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姝顶着渐渐炽热的阳光走到了云行货行,门口的台阶上懒散地坐着一个双腿伸直、用斗笠遮住脸的姑娘。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到货行里头和老板娘报了个道,便在岑云身旁坐下了。

    枯坐了许久,身边的姑娘才如梦初醒般拿下放在脸上遮阳的斗笠,顺手戴到了头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手勾住玉姝的肩膀笑着问道:“来啦。”

    “诶,跟姐说说呗。”岑云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道,“昨天你去给花魁送糕点发生什么了?”

    “还有啊,还有啊,他为什么非指名道姓的要你去啊?”她实在太好奇了,昨天玉姝回来的太晚,她吃晚饭去了也没来得及多问。

    玉姝无奈地笑了笑,怎么还攀上姐们了?

    这岑姑娘怎么尽对这些个事情感兴趣?

    她不大愿意提及昨天的事情,可耐不住岑云意兴盎然地拉着她追问,只得没辙的迷迷糊糊说了个大概。

    “他还拿杯子砸你啊?”岑云一副惊诧的模样,随后惋惜道,“那可是听风阁的杯子,不知道值多少钱呢。”

    玉姝有些无语,这人怎么不关心她有没有受伤,尽关心杯子去了?

    聊着聊着日头更大了,好在日头偏移,在屋子前打下一片阴影供二人乘凉。

    时至中午,岑云从屋子里拿了个馍馍,出来见玉姝还没走纳闷道:“你不回去吃午饭?”

    玉姝摇了摇头,“不回了,路远。”

    “那你吃什么?”岑云在她身边坐下,问道。

    “唉,”玉姝叹了口气,摇了摇腰间的蓝色钱袋,只有两个铜板叮当作响,“还是省着些,等赚了钱再说。”

    岑云却对她的看法很是不赞同,“再穷也不能不吃饭啊!”

    她伸手掰下半块馍馍塞到玉姝手里,大气道:“这顿,本小姐请了。”

    玉姝望着手里的馍馍有些愣怔,片刻后温和地笑了笑,道了句:“多谢。”

    二人正坐在门口啃着干巴的馍,忽然一个身高六尺有余的藕袍女童抱着几包药从云行货行门口路过,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走到二人面前驻足停下。

    玉姝正低头啃着馍馍,忽然一双藕色布鞋在她面前驻足停下,引得她抬起头看,便看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她面前站着。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见那小姑娘开口一副老成的模样问道:“玉姑娘如今在这……”

    百里寒仰头看了看门前挂着的牌匾,笑着道:“如今在云行货行高就啊。”

    “对了,玉姑娘夫郎的身子如何了?可好全了?”

    岑云吃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这不是仁善堂董大夫的义女吗?她什么时候和玉姝认识了?

    夫郎?

    什么夫郎?

    玉姝何时有夫郎了?

    岑云听得一头雾水,玉姝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是?”玉姝放下馍馍,试探地问道。

    百里寒笑了笑道:“玉姑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仁善堂董师傅门下药童百里寒,姑娘喊我小寒便是。”

    “听师傅说姑娘前些日子带夫郎半夜来我们仁善堂寻医问药,当时姑娘身上没钱便赊了账来着。”

    玉姝点了点头,道:“确有此事。”

    见她记了起来,百里寒松了口气地笑了笑,又问道:“那玉姑娘夫郎如今身子可好了?”

    “赵公子的身子已无大碍了,还望小寒姑娘替在下谢过董医师。”玉姝起身笑意温润道。

    闻言,百里寒一副不敢当的模样道:“玉姑娘说得哪里的话?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何需言谢?”

    “只是不知道玉姑娘在我们医馆赊的账何时能……”

    玉姝顿时面露窘色,她口袋空空、身无分文,一时间实在张不了口。

    但沉默一会,也只好无奈地道歉:“对不住了小寒姑娘,在下不才,现下一钱不名,还请替姑娘替我告知董医师,在下赚到钱立刻便给她送去。”

    见她这样说百里寒顿时不乐意了,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不情不愿道:“希望玉姑娘信守诺言,莫要叫我家医师久等了。”

    玉姝只能无奈地忙不迭点点头道:“自然,自然。”

    等药童走远了,岑云才起身望着她的背影摸着下巴感叹:“这仁善堂的董医师性子直,又素来古板,却养出了八面玲珑,心眼子长了满身的小姑娘来。”

    玉姝转头看她,问道:“岑姑娘认识她?”

    岑云勾住玉姝的肩膀,斜嘴笑了笑,“我岑家二娘,这风都城了哪个我不认识?”

    看她说得这样神,玉姝开口问道:“那你可知她身世?”

    “那当然!”若人有尾巴,此刻岑云的尾巴肯定翘得老高了。

    她勾着玉姝的肩膀在石阶上坐下,一副娓娓道来的模样边啃手里的馍馍边说道:“百里寒这小姑娘可不简单,这孩子是董蛾大夫……从死人肚子里剖出来的!”

