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到了这种时候,  某些人就越是猖獗,越是贪婪,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那么多的香火,  更不管少了这些香火做口粮,其他的阴灵要怎么活下去。

    不是所有人在过世的时候,  都能带上香火、田地、阴舍、纸人的。更多的人能有一口薄棺,  带上一二纸人、庐舍,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所以不知道多少阴灵在抵达阴世天地以后,  得再次想方设法给自己找活命的办法。阳世那边传递过来的微薄香火,  对他们来说是慰籍,是念想,更是支撑。

    但那些人就是不管。

    他们只想要搜刮到更多的香火,更多、更多的香火。

    他们拿这些香火来

    谢远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抱住宝琴的手。

    “贫家的香火更为纯净”他低低道,  “甚得阴世生灵的喜爱。”

    不论是寻常的阴兽,  还是身份更尊贵、实力更高绝的阴世神灵们。

    “对于他们来说,  这些凝聚纯净念想的香火,是比较可口的食物。”

    “远比那些人从自己家族后辈那里得来的香火更美味。”

    满身铜臭、欲`壑难填的家伙,能养出什么好的后人?那些后人又怎么会多惦念他们?

    他们自家后人从阳世那边厢送过来的香火数量确实是多,但多有什么用?

    污浊又繁杂,他们自己都吃不下去,指望用这样的香火来打动那些阴世神灵们?

    呵。

    谢远嗤笑一声。

    孟彰别开目光,看着园林中那一汪水池。那水池里,  五彩斑斓的游鱼自然而闲适。

    他想到了自家修行阴域里的那些银鱼。

    那些银鱼们确实比较喜欢他拿出来的香火。

    倒也是,  孟彰拿出来喂养银鱼们的香火,是孟珏、谢娘子他们给他送过来的。

    香火中凝聚着的,只是他们对他的惦念、祝愿与庇护,  少有其他的杂念。

    似这样的香火确实才是最上等的,哪怕是招待身份贵重的客人,也不会拿不出手

    孟彰悠悠出神的时候,谢远已经收拾了自己的心情,他正问他:“你想要做什么?”

    孟彰回转心神,回答谢远道:“平抑物价。”

    谢远愣怔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孟彰微微颌首,承认了谢远心中所想,“我还希望能够将行雨符的物价给降下来。”

    “最好是想要行雨符的人都能够负担得起。”

    谢远皱着眉头:“这事也不简单。”

    行雨符听着甚为平常,但想要书成符箓,还是需要一定的画符功底的。并不是随随便便哪个有些修为在身的阴灵修士,就能够画出来。

    “行雨符本身有一定的门槛,而且因为平常用得上的时候不太多,所以就是各家店铺,也没有太多的库存。”

    难度限制了成符的效率,一时之间很难添补阴世诸多百姓对行雨符的需求,再加上没有多少库存,想要将行雨符的价格降下来,除去镇压手握行雨符库存的各家贪欲以外,还需要去解决行雨符数量不足这一个问题。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收回目光来看谢远,问他:“那你可有办法提升行雨符的出产效率?又或者只是增加行雨符的产量?”

    甫一听见孟彰这个问题的时候,谢远其实是有些无言的。

    他方才听孟彰说要平抑行雨符的物价,甚至是将行雨符的市场价格给降下来,还以为这个小郎君是已经有了比较完善的计划了呢,殊不知这小郎君却是来问他。

    但下一刻,他对上孟彰望过来的目光时候,他略有些浮动的心绪当即便平复了下去。

    是了,他们并不是上官与下属的关系,他们是同伴,是平等的同伴,没有高低上下之别。

    孟彰这个小郎君并不是要让他去跑腿,他是在跟他商量,跟他探讨,是想要合两个人的智慧与力量,将这件事给做成。

    谢远笑了。

    孟彰平和地看他,只问他道:“你可有办法了?”

    谢远摇头,给出了一个异常诚实的答案。

    “没有。”

    “哦。”孟彰随意应了一声,招呼谢远道,“那我们就一起来想想法子吧。”

    谢远颌首:“可以。”

    孟彰又道:“为了能更快也更好地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来,我们得先将事情给分一分。”

    “好。”谢远再颌首,随后就问道,“怎么分?”

    孟彰只一沉吟,很快就道:“阿远你对行雨符了解多少?”

