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晚风拂动的裙角似是记忆的页脚,轻轻扑动着,只消有人稍稍一番,便能将失落的过往带回。
回荡在耳畔的声音占据了莺时所有的思绪,与眼前那暧昧的灯火一般,缠绕着延伸向思绪深处。
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口吻,分明不是殷旭,却又的确是他的声音,搅动着本就浑浊蒙昧的记忆,闹得莺时头痛欲裂。
一阵珠玉走盘的琵琶乐音从那秦楼楚馆的莺声燕语里飘了出来,如无形的手,抓住不断钻入莺时神智深处的那个声音,推动着撞向被尘封多时的一处封口。
心口强烈的钝痛和五脏六腑再度清晰起来的反胃干呕同时袭来,震得那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似被吹落的树叶子一般倒了下去。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唯有身体的疼痛那样真实猛烈,当真让莺时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云辛及时抱扶住莺时,将她带回巷子浓重的阴影里,借着微弱月光,勉强看见她眼底泛起的泪光,耳边都是她痛苦急促的呼吸声。
臂弯里的身体开始激烈抽搐。
“你怎么样?”云辛亟亟问道。
心口发闷,似有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莺时连呼吸都极其困难,脑海中却不停翻涌着各色画面,与耳畔虚虚实实的声音一起,加剧着对她的折磨。
“琵……定……定源……父……”
云辛不知此时的莺时究竟还有几分清醒,亦不知这些断断续续从她口中发出的音节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依稀辨认出有个名字,好像与她曾经在客栈里念起的一样。
莺时努力吐出一些虚弱的音节,之后便开始哭,哽咽得厉害,仿佛随时可能昏厥过去。
云辛从未料想过莺时会有这样的反应,手臂感受着怀中女子始终不停的颤抖与抽搐,那些无法说清的词或是句子都催生着他对莺时的愧疚。
云辛不愿看她在这样痛苦,道:“再忍一下痛。”
所有的痛楚与折磨都在颈间那一记极重的力道砍下之时停止,当莺时恢复知觉时,已回到了幽淑园,窗口的风铃正在阳光下静静地悬着。
想起自己被云辛带走之事,莺时惊得直接从床上坐起身,但很快,脖颈传来的酸痛瞬间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重重跌回床上。
随玉闻声赶来床边,问道:“小姐醒了?”
莺时放缓的动作重新坐起,轻轻扭动脖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二刻。”随玉道,“小姐这一觉睡得沉,奴婢晨间都叫不醒。”
莺时正想将昨晚之事好好梳理一番,因此无心与随玉纠缠,随意将她打发了出去。
此时窗口的风铃轻动,惊得莺时循声去看,那悬垂的风铃丝线摇摆,像极了搅乱她心湖的元凶,引着她重新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然而哪怕莺时记起了遭云辛胁迫而夜出幽淑园的遭遇,也清楚地想起了那座矗立在夜色里温柔风致的莺巢燕垒,还有那门头挂着的匾额上题着的“瑶春馆”三个字,她却依然无法将那些零碎狼藉、模糊不清的片段串联起来。
她更不愿意相信,那些她想起的声音都是在唤她自己。
这些事于莺时而言过于匪夷所思,尤其无法与殷旭、方享、随玉与她说的内容对应,而云辛也在之后数日间都未曾出现,她便只能将所有的疑问都暂且埋在心里。
如此有了重重心事,莺时不免时常恍惚走神,不止随玉发现了,就连白蓁蓁也察觉出了她的异常。
这日午后二人相聚,莺时想将手中的一朵海棠花绣完,正要换线,却蓦地停下了动作。
见莺时右手捻着绣花针却出了神,眼看着针尖即将扎上左手食指,白蓁蓁立即推开她的手,再将针从她手中取下,扎去针枕上,道:“我看你这几日都心事重重的,是在想殷会首?”