    听她的语气阴森,玉姝忍不住挑了挑眉,原是破腹产的。

    “然后呢?”她忍不住开口追问道。

    “然后?”岑云收了手,双手捧着馍馍弯腰啃着,“还能怎么的?”

    “百里寒是个孤儿,董蛾医师瞧她可怜,便将她养在身边,收做义女了。”

    “对了?”岑云兴致勃勃地转头看着玉姝,眼睛里跟装了灯泡似的看着她问道,“你何时娶了夫郎了?”

    玉姝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解释道:“哪有什么夫郎?不过误会一场罢了。”

    “啧啧,误会?”岑云却一副全然不相信的模样,“人家百里寒可是说了,你带着个小公子半夜去求医呢。”

    “难不成她都是骗人的?”

    “我的确带赵公子去仁善堂求医了,但他却是不是我夫郎,是董医师误会了。”

    “好好好,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样的误会。”岑云心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克制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睛发光地看着玉姝。

    玉姝见她如此模样,又想起自己刚吃了人家半个馍馍,实在是拿人家手短,便迷迷糊糊地将事情跟岑云说了个大概。

    听完玉姝的话,岑云皱着眉嫌弃道:“你不认这赵公子是你夫郎也是应当,这人我也听说过。”

    “他……在霍家待过。”她说得含糊,意思却很是明白了。

    “这样的男子哪能娶回家当夫郎啊。”岑云摇了摇头道,“何况你还是个雏,自然要找个身子干净的,不然岂不是花钱买亏吃了?”

    玉姝却秀眉微蹙张口否认道:“我说他不是我夫郎并非因为这种缘由,我从未嫌他身子……只是现下尚且不想娶夫罢了。”

    岑云心中对她的话是半点不相信,玉姝这个年纪,都二十了,旁的女子这个年纪不说儿孙绕膝那也是三年抱两了吧,说是不愿意娶夫谁信?

    依她看啊,玉姝分明就是心中嫌弃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这才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来搪塞她。

    是以岑云明面上只是敷衍地点头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是不想娶夫。”

    玉姝看她没多问,便咬了口馍馍道:“我欠了仁善堂的钱,又有赵公子的腿疾要治,如今实在两难,但我私心想给赵公子先买个拐杖。”

    岑云不以为然道:“男子嘛,平日里只需在家洗衣做饭就是,又不出门,你给他买拐杖做甚?”

    “男子也并非生来就要在家洗衣做饭吧?”这番言论不禁让玉姝想起母亲的境遇,反驳道,“何况赵公子平日里若有事需要出门呢?”

    这……岑云傻眼地看着她,忍不住上下打量,绕着圈将玉姝看了一遍。

    “你,你莫不是真喜欢上那赵公子了?”她纳闷地问道。

    不然为何如此维护他?连男子并非生来就要在家洗衣做饭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当真是疯了。

    啧啧,在她看来,这赵公子还不如听风阁那素来高高在上的花魁呢,至少江滟的美貌整个风都城人皆是有目共睹。

    这赵公子有什么好的?

    他若当真美若天仙,会被人丢在黑市数月卖不出去?

    再说了,上次她路过时看见过的,那人头发乱糟糟,衣衫破烂,露在外头的皮肤上全是狰狞的伤口,简直像被人糟践后丢在街角的提线娃娃,玉姝放弃江滟去喜欢这赵公子?当真糊涂。

    岑云心中百转千回,到了嘴边只剩一句感叹:“我还以为你改邪归正了,没想到是又误入歧途啊。”

    “二娘何出此言?”玉姝眉头微蹙询问道。

    只见面前的姑娘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依我看,喜欢这赵公子还不如继续喜欢花魁呢。”

    岑云自以为说得对,却没料到玉姝立刻开口否认:“这怎么是一回事,在我看来赵公子比那江大花魁好上百倍。”

    岑云挑了挑眉,心中微讶打趣道:“这赵公子比江滟好在哪?”

    “难不成他真生的是美若天仙?不然怎的教你竟如此维护他,莫非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莫胡说,岑姑娘。”玉姝无奈道,她可不想被误会。

    “没有情?”岑云不相信道,“那你买他回去做甚,难不成是为了……子嗣?”

    “你这人怎么跟岑山行一样啊,整天想着那些个传宗接代的事情。”她说着无奈感叹道,显然是想到了自己被母亲催婚的事情。

    “欸,不过也是,你都二十了,也是时候要个孩子了。”

    玉姝只觉得满天黑线,忍不住出声打断道:“二娘莫要瞎猜了,玉姝没有这样的心思。”

    “嘿?”岑云有些傻眼地看着她,片刻后饶有趣味道,“好好,那你说说你是什么心思?”

    “我不过是瞧他可怜罢了……”

    玉姝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岑云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你……”

    见她这副样子,玉姝脸色不虞,纳闷道:“你这是做甚?这有什么可笑的?”