    谢远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甚了解。”

    孟彰目光落下,看见被他抱在怀里的那架宝琴,当即就明白了。

    是了,这位就是只爱琴,也只善琴,画制行雨符属于符箓之术,谢远不太了解很正常。

    “那你可知晓谁个的符箓之术更为精妙的?”孟彰问,“我们找他去。”

    谢远还真有一个人选。

    “我有一个友人。”他道,“他擅长的其实不是符箓之术,而是善画。”

    孟彰就知道谢远会有合适的人选。

    只看这一日各位谢氏郎君对谢远琴艺的追捧就知道了,谢远其实在诸世族郎君中很混得开。

    他的情况跟谢尚的情况是大不同的。

    谢尚与各家郎君相交,靠的是他的亲和力,而谢远

    他靠他的琴。

    “那此事就托付给你了。”孟彰道,“请你尽量在这段时间里拿出更多的行雨符来。”

    “好。”谢远先是端正了脸色,认真点头,但很快他又问孟彰,“更多的行雨符是要多少?可有个数?”

    孟彰摇摇头:“没有数量限制,越多越好。”

    他低低叹得一声,道:“我怀疑这天旱,怕是不只这一年,往后的日子大概还会有更多的天灾。”

    谢远的神色凝重,沉默半饷,忽然问孟彰道:“只需要行雨符就好了吗?”

    其他的符箓呢?其他的符箓还要不要?

    孟彰看他一眼,缓和脸色:“其他的符箓当然也要。若能种类齐全,足够应对种种天灾,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谢远缓慢点头。

    孟彰站起身,拱手对他一揖。

    “此事,就托予君了。”

    谢远抱着宝琴回了一礼,只道:“君放心。”

    待孟彰跟着找来的孟庙离开以后,谢尚等一众谢氏郎君就围住了谢远。

    “阿远,你方才跟那孟彰说话说了好久啊”

    “就是啊,阿远,我们同族这么多年,竟都还不知道你也能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呢。”

    “那是你们来得晚了,不知道阿远刚刚过来这阴世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阿远其实跟他现在很像”

    “可见是得遇知音,阿远高兴了啊”

    “得遇知音是人生一大畅快事,阿远高兴有什么不对!阿远,你别听他们的”

    谢远只是笑着看,并不搭话。事实上,这会儿也确实不需要他来搭话。

    到一众谢氏郎君的情绪稍稍回落后,旁边等了一阵的管家站出来,对诸位谢氏郎君一礼。

    各位谢氏郎君避让开去,随即各自看向了谢远。

    哪怕这位管家都还未曾开口,他们也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

    果真,那位管家在礼见过后,也转身看向了谢远,躬身来请:“远郎君,不知你此时可有空闲?郎主想请你过去一趟。”

    谢远先是对管家颌首点头,随后又对旁边的诸位谢氏郎君一拱手,致歉道:“诚叔祖有召,我就先失陪了,还望诸位兄弟见谅。”

    谢尚等一众谢氏郎君尽皆摆手,很是体贴地道:“既是诚叔祖找你,必是要事,你且只去,无需在意我等。我等也在诚叔祖这里叨扰多时了,是时候归去”

    谢远又谢过一礼,才跟着管家走了。

    谢尚等谢氏郎君落在后头,看着谢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感觉阿远是真的与早先不同了”站在谢尚身边的一位郎君慨叹道。

    “是啊”

    “不过能再见到阿远这副生活精力的样子,我等也都能更放心一些”

    “是啊,或许,我们日后再想听阿远的琴曲时候,大抵不会像早先时候那样艰难了”

    “哈哈哈,我想起来当初阿远刚来到阴世时候,被我等追着送帖子邀请的模样,那时候的阿远啊,还很心软,只需用心央求,多半都会答应下来,不似现在,好说歹说就是不点头”

    “幸好,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日后阿远这里,我们能稍稍放松一些。”

    谢尚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心生畅想。但是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暗下打量着身边的各位同族兄弟,心里却有另一种感觉。

    阿远现在是生活精力些了,可他怎么就觉得,日后再想要听阿远的琴曲,非但不会比早前更容易,反而还会更艰难?