白蓁蓁说的是,却也不是,一时间教莺时不知如何作答。
莺时眉间带愁,春山锁在一处,看来我见犹怜,直教白蓁蓁都看得不忍心了,坐去她身边,道:“你若真想念殷会首,不妨给他去个信儿,催催他早些回来。”
莺时也想过这个法子,可她自有顾虑,也有不愿意应对之事。
如今与其说她想见殷旭,倒不如说就这样耗着也好,否则殷旭回来了,她并不知如何面对他。
见莺时依然黛眉颦蹙,白蓁蓁道是出了事,亟亟问道:“怎么了?是殷会首出事了?”
莺时摇头,放下手里的海棠花绣品,道:“是我自己的事儿。”
听得出莺时有意回避,白蓁蓁便不追问,只道:“那你自己拿捏好,我想我或许帮不上你什么,但你若有需要,尽管告诉我,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便愿意为你出力。”
话音未落,白蓁蓁却又红了脸,有些促狭地低下头,道:“你瞧我,我……我还不够资格与你呼朋唤友吧。”
莺时拉过她的手,道:“你这样说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自我这趟记事起,除了平献跟随玉身边还没其他朋友呢,日常有些心事也不知与谁说的好,你愿意陪我帮我,该是我的福气呢。”
“你不介意我之前瞒着你那些事?”白蓁蓁问道。
知道白蓁蓁指的是顾青棠与殷旭的事,莺时心中对此感触复杂,一时间也不好妄下定论,便摇头道:“你总有自己的道理,我不介意。”
白蓁蓁高兴道:“那就好。你身子抱恙,我这几日都怕因为那些事搅了你的清静,现在听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咦,如此说着,我倒是发现你的气色比前阵子好多了。”
“是吗?”莺时经白蓁蓁提醒,再回想自己今日来的身体,气虚无力的情况确实改善了不少。
白蓁蓁点头,道:“之前见你气色要差一些,整个人看来也不大精神,好几回与你说话到最后,你都能睡着了。这段时间你虽心事重,但看着硬朗了好些,我听你说话都比过去中气足呢。”
“天天好吃好喝养着,我若再不好起来真就成了拖累人的累赘了。”莺时这般说着,心底却生了另一番猜想,只是不便与白蓁蓁说。
白蓁蓁看随玉从廊下经过,不由笑道:“殷会首待你当真用心的,我看你这侍女一天好几回地注意着你,想必也是殷会首叮嘱过,知道你的身子不好,时刻关心着。”
“随玉照顾我两年多,她最细心的。”莺时一面说,一面往亭外的回廊望去,果真见随玉站在廊下。
见莺时投来目光,随玉并不回避,反而从廊下走了出来,停在小亭的纱橱外,道:“小姐,方大夫来了。”
莺时惊道:“平献?他来做什么?”
“自是来给小姐复诊。”随玉道。
若是换做从前,莺时必不会怀疑这些总在自己身边的人,但今时今日,她有疑惑,而这些疑惑正来自这些她信任的人身上,自然不免令她对方享的这一趟复诊有了迟疑。
不见莺时应声,随玉透过面前的纱帐去看她,道:“小姐,是让方大夫过来,还是去外园见他?”
