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入八月,夜间仍有蝉鸣,只是不比盛夏簇拥热闹,听来单薄了许多。
更深夜半时,莺时仍坐在床边,倚着身旁的床柱,不比半个时辰前激动,此时呼吸已恢复均匀。
悄无人声的境地里只肖一点儿动静便能吸引全部的注意。
莺时惊道:“怎么了?”
是那已在房中陪了她多时的少年站起了身。
莺时看着那幽暗中动起来的身影,不由挺直了脊梁。
少年却是在她开口之前便抢先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莺时跟着云辛站了起来,道:“可是外头应该都是禁军侍卫正在搜查,你现在出去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云辛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桌上的东西,道:“看你没事,我便放心走了。有机会再来找你。”
“你……”莺时唤住他,原想问他几时再见面,但转念一想这样问来显得愚蠢,便没再说话。
云辛似是知道她的意思,道:“知道你急着找到真相,也得给我时间再探探不是?”
莺时心有有愧,不由去抓身后的床柱,迟疑片刻才道:“多谢。”
幽影中,少年的眸光一暗,亦是顿了顿才应了一声:“走了。”
窗扇被打开的瞬间,云辛就此消失。
月光就此倾泻进来,微弱朦胧的一片,像是等待着有谁出现。
莺时站去窗下,抬头望着又圆了一些的月亮,脑海里浮动着一些模糊的景象,不像过去那样令她头痛欲裂,反而跟画似的一幅一幅地展开。
记忆深处好似也有一片这样的月光,出现在月最圆的时候。
还有一个声音像是在抱怨着说道:“月色这样好看,倒是瞧不见那两颗本就暗淡的双星了。”
浅浅的月华似带了几分暖意,披在莺时身上,如有人轻柔相拥,与她一起赏月,一同观星。
莺时将夜里发生的一切都埋在心底,仿若无事一般等到天亮,再见殷旭时,两人皆面色憔悴。
莺时才起身更衣,还未来得及梳头,倒是殷旭穿戴整齐,一时间说不好他是才从外头回来,还是早早起身这便要出门去。
看着莺时眼下清晰的一圈乌青,殷旭心疼道:“我本该昨夜陪着你,但资阳那边出了事,加紧送来的信儿还是从侯爷那儿转了一道,我连夜避着耳目进的上阳宫,折腾到天快亮才完,这就赶着回来见你。对不起,姣姣。”
她的双手被殷旭裹在掌心里,手背上都是属于殷旭的温度,是暖的,却再不像过去那样也能暖她的心了。
莺时摇头,问道:“如此要紧的事不该即刻着手去解决?但如今我们没法下山,如何是好?”
“虽是封山搜人,但行刺之事与我们无关,只要查验过身份,我们可以回去。”殷旭道。
莺时还担心着云辛的情况,便只是敷衍道:“这就好。”
“等下了山,我让人送你回幽淑园,我直接启程去资阳。”殷旭满是歉意道,“答应你的游上阳宫无法成行,今年的生辰看来也不能与你一同过了。姣姣,你会不会怪我冷落了你?”
莺时垂眼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一时间竟说不清此时的心情。
殷旭见她沉默,脸上也无甚表情,不安道:“姣姣,你怎么了?”
莺时回神,勉强撑起一个虚弱的笑容,道:“舍不得你就这样走,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尾音结束得仓促,腔子里那颗心跳得格外快。
莺时有些慌忙地站起身,岔开话题道:“我们几时能走?”
“随时可以。”殷旭道。
“那我即刻收拾。”莺时有意避开殷旭的视线,坐去镜,拿起篦子梳妆,道,“我不喜欢这地方,还是赶紧回幽淑园的好。”
她低头梳着自己的长发不曾去看殷旭,唯恐这几句谎话之下的慌乱被殷旭察觉。
殷旭只道她到底胆子小,被昨夜禁足之事吓着了,未再追究。
稍后二人离开惠风山,殷旭原本在城门口便要与莺时分道扬镳,却又忽然改了主意,执意将她送回幽淑园。
莺时下了马车才知殷旭早通知了方享,他不在郢都的日子里,方享回暂住幽淑园外苑,美其名曰照顾她。
殷旭走后,莺时便和过去一样镇日待在幽淑园内,几日后方才见到随玉。
侍女脸色还有些发白,身形也消瘦的几分,行动不比过去自如,显然是受了伤。
莺时将一切看在眼中却不似过去那般关心询问,尤其当察觉随玉和方享之间总是暗流涌动后,她更加肯定有什么事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发生。
对身边事务的未知让本就沉重的心事成了对莺时而言更大的负担,每日困守在这幽淑园里,无法探知到外界的变化也让她越发难耐心底的焦虑和担忧。
这日起身用过早膳后,莺时道:“镇日留在园子里实在无趣,我想出去逛逛。”
随玉才吩咐其他侍女撤下碗筷,听莺时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她身形一顿,随即缓缓转过身,垂眼回道:“外头人多也吵闹,人来车往的更危险。小姐还在留在园子里,静心调养身子的好。”
莺时每日都偷偷服用云辛给的药,身子反而比过去舒坦得多,只是日日都得做戏隐瞒,才依然是那副柔弱虚弱的模样。
此时听随玉提起静养之事,盘桓心间的怒意和困惑登时被激了起来,她盯着面色平静的侍女,目光不再温和亲善,带着明显的质问。
随玉任由莺时无声责问,始终垂眼站着,神情不大有变化,呼吸却渐渐重了起来,以此平息正在心里翻涌得越来越厉害的情绪。
二人主仆多时才有今日这头一遭的针锋相对,气氛冷得很,也沉闷至极,似直接跨过了此时余热,顷刻间入了岁冬。
一阵对峙之下,还是随玉先敛了心气,眼睫扇动,道:“小姐若实在无聊,不妨给公子去信。公子每日都有书信报来,小姐回一封过去不更好?顺道与公子提一提出去散心之事,有了公子点头,奴婢便不敢拦着小姐。”
随玉说得慢,语调更是冷,掩不住的不悦。
两年来莺时将所有的信任都交付给殷旭和随玉,但如今的事实却一再与她的期望背道而驰,她的心情不复往昔,自然无法像过去那样对眼前的侍女报以最大的宽容与善意。
听随玉搬出殷旭堵自己的嘴,莺时豁然站起身,并不退让道:“我偏要出去呢?”