    明明心中的这种感觉越渐勃发,可他听着身边这些同族兄弟的畅想,听着他们的谈笑,到底还是没有将这种感觉说道出来。

    罢了,罢了,诸位族兄弟心中情绪正高涨着,他何必来泼冷水?待日后,事情自见分晓。

    谢远不知谢尚心中所想,只跟在领路的管家后头,一路走进了正院。

    正院的书房处,谢诚正等着他。

    见得他过来,谢诚细看他一阵,眼底也有笑意升腾。

    “坐吧,别太拘束。”他道。

    谢远一礼,在谢诚下首坐定。

    “今日园子里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看着下首恭谨守礼的郎君,谢诚也没探究太多,只问他道,“可是真的?”

    谢远颌首:“我与孟氏小郎君相交,确是高山流水。”

    谢诚道:“如此,也好。”

    也好,是什么也好,谢诚没有明白说出,但谢远懂。

    高山流水的知音之交,素来为天下士族所推崇,是被天下士族所钦羡的佳话。

    有这一出佳话在前,谢远乃至整个陈留谢氏与孟彰相交来往,就很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毕竟,那可是知音啊

    知音之交,凌驾于所有世俗之上。

    谢远垂眉。

    谢诚重又稳住心情,看向下首的谢远,劝道:“阿远,你资质本也极好,只是这些年来,一直都被耽搁了。”

    谢远神色微动,他抬起目光,迎上谢诚的视线。

    谢诚关切看他:“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懈怠了。若不然”

    “阿远,”谢诚道,“你应该也不想要再看见友人遇险而你却无能为力的事情发生了吧。”

    谢远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

    谢诚看出来了,他略等了一等,等到谢远心神稍稍平复一些以后,他道:“我会上禀族里,为你多加厚三成的修行资粮。”

    三成?三成!

    “阿远,”他道,迎着谢远陡然抬起的目光,“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机会。”

    谢远从座上站起,拱手端正而郑重地与谢诚一礼。

    “多谢诚叔祖,远当牢记于心。”

    那为他多加厚的三成修行资粮,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阿彰。

    就像谢诚所希望他把握住的那个“机会”,不仅仅是指族里给予他的这一次机会,也是指谢远与孟彰相交的这一次机会,更是

    陈留谢氏与孟彰交情更深入的机会。

    陈留谢氏能从一介寒门,崛起成如今的帝都二等名族,就是因为陈留谢氏从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机会。

    不论这个机会在最初的时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谢诚满意点头。

    “你能记得就好。”

    谢远只笑得恭顺。

    到谢远出了谢诚府上,返回自己府邸以后,他却是站在自己书房里,看着那置在角落一个几案上的筝。

    那筝已经摆放在角落处很久很久了,但不论是筝身上,还是那几案上,却都不见尘灰沉积,而是干干净净的。

    就像仍然有人时常会在那里坐定,拂手奏起筝曲一样。

    谢远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几案,许久以后,他笑了一声。

    “这世道,或许是真的能有光的”

    谢远的声音低低,却因怀抱着希望而充满了力量,全不似往常时候的倦怠与无力。

    “那谢远”

    这边厢,还在马车上呢,孟庙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孟彰睁开眼睑看他。

    “那谢远,真就是你的知音?”

    孟彰认真想了想。

    其实不是这样说的,而应该反过来。

    他是谢远的知音,谢远是他的同伴。他们共有一个艰难但美好的愿景。

    不过

    孟彰点了点头,并没有仔细跟孟庙分说。

    因为他知道,说了孟庙也是不会懂的。

    “可真好。”孟庙道,面上是止不住的艳羡。

    他确实是羡慕的,无比的羡慕。

    人在世道上存活,有许许多多不能用言语宣泄的情绪,还有许多积闷在心头的事情。

    这些情绪、这些事情,有的是说不出口,有的是说出口了也仍旧没有办法,只能积压在心头,只能由着它发酵,看着它腐烂,直到自己从阳世落到阴世,直到自己连魂体都消散。

    但有一个知音就不同了。

    那些情绪、那些事情,即便仍然没有办法宣之于口,也已经有人能明了,有人能懂得

    这如何不好?!