莺时又默然片刻,拉着身边的白蓁蓁道:“白娘子,陪我一起吧。”
白蓁蓁不疑有他,点头道:“好。”
随玉却道:“小姐的病情还是只在自己人里说的好。”
莺时正站起身,听见随玉这生冷又在人前失礼的话不禁变了脸色,挑开了纱帐去看随玉,道:“白娘子也是自己人,是我的人。”
莺时并非要以身份压制随玉进行训斥,多是生气随玉这话会伤了她与白蓁蓁才建立起来的情谊,恼随玉驳了自己的面子,才与这侍女置气。
白蓁蓁头一回见莺时如此不客气,心中感激,更觉得她这维护自己的模样可爱,亦不想因为自己坏了她们主仆的情分,于是打圆场道:“随玉姑娘也是担心你,服侍你两年多的人,最是清楚你的身子。”
莺时因心中疑云顾虑才一时没能压住火气,此时已觉自己失态,再与随玉说话时,口吻轻柔了许多,道:“外头暑气重,都去厅里说话吧。”
随玉并不为莺时转变的态度有所变化,听了吩咐,她例行公事地欠身,转去寻了方享。
白蓁蓁看得出随玉与一般侍女不一样,但这归根究底还是幽淑园里的事,她不便置喙,便与莺时一起去见了方享。
方享日常都在殷府上,今日是收到随玉的信儿才来幽淑园。
既是为莺时复诊,少不得请脉询问,只他一搭上莺时的脉,脸色就变了,指腹不觉用力压了些,似是要隔着那一层丝帕将这脉象听得再清楚一点。
随玉见方享神情渐渐凝重,猜是出了问题,问道:“小姐的情况如何?”
方享闻言抬眼,视线匆匆从随玉忐忑担忧的脸上瞥过,随后收了手,问莺时道:“近来有吃过用过什么新东西吗?”
莺时每日都在偷偷服用云辛给的药,自然不能将这件事说出来,只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垂下眼。
她不惯说谎,只得答非所问,推脱给随玉道:“日常起居都是随玉照顾的。”
方享终于将目光落去随玉身上。
面对方享无声的询问,随玉似能感受到他的责备,心中不解亦含了些不满,道:“我能给小姐用什么新东西?我可敢?”
莺时知道方享多半是从自己的脉象里察觉出异样,腔子里那颗心跳得快了许多,她却不得不按捺着,明知故问道:“平献,究竟怎么了?你别吓我。”
方享定了定神,道:“没事,反而是你的脉象平稳了许多,证明身子恢复得很好,等文初出来,你都能让他陪着你出去多玩玩了。”
本该是好事,偏偏莺时现今心中发虚而生怯,如坐针毡,丝毫都感受不到喜悦。
方享见她一直低着头,问道:“莺时,你怎么了?”
白蓁蓁见状,上前解围道:“余小姐这几日为了绣嫁衣上的花样费了好些心力,总担心自己手艺不精,绣得不好,到时嫁衣不够好,对不起殷会首一番情义。”
莺时多少还存了些这样的心思,被白蓁蓁当众道破,她一阵羞臊涌上心头,推了推白蓁蓁,娇嗔道:“白娘子,这话可不能说了。”
白蓁蓁却只是笑着,瞥了方享一眼,暗示莺时确实是这般想的。
方享会意,亦是无心纠缠莺时与殷旭的感情,只向随玉抛去一个眼神,随后起身对莺时道:“你没事便是最好的事,千万好生养着等文初回来,也等着你们成亲。”
莺时点头答应,问道:“你这是要走了?”
未免莺时起疑,方享如平日一般打趣道:“这园子是谁都待得的?”
莺时被他逗得颊上一片绯红,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随玉在一旁看着,见方享转身要走,她对莺时道:“奴婢去送方大夫。”
说完不等莺时应声,随玉已跟去了方享身边,二人一同离开了花厅。
待走出一段,确定莺时不会他们的谈话,随玉终于不再掩饰心中的困惑与焦急,拉住方享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方享面色忧忡,沉吟道:“若不是你作假,便可能是她扯谎。”
随玉聪慧,当即明白方享的意思,却不做声。
方享继续道:“直接去信,催文初回来吧。”
随玉抿紧了唇,仍站着不动。
方享神情间皆是规劝之意,道:“事关莺时,他多在乎,你若知情不报,等他回来也是瞒不住的,到时候……”
随玉愤愤盯着方享,切齿道:“公子迟早被她耽误。”
方享听后反而放了心,道:“快去吧,他越早回来越好。”
随玉仍有不甘,道:“送你出了门再说。”
方享哑然,亦是拿这倔强的侍女毫无办法,摇了摇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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