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前的刑远林愣住了,他第一次看见被挟者能这么沉静有力提出命令。刹那间,他不记得耿辱平时的语气,但确确实实是他的声音。

    耿辱被小青年用枪压住后颈,却没有一丝害怕的迹象,他金黄的长发凌乱地拖在地上。耿辱每一说话,喉咙就会碰到冰凉的地板,发丝会跟着抖动。

    “这是个人的私事,跟你们无关,你出去。”耿辱又沉着着声说。看不清脸庞,只感觉到浓重的冷漠,一缕发丝在他唇边粘着,声音一出,就颤抖。

    刑远林挪不开腿,像是身体定在那儿,不由自主,意识告诉他应该现在要离开找援军,但内心牵住他的动作,他感觉有声音在脑海回荡:你不能走,你必须在这儿。

    刑远林仍手扶后腰,强作镇定,对持枪人大喊:“把枪放下,我是警察!”

    摸枪的小青年缓缓抬头,莫约二十出头,有些黝黑,可以推测出几个月前脸上还带着点稚嫩青涩,但如今只是木着脸,唇角抽搐一下。过短的平头显得他更加不高,摁压耿辱的手法更是凶狠得毫无情感。

    “你也是警察?”小青年的声音带着点口音,此刻听上去却分外沧桑和哀凄。

    刑远林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血压肯定能飚炸血压器。他出口时声音压在耳边,他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听上去这么硬朗,“是!重复一遍,把枪放下!”

    小青年摇摇头,柔和的灯光之下,他的肤色显得光滑了一点。他用这副身躯才勉强控制住耿辱,他弯弯腰,低到耿辱耳边,“耿哥,你果然适合他们一伙的,你和条子是一伙的。”

    耿辱叫住了小青年的名字:“达子。”

    小青年表情仍呆滞,他露出笑容,“耿哥,果然你还记得我名字,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你能记住我名字。耿哥,你对我真好。”

    枪口冰凉地推着他的后颈,达子的手清晰的感觉到耿辱颈动脉的温度,脉搏并不快,耿辱哪一处都特别平静。

    “达子,”耿辱说一句,“这是别人家,我不想麻烦别人,换个场可以吗?”

    刑远林觉得耿辱说这句话简直是疯了。

    达子的枪口松了一点,又立马凑紧上来,他的手紧紧压着耿辱后背,用力一压,身体前倾凑到耿辱耳边,达子轻轻道:“耿哥,你老是这样,什么都要是用商量的语气,和谁都是一样。耿哥,我真的不理解你,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投奔条子,把兄弟们都给卖了。”

    耿辱绕开话题:“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达子激动起来,手脚更加使劲,“我不懂啊,谁看不出谁看不出来狗哥女儿喜欢你,你明明不用亲自动手都能被供养得滋滋润润,出了问题也不用你担责,你为什么非得当这条白眼狗啊?和条子连起手来就把大家一锅包了。”

    耿辱不动,也没了声音,浅浅地呼吸着。

    “耿哥,我一直记得你的好。我是野路子出身的,当时不懂事,被一群地痞拉着劫你们的货,让坤哥活抓了,那事闹得很大,特别大,坤哥把我们一个两个拉去逐个问罪。”

    “耿哥,你们这些混高位的,规矩上可以捡些小弟捞几个人,当时我知道。我比较木,看上去很笨,一个两个都没人肯要我,我当时心里有多害怕,我害怕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没被捞,只有我一个人死,我都已经绝望了。耿哥你猫在角落,全程一句话不说,我还以为你就是个普通混混,但最后一刻你说要了我的时候,我真真切切感觉到脖子上的刀挪开了,要死的感觉消失了。耿哥,我听兄弟们说不争不躁,对人很好,处事公平,小弟们都希望在你手下。”

    “我跟了你三年,一直觉得就该是你接狗哥位置,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可现在忽然说你是卧底,对兄弟们关心、待人友善都是演的,大伙都对你这么真情实感,耿哥,究竟为什么,你怎么忍的心啊?你的救命之恩我一直记着,现在都没忘。我就是想不通。耿哥,你究竟是怎么能一点事都假装得没有发生过,然后跑到这来逍遥的?我真的不懂。”

    沉默已久的耿辱突然回应:“你看我过得很逍遥吗。”

    达子拿枪的手僵住一下,咬住嘴唇,另一只手持续地扯着耿辱的头发,再用力一点,就能把头皮扯下来。

    耿辱一开始很痛,现在麻木了,不觉得了。他长久缄默之后开口:“达子,看我有谁的名字没记住。你说我都是演的,那告诉你,我演了七年,七年以来每一天都在演。你这样说的时候我心疼得要命,这话我自己都不信。”