    “可太羡慕你了。”孟庙道。

    孟庙是头一次,这么直白地将这种羡慕说道出来。

    孟庙又自羡慕地看了孟彰一眼,才收回目光,慢慢消化着自己的情绪。

    孟彰天资出众,他不羡慕;孟彰备受安阳孟氏一族看重,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不羡慕;孟彰抵达帝都以后,几乎一举一动都能掀起一片风浪,他不羡慕。但这一刻,他却是羡慕极了,羡慕到眼睛都有些发红

    资质是天定,才情是长养,但知音却不同。

    这是人跟人之间的缘法。

    孟彰看得分明,却也只能在旁边沉默。

    概因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孟彰的福缘。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世道里,在顶层的名门望族里,居然真的也有这样的一个人,将他的目光投落在这天下黎民百姓身上

    孟彰极力压制着唇角,控制住心头的思绪,不让自己过度兴奋。

    谢远不会是孤例。

    他这样告诉自己。

    前方,还会有更多的同伴在等待着相遇,然后

    他们终将汇聚成火炬,在这漫漫长夜里撑起一片光芒。

    待到孟庙心绪平复下来,孟彰也已经收敛了面上眼底的异色,正端正地坐在车厢中,严肃且认真地看着他。

    孟庙回过神来时候,正正对上孟彰的视线,不由惊了一下。

    “啊,阿彰?”

    孟彰看定孟庙,问:“庙伯父,你在这帝都中也行走了一段时日了,你可有听说过五石散?”

    “五石散?”

    孟庙面色狐疑,不懂孟彰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但看见孟彰面上的神色,他也严肃起来。

    “听说过。”孟庙道,“我还见人服食过。”

    说完,孟庙仔细观察着孟彰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不然,阿彰的脸色为什么这样的沉凝?

    是的,就在孟庙回答孟彰的时候,孟彰的脸色陡然就沉了下来。

    饶是孟庙在辈分上高出了孟彰一辈,也被孟彰吓了一跳。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

    孟彰凝望着孟庙,只是先问:“见人服食过?谁?”

    孟庙道:“阿敏。”

    “我撞见她服散归来。”孟庙补充道。

    孟彰面上脸色仍旧不见松缓。

    “五石散这东西,”他缓慢道,“很容易腐蚀理智和魂体,尤其是其中药力深重的那些,更是会损却魂体根本”

    孟庙回想着那一次撞见孟敏的情景,有些不太相信。

    他见到的孟敏,脸色红润、神气饱足、头脑清醒

    不似孟彰所说的那样啊?

    可是他看见孟彰面上眼底的凝重与谨慎,他又犹疑了。

    阿彰年岁虽小,但实在是聪颖敏达,而且他在太学童子学里,来往的同窗皆有来历,更愿意与他交好。

    说不得就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察觉到了什么,特意提醒阿彰呢?

    “更重要的是,”孟彰看着孟庙,清晰地感觉到他心中情绪的倾斜,“服食五石散,会成瘾。”

    成瘾?!

    孟庙的眉头是真的皱起来了。

    他认真思量权衡,久久没有作声。

    孟彰也没有再打扰,将这段时间留给他自己。

    待马车停下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孟庙终于又看向了孟彰。

    “你想要怎么做?”他问。

    孟彰道:“先确定一下族里到底有多少人在服食五石散,再确定族里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人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想办法让他们开始调养魂体,不要让情况再次恶化下去。”

    “最后,必得通报族中上下,禁绝五石散。”

    孟庙不知道孟彰竟然会是这个态度。

    通报族中上下,禁绝五石散?

    他真的没有听错?

    “禁绝?”

    孟彰郑重点头:“禁绝。”

    他能理解陈留谢氏的郎君为了汇入世族,与世族各家子弟相交,选择服食药效相对平和轻淡的五石散,但他仍然不能认同。

    对于五石散,他的态度有且只有一个,禁绝。

    没得商量!