    笑了好一会,岑云才直起身子擦掉眼角的生理性泪水。

    她忍不住拍了拍玉姝的肩膀感叹道:“阿姝,你搞什么啊,怎么忽然成大善人了?”

    “生而为人,心存善念不是应当?”玉姝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反倒理所当然地问道。

    岑云瞧着她的模样,竟有些慨然。

    “从前你最是愤世嫉俗,因为你……父母双亡、家徒四壁,所以你平素高傲,也唯有在江大花魁面前能有几分好颜色……”

    “没想到啊,”岑云看着她感叹道,“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那样。”

    “可玉姝,你可知如今是乱世,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余力去渡旁人呢?”岑二娘的少见的正色道,身上竟瞧不见半点懒散。

    “有时候善,亦是罪。”她拍着玉姝的肩膀道,“在风都城,已经容不下那么多善了。”

    “再说了,你就不怕自己救的人日后会反过来咬你一口?”

    玉姝叹了口气,这些道理她又岂会不明白,可有人选择明哲保身,就有人会选择尽力而为。

    她偏是后者。

    “我平素行事,只求无愧于心罢了。”她无奈道,“至于结果如何,并非人力可以控制。”

    “你就不怕吗?”岑云见她这样答忍不住问道,“你给那赵公子买拐杖,就不怕他和旁人跑了?毕竟你可是将卖身契还给了他的,你不怕那五两银子打了水漂?”

    玉姝摇了摇头,“这有甚可怕的?”

    岑云看着她缓缓道:“不怕不值当?毕竟五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你如今连饭都吃不上,当真值得?”

    “不怕。”玉姝淡然道,“人生许多事本就无法衡量,只循本心便是,何苦事事都要计较得失?”

    岑家二娘眯着眼像看傻子般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探了探玉姝的额头,随后失望地放下手,纳闷地喃喃自语道:“奇怪,没生病啊。”

    这玉书生素来利己,先前唯有江大花魁能让她让利一二,怎么今天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计较得失?

    她莫不是被佛祖开了天灵盖了?岑云想着,如今看着玉姝的脑门都觉得泛着一股圣光。

    人的性情竟能转变如此之大,难不成是她们太久没见了?

    玉姝哪里知道她的想法跑偏成那样,她还在顺着先前的话题道:“说起来,若赵公子正能给自己寻到一个好去处,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毕竟她如今的确是自顾不暇,分心照顾他难免有不周到之处。

    何况先前她碰了他的身子,心中对是否要负责一事耿耿于怀,若他自己给自己找到了好人家,这一切岂不都迎刃而解了?

    是以她感叹道:“要是能给赵公子找到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女郎也是幸事。”

    听见她这么说,岑云忍不住啧啧两声,“你这是把自己当成他娘家人了?”

    “不过我还是劝你别白费功夫了,他虽然原先出身不错,但你也知道……,如今哪还有女郎愿意娶他?”

    “就是愿意娶,恐怕也不是真心,多是些贪图男子身子的懒人罢了,那些个人哪里值得托付,别又是将他推火炕里去了。”岑云道,虽然她不愿意看玉姝当这个冤大头,但还是如实道。

    “唉,你若真心怜惜他,还不如将他弟弟般养在身边……”岑云咽下最后一口馍馍道,“要我说,你干脆让他当你的侍郎罢了,也不影响你娶正夫。”

    玉姝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岑姑娘忘了,我说了不想娶夫的。”

    岑云一拍脑袋,“是,我给忘了。”

    她哪里知道玉姝说的是真心话啊,只当是敷衍搪塞,怎么可能记得住。

    “赵公子流落至此也怪不得他,他又不似江大花魁似的是自甘堕落,为何偏不能有人……”

    “怪不得他?”岑云又笑了,“又不是怪不得他便不会有人怪他的。”

    “世上多得是惯喜欢将自己的错归咎到别人身上的人,玉姝,你真以为世人都和你一样吗?遇到那些个不讲理的,你又如何让她们对你家赵公子网开一面呢?”

    听岑云说了一大堆,玉姝神色微愣,这岑姑娘瞧着懒散随意,竟也将这些事全然看在眼中了。

    她温和一笑,道:“岑姑娘说的是,倒是我天真了。”

    岑云叹了口气,她平素最爱听八卦,知晓的事情多了,心中自然有了自己的论断。

    “玉姝,你觉得赵公子是迫不得已,却从来没想过江滟也会有什么苦衷吗?”

    玉姝愣怔了一下,她记忆中的江滟长袖善舞、心狠手辣,对原主素来是不屑一顾的。

    再加上原主撞见了江大花魁和霍家小姐一度春宵的场景,她便先入为主地对江滟全然没有好感。

    至于他有什么苦衷……

    “我二人已两不相干了,就算他真有什么苦衷……也不是我该插手的事情了。”玉姝容色淡淡,心中却升起一股异样的怅然感,这大抵是来自原主的感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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