越贪恋无度,想要更多。
见莺时想要退开,他一手揽住那柳腰,一手托着她的脸,仍是那么近得看着她,只比方才看得更深,一点儿都不让她逃了。
“怎么这会儿又要躲了?”殷旭与她额头相抵,心跳得厉害,声音更是沙哑,“方才不是还胆大得很?”
莺时唇上的胭脂被弄花了些,不再精致却更嫩艳。
她不知,这般细微的凌乱,将她此时混杂了慌乱与娇怯的模样衬得更加动人。
尤其是她想看,却不敢看他的时候。
“我……”
不过一个含糊音节,顷刻间便被隐在吹过的一阵晚风中。
星河落入水中,围着那在烛火光照下彼此亲近的身影,说的是两情相许,鸳俦凤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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