    孟庙自然也察觉到了孟彰的决绝态度,顿了顿,道:“哪怕是你,阿彰,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你。”

    “我得先问过安阳那边。”

    孟彰只是直直凝望着他:“可以,但庙伯父,我极其厌恶五石散这一类的东西。”

    “我不愿意看见它们出现在我的周围。”

    “我的态度,”孟彰道,“也请伯父一并通传安阳。”

    孟庙看着这样的孟彰,半饷,将叹息隐去。

    “好,我会如实通传的。”

    孟彰明明听见了,神色却不见舒缓。

    孟庙心里又多注意了些,他往外头看得一眼,先自起身走出去。

    “走吧,既然已经回到宅邸,就别在这里坐着了。”

    孟彰跟在孟庙后头,走出马车。

    换了衣裳,孟彰坐在月下湖的白莲莲台上。

    今日时间尚早,湖中不见游鱼,都还隐在湖底深处。

    孟彰坐到白莲莲台上,却没有入定修行,而是从随身的小阴域里翻出一个被仔细收起的木盒。

    木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做工粗糙到眉眼五官都在扭曲的偶人。

    这偶人仔细看着,跟孟彰有一分的相似。

    但它更像的,并不是孟彰,而是孟彰的二兄孟显。

    这就是孟显送给他的护命偶人。

    握住这一个护命偶人,孟彰闭上眼睛,仔细感应护命偶人中留存的那一缕本命精元。

    这事情做起来并不麻烦。

    因为护命偶人中余留的属于孟显的本命精元数量着实不少,而且这股本命精元对孟彰异常亲近。

    循着这一缕本命精元,孟彰的神念越过了两方天地的界膜,找到了待在阳世安阳郡中的孟显。

    明明该是轻松洒脱的孟显,此刻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埋在那一堆卷宗之中。

    察觉到孟显那边的情况,孟彰都有些奇异了。

    他真的没有找错人?这真是二兄?

    正在快速浏览着卷宗上记录的孟显察觉到了那股莫名而起的睡意,下意识地板起脸庞。

    那一瞬间,孟彰恍然以为自己找到的是大兄孟昭。

    他沉默着,目光在孟显面上来回梭巡。

    倒是孟显先明白过来了,他笑开:“阿彰?”

    只这么说道了一句,孟显便就抛下手上的卷宗,搁下拿着的毛笔,直接在案桌上趴下,沉入梦境之中。

    “阿彰。”

    坐在自家花园亭子中的孟显冲一个方向招手。

    “过来坐啊。”

    孟彰走了过去:“二兄。”

    “哎。”孟显欢快地应了一声,拉着他在亭子里坐下,又将一些小食取了出来,推送到孟彰面前。

    “你在阴世帝都里可还好?听说你进的是太学里的童子学?里面都是帝都有名有姓的小郎君小女郎?你在那里可还习惯?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的问题从孟显那边砸了过来,孟彰都没有找到回答的机会。

    他拿着手里的小食,无奈地看着孟显。

    孟显才刚停了一停,就对上孟彰的视线,他冲孟彰笑了笑。

    “是我担心太过了,阿彰你要是觉得烦的话,可以”不用理会我。

    孟彰更是无奈,但他还是耐心地一一回答孟显的问题。

    “我在阴世帝都里都还好。是在童子学里,那里的同窗各有来历,但不一定就全都是出身世家望族的,还有一部分同窗是从阴世各郡中甄选出来的英杰”

    “我在那里都还算习惯,没有人欺负我。太学里的学监都在看着呢”

    孟显一直听着,脸色渐渐缓和。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目光落在他面上,很有些稀奇地问他:“二兄,你近来很忙?我看见你案前的卷宗了,怎么会那么多?”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来,孟显真是一肚子的苦水。

    “忙!忙死了!大兄和阿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他们手上的事情,明明他们自己就能解决,偏要抓了我去,给我分了一大堆的卷宗!”

    “阿彰你是不知道,那些卷宗里的事情又琐碎又无聊,偏生又需要认真梳理,否则便有疏待族人的嫌疑,我,我真是”

    孟显已经不能维持他端端正正的仪态了,整个人软摊着,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

    “我都已经很久没有出府去玩了。”孟显抱怨道。

    孟彰面上眼底都有笑意升腾。

    趴在石桌上的孟显看得异常清楚,不觉更是哀怨。

    “阿彰,你是站在哪边的?”

    孟显怒问,只可惜这怒气根本就像是纸糊一样的,半点吓不住人,尤其是孟彰。

    孟彰笑了一阵,终于受不住孟显越发哀怨的目光,轻咳一声,说道:“我当然是站在二兄你这边厢的啊!”

