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日,殷旭都在幽淑园里住着,只是白日事忙,他不定在园子里。
时值七月末,郢都的天依旧热似流火,尤其午后最是炎热,每每能将莺时从午憩中热醒,一身的细汗黏腻,少不得要沐浴更衣。
才换了一身轻薄的素纱连衣绣海棠的裙子,莺时正由随玉服侍着在镜前打理浸湿的头发,忽听得窗口的风铃响起,她忍不住转头去看,却被随玉抓了湿发,疼得她失声低吟。
见莺时反应奇怪,随玉跟着朝窗口看去,问道:“小姐在看什么?”
窗口一片亮堂堂的阳光甚是刺眼。
莺时道是自己太过紧张,身子松垮下来,摇头道:“没有。”
随玉将莺时的头发梳理好,拿了干燥的巾子过来再按压着吸收水分,面色冷淡道:“奴婢看小姐镇日心神不宁的,是为着公子还是另有其他事?若是为了公子,倒也不必如此扭捏,直接与他说开便是,反正小姐无论说什么,公子都会答应的。”
莺时看着镜中的自己和随玉,沉默着没有说话。
随玉仔细做完手中的活,期间抬眼看过莺时,待放下巾子,捧起发尾在手心里,拿了篦子再梳起来,道:“小姐平日少出门,也不怎么见外人,日子顺遂如此,不知还有什么烦心之事。是奴婢服侍得不够周到,小姐却不好意思说?”
“当然不是。”莺时道。
“小姐总是这样愁眉不展,让公子看了便会认定是奴婢的差事没办好。小姐若真体恤奴婢,不妨将心中困扰说出来,奴婢能办的便帮小姐办了。即便不好办,回头公子问起来,奴婢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再挨罚。”随玉道。
莺时听得出随玉是以退为进,不想点穿也不愿意纠缠,便佯怒道:“真有事我自会与文初说,告诉你了不过中间多传一道,又有什么用?”
猝不及防地被莺时顶撞了回来,随玉脸色发青,捏着手里的篦子,任由细密的木齿扎着手心。
待缓了缓,随玉才道:“奴婢是不想小姐心里积着事,回头惹得你和公子两个人都不高兴。公子那么在乎小姐,小姐也该体谅公子。否则因小姐耽搁了公子的正事,遭侯爷责罚,谁又能帮公子?”
莺时转过身,抬头看着神情凌冽的侍女,问道:“随玉,你究竟想说什么?”
随玉将篦子放回梳妆台上,砰地一声屈膝跪在莺时面前,道:“小姐,我们一块儿回淮地栎邑去吧。”
莺时不解,问道:“为什么?”
“小姐在郢都,公子就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专心勤勉。有些事小姐不知,奴婢却看在眼里。过去的公子什么样,如今又是什么样,奴婢看着不忍心,只求小姐真为公子的前途考虑,别抓得他这样紧,让他能放开拳脚才好。”随玉道。
随玉脸上虽然不曾有什么表情,却说得情真意切,一字一句皆为了殷旭,在情在理,听得莺时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论随玉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提出这样的请求,莺时都不可能离开郢都。
她反问道:“你这样自作主张,就不怕我听了不高兴,去文初面前告你一状,再让你受罚?”
“死都差点有过,又怕什么罚?”随玉脊梁直如戒尺,神情坚定地看着莺时,大义凛然道,“女婢这条命是公子救的,这一生便都为公子活。小姐听了不高兴,奴婢也要说。求小姐心疼心疼公子。”
随玉表现出的执着与忠诚自然令莺时感动,可也正是这份已深入骨髓近乎偏执的忠心,让莺时在想起一些曾经可能发生的事后,心肺具寒。
她问随玉道:“是不是只要为了文初,其他的你什么都不在乎?”
“是。”随玉的回答毫不犹豫,“只要是为了公子好,奴婢会拼尽全力去做。”
“我回栎邑便是对文初好?”
“是。”随玉道,“况且郢都气候比起淮地要干燥得多,一年里几乎不见春秋,不是酷暑便是严冬,方大夫曾经也说过,小姐的身子还是需要在四季冷热都温和些的地方养着才好,栎邑比郢都合适。”
“还说你办事不周到,这不是将我和文初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莺时嘴角牵起一丝复杂莫名的笑容,对随玉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来了郢都这么久,已然适应了。至于回栎邑的话,我不爱听,也不会听。我早认定了,文初在哪儿,我便要在哪儿陪着他。”
说着话,莺时扶起随玉,敛了前一刻的坚决,又恢复以往柔和的神态,道:“这件事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脾气再好的人,总被触了逆鳞都会不开心的。”
随玉听着这好心叮嘱之言却不知为何觉得另有威胁之意,可当她去看莺时,那双杏眼里眼波温柔娇俏,全然是纯良的模样。
她便只能道是自己多心了。
当是时,屏风外有人影晃动,伴着靠近过来的脚步声。
莺时让随玉起来,却已来不及,教殷旭看了正着。
殷旭不发一语,只给随玉递了个眼色,那侍女便悄然退了出去。
稍后他走去莺时跟前,反倒听莺时问他道:“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得了个好消息,就想立即回来与你分享。”殷旭一身竹青的衫子长身玉立,只在莺时身旁站着,比之过去对着莺时慵懒随意,此时依旧有些拘谨,带着几分试探。
半干的长发挽在一边肩上,莺时又去拿了另一块巾子,自己擦起了头发,问道:“什么好消息?”