    耿辱停了停,又说,他的气管微微贴地:“这把枪还是我送给你的吧,里面就两发,让你防身用的。既然你能从三楼爬上来,肯定不止带的一样吧。刀呢?你剁了李伟还有其他人,我给你剁三刀,不准多也不准少。你跟了三年了该知道这规矩,三刀恩怨就平了,后面你开不开枪捅我几刀都好,那是你自己的事。”

    耿辱勉力把右手抽出,安分放在地板上。他的指骨微隆,关节分明,十分修长。

    “我是右撇子,你爱废左的也行。”

    达子盯着那只白得窥得清楚青色血管的手,从兜里掏出三寸长的刀,枪还压在他后颈。

    刑远林旁观着,倏地心重重颤震。

    达子用力握紧刀柄。

    耿辱感觉刀贯穿了他整个掌心,冰凉的刀刃抽出。又一下,鲜血淋漓漫溢,迅速浸湿半块地板瓷砖。

    “两刀了。”他平静地说。

    达子的手攥紧刀柄,双眼死死的盯着那只白里透红,鲜血淋漓的手。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哧呼哧呼的,好似两刀就用尽了他的力气。他压在耿辱身上,耿辱感受到他的躯体颤抖,手汗透着枪管顺流到后颈上。

    “还有一刀,”耿辱再度叙述,不带任何感情。

    达子的心重重颤动,耿辱的冷漠语气刺伤他的心,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心发冷。

    达子的手发抖得厉害,把刀从手背里再次抽出来,半提着悬在空中,下一秒,又颤颤巍巍地丢掉,泛着光的刀“哐当”一声清脆落地。

    “耿哥,对不起。”

    达子带着哭腔,浑身都在发抖。他两只手都颤得不行,枪快被颤落,达子只好两只手都紧紧握住枪身,止住颤抖,一如既往地把枪顶在耿辱后颈。

    “耿哥,我不想断了和你的关系。你救过我那么多次,一直不让我碰那种东西,在其他头儿的眼里,你就是管的太严,可我打心底一直感谢你。耿哥,我对不起你。你老带我们去看去世兄弟们的家人,自己倒贴大几万,小几万的。我们一直觉得跟着你很开心。耿哥,是我错了,谢谢你。”

    压在耿辱后颈的枪突然离开了,达子紧握着,反转过来。耿辱脑海一空白,看着他指头扣上板机,手汗濡湿整个枪身。

    耿辱立马剧烈翻身,刚掰扣上的扳机被突然的动作震偏。达子的手松了,指头又去抠板机,耿辱下意识地伸手去掰离枪身,最后一发子弹哑火,耿辱内心庆幸,同时滚烫的炽热感从掌心传来。

    刑远林早就冲到犯人身后,夺枪压人,把刀踢开。

    达子这个黝黑精小的青年在刑远林的制伏下,身体一疲软,丝毫挣扎不得,喉咙滚动梗咽着,只有眼泪哗哗不断地流下。

    同时刻,警笛的声音传入方家大屋,随后是一辆、两辆,以及救护车的悠长鸣声。

    达子看见耿辱被枪身烫出泡的血手,立马眼睛发酸,痛哭流涕,一遍一遍地咽呜道歉:“耿哥,耿哥,对不起,对不起。”

    耿辱虽然感觉到手的剧痛,但见枪内的那发子弹没射出,心里不禁松下块大石,安慰道:“明明是警匪片非得弄得像苦情剧,别哭了。”

    他露出笑容,伸手去帮达子擦眼泪,“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好好过,以后我去看你。”

    刑远林与刑警大队的同事交接,达子被押上警车,刀和枪都被当作证物当场收起。方瑶冲上来挤进房间,见耿辱满地鲜血,立马过来查看他的伤势,“我叫了救护车,你赶紧去医院。”

    耿辱从地上起身,笑笑,去抽了几张纸巾,先简单包扎,然后下楼。

    在门口镇守的救护车开敞大门,几个医生护士等着命令进门口,一个包着手的怪异男人出来了。一个护士见他右手浸红抽纸,要上来帮他。他摆摆左手,示意不用,脸上的浅笑变得苦涩,泛出淡淡忧伤,步伐的轨迹与众人想的渐行渐远。

    刑远林走到门口问:“前辈,你去哪里?”

    耿辱没有停步,只是回喊一句:

    “别叫我前辈,我又不是警察,我最他妈讨厌你们这些官僚主义作风,遇到条狗都能学叫汪汪汪,遇到正经事了屁都不会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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