这份怒意里尚有一丝柔软,许是莺时的声音本就温柔,是以给了随玉这样的错觉。
然而伴随着这一声反问扎在随玉身上的目光,却是在猛然间从她的记忆里拉出了一道身影——艳若海棠却尖锐冰冷,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从那双本秋水若剪的眸子里迸了出来。
莺时终于见随玉抬眼,本就氤氲着不怿的眼底渐渐生出了错愕,但很快又满是敌意,甚至带着几分怨毒。
窗外秋风入户,吹得窗口花瓶里的几枝桂花晃动不止,花影在窗台上变得凌乱起来。
出现在窗外的方享被摇动的华影子吸引了视线,手中正拿着殷旭送回的平安信,才要开口,却发现房中的两人气氛怪异。
他暗道不好,但未直接制止,只当一切如常,举起手中的平安信,朝莺时道:“莺时,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莺时转头去看方享,知道他拿的是什么,并未像曾经那样欢喜着去要,只道:“进来吧。”
方享进房时看清了随玉脸上那熟悉的神情,他面色一滞,旋即又以笑容掩去,一面将信递给莺时,一面道:“文初不在,让你日日对着我,委实委屈你了。”
莺时浅浅一笑,接了平安信却未打开,只放去一旁,道:“可不敢这样想,还劳你替我请脉呢。”
随玉以为莺时这是在揶揄自己,心火又旺,却是被方享一眼镇着,索性直接转身出去。
方享不急着去追随玉,只与莺时道:“看你气色不错,等文初回来瞧见了,他必定高兴。但不可大意,尤其这转眼便入了秋,秋老虎虽猛,到底也是夏秋之交,还是多需注意才是。”
方享不似随玉直白,从来笑脸相对、以理服人,莺时知道随玉这会儿走,便是信得过方享能劝动自己留在幽淑园里,而她也不愿如今就将事情闹僵,索性不提要出园之事,只与方享闲谈几句,便打发了人。
方享自莺时房中出来便即刻去寻随玉。
见她早在去外苑的长廊下等候,他长长吐了口气,放缓了脚步走去随玉身边,道:“我知道你怨着文初又罚你,但总不好在莺时面前闹脾气。她一不高兴,文初又该迁怒你了。”
“真因为她弄死了我,我心里不服,但也认了。”顺从与不甘的情绪交织在随玉眉眼间,早拧在一处的眉头更是让她的脸色看来极差,她却只道,“你没发现,她跟过去……她跟这两年的情形不太一样了吗?”
提及此,愁色亦是爬上方享眉梢眼底,他若有所思道:“脉象骗不了人,但你日日跟她在一起,也没有找到可疑之处吗?”
“若找到,我还要这样窝囊?”随玉愤愤道,“我但凡有了证据便直接交给公子,到时候才不怕公子还要留她在郢都,直接带回栎邑,能省多少麻烦。”
方享摇头,望着庭院里不似夏日繁盛的簇拥热闹,那正逐渐浓郁的秋日萧条已无法改变。
他叹道:“她不来郢都,文初心里的那面墙尚且还能撑着,但事到如今……随玉,你真要到体无完肤,甚至真的丢了性命,才肯认清现实吗?”
“我就是认得太清才厌烦现在的局面。”随玉道。
短暂的沉默里,她和方享一样感受到了来袭的秋意,那一直渗透在余下热浪中的凉意让她倍感无力,然而心底的固执却教她不愿轻易就认了命。
眼底消沉很快被浓重的不甘取代,随玉将视线从园中的收回,落在方享身上,道:“如果她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办?”
随玉锐利坚定的目光加重了方享的隐忧与顾忌,他不似她那般直接,带着破釜沉舟的偏执,但也并非想要逃避。
他提步走出长廊,走入满园的秋光里,沉默着,许久后才转身去看站在廊下的侍女。
那慢慢展露在方享脸上的笑容让随玉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并不掩饰的紧张终于得到缓解,彼此心照不宣,达成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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