殷旭看她低头专心致志地整理头发,索性静静等着,将她每一个动作都看仔细了。
她身上还站着沐浴后的水汽,素色的纱衣衬的肌肤更是莹白通透,尤其与如墨的长发一对比,似是经人特意调出的色料,画出的一幅美人图。
不见殷旭作答,莺时抬眼去看他,分明触上他爱意浓郁的目光,她却只是浅浅笑了笑,重复道:“究竟是什么好消息?”
若是从前,她必雪腮透赤,眼波娇柔,不会只是这看来平静的神情,自然令殷旭生了失望之意。
殷旭暗叹一声,方才道:“等下个月王上开放上阳宫,我带你去游一游王室园林,如何?”
莺时又疑又喜,道:“王室林园怎么会容得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进入?”
殷旭往莺时面前又走近一些,她身上的水汽似爬上了他的手背,顿时酥了整条手臂,竟是连心情都好转了不少,笑道:“下个月长公主会携国婿回郢都,又逢中秋佳节,王上便准备大开上阳宫,到时还要摆宴与民同乐。”
莺时看得出殷旭说这番话时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往日从容的眼底涌动着说不尽的亢奋。
见莺时打量着自己,殷旭问道:“姣姣,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觉得你有些不一样。”
殷旭少见地矜持起来,佯咳道:“被你看出来了。”
莺时旋即一笑,站起身道:“你平日什么样,我还不清楚?”
正是因为亲近才了解,才能在瞬间捕捉到他的异样。
殷旭这样想着,心中宽慰一些,看莺时与自己不过隔了一步的距离,他伸手去拉她,道:“因为长公主与国婿对我而言是生命中的贵人。”
话音落下时,殷旭已经握住了莺时的手,见她没有拒绝,他腕上再加了几分力道,只听一声嘤咛低呼,那潮湿的幽香便几乎倒进自己怀里。
胸口正抵上莺时的手,他另一条手臂已经箍在那纤细的腰肢后侧,明明暗中使了劲儿,神色倒是看来可怜,低低唤了一声:“姣姣。”
莺时本就敌不过他的力气,再听他委屈巴巴地叫自己,她只得暂且待在他怀里。
看她温顺,又是低着头含羞的模样,殷旭心头一荡,手臂再箍紧了些,道:“姣姣,你看看我。”
身旁的空气里都是殷旭的热息,钻进轻质的纱衣里,烫着她的肌肤,将她身上的残着的蒙蒙水汽都烧干了,便是红如娇棠的一张脸清晰地呈现在殷旭眼前。
始终得不到莺时的回应,殷旭显得急切起来,撅着她的下巴,迫她抬头看向自己,问道:“姣姣,你什么时候才愿意相信我的话?你已经好些日子没正经儿看我了。”
莺时轻轻推开他的手,反问道:“正经看你是什么样,不正经又是什么样?”
殷旭忍俊不禁,改双臂揽着莺时后腰,低头凝睇她道:“正经便是如你过去那样看我,不正经……”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又深深滑过她泛红的颊要蹭去她耳边。
她用手抵在殷旭肩头,不让彼此再靠近,抬头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眼神里有让殷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恍惚间像是曾经怨恨他的顾青棠回来了,可仔细再看,她眼底并没有那些恨意与愤怒,只是教他不知如何描述,也感受不出莺时这双眸子里究竟含着什么心绪。
忽然间被戳到了心底的最痛处,阴云暗怒很快笼在殷旭眉间。
他眼底深沉阴鸷,就连开口说话都坚冷强势,那声音像是从喉口一点点碾出来的,道:“不要这样看我。”
才生的旖旎暗昧在殷旭这一声近乎命令的口吻下荡然无存,被莺时那莫可名状的目光在心中勾起的森森阴冷一时间没能消退下去,便融在一直注视着莺时的目光里,像是要在她身上做些什么。
莺时自然感受到了殷旭的变化,无奈暂时无法脱身,只得听他的话,收回目光。
那只抵在他肩头的手缓缓向下滑动,最后只用食指指尖戳在他心口上。
她岔开话题道:“你倒是与我说说,长公主与国婿怎就成了你的贵人?”
戳在殷旭心口的手□□燥发烫的掌心裹住,手背上的温度烫得惊人,正慑得莺时心头发颤,耳畔又传来殷旭变得沙哑的声音:“我不想在这儿说。”
骨节分明的手滑去莺时纤细赛雪的手腕,一把扣住,再用力一拽。
腰间的手臂松开,她立即被腕上的力道拉得向前踉跄,毫无防备也没有还手之力地被殷旭拽去了那架海棠压枝的屏风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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