    孟显满意地缓和了目光。

    哪怕他明知道接下来孟彰的话语必定会有转折,也完全不影响他的心情。

    他甚至还有一股冲到阿父和大兄面前炫耀的冲动。

    你们看,任你们怎么压榨我,阿彰也还是站在我这边厢的。

    阿彰,跟他一伙!!

    “但是二兄,”孟彰含着笑,也放松下来,趴在石桌上,“如果没有二兄你帮忙,这些事情还是得由阿父和大兄来处理。”

    “有二兄你帮忙,他们都那么的忙了,要是没有你,他们不是还得更劳累?”

    “二兄,”孟彰的声音低低,“你也不忍心的吧?”

    孟显没有说话,只是用额头蹭了蹭胳膊。

    孟彰无声地笑了,他放远了目光去,看着园子里勃勃生长的花草。

    “咦?”孟彰往花园的一个角落看过去。

    孟显听见孟彰声音中透出的疑问,也将脑袋转了个方向。

    循着孟彰的目光,孟显找到了孟彰为之奇怪的东西。

    “那些啊”他不甚在意地将脑袋放下,重新压在胳膊上,看着孟彰的方向,“那些是阿蕴她这段时间亲手种下来的。”

    “也不是多珍贵的药材,但阿蕴说,她想要亲自栽培,看看最后长成的药株,跟府中采买来的药株有什么不同。”

    “她这段时间,净在折腾这些。”孟显近乎抱怨一样地跟孟彰道。

    孟彰并没有太在意孟显的语气。

    他们家这二兄,也就是在这里跟他抱怨一嘴而已,真到了阿姐面前,还不是她想要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不论是对阿姐,还是对他,二兄其实都格外的贴心。

    比起委屈他们,他更宁愿委屈他自己。

    “摆弄药材?”孟彰问道,“阿姐真的开始专研药材了?”

    在阳世时候,因为孟彰久病,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就在惯常的功课上,又给自己多加了好几门功课。

    药材辨鉴、药理、医术

    他们三人也都用心,所以学习的成果也都很不错。不过在他们三人中,这方面的进度最快、学得最好的,却还是要数孟蕴。

    尤其是在药膳这一道上,孟蕴几乎是力压孟昭、孟显一头。

    孟蕴在这方面的天赋,实在非是寻常人能够比拟的。

    孟彰对此深有体会,所以当孟蕴真的在往这条道路上深`入的时候,他其实不觉得奇怪,他奇怪的是孟蕴的进度。

    居然这么快,就从药材辨鉴进展到药材的培育方面了?

    “是啊。”孟显倒是理所当然,毕竟他是亲眼看着孟蕴这一步步走过来的。

    “已经要开始钻研药材的栽种了,不过现在着手的都还是些普通的药材”

    “阿母说她进展太快了,让她沉淀沉淀。”孟显还给孟彰重复了一遍谢娘子的话。

    “医道博大精深,不是只有你现在所学的那些,你需要缓一缓,整理过你当前的所学,才能以它们作为根基,去快速、深`入地掌握医道精髓。”

    孟彰听得,问孟显:“阿母说的话很是在理啊,我怎么听着,二兄你很有些埋怨?”

    孟显偏过头来看他,冲着他露出一个苦笑。

    “在理是在理,但阿彰啊,没了你以后,家中备受阿蕴荼毒的,就是我啊”

    孟彰忍住了笑意,不叫自己露出分毫端倪。但,太晚了。

    孟显瞪着眼睛看他,目光里是明晃晃的失望和心疼。

    “阿彰,明明我跟你才是最好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孟彰沉了短小的眉头,理直气壮地反驳孟显:“二兄,你说话可要讲良心!我可是在跟你同仇敌忾的,是站在你这边厢谴责阿姐的,我怎么对你了?”

    “你说!我怎么对你了?!”

    在孟显面前无理也闹三分的孟彰半点不怯场,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俯视着仍旧趴在石桌上的孟显。

    孟显一噎。

    他半垂了眼睑,又更用额头在胳膊上蹭了蹭。

    孟彰有一点心软。

    他也重新趴了下来:“二兄,你说话得讲良心。”

    孟显也叹道:“阿彰,你说话更得讲良心。”

    兄弟两人相对沉默,半饷后,又同时笑了起来。

    “心情好些了吗?”孟显问道。

    孟彰应了一声,说道:“嗯,好上很多了。”

    孟显放开目光,看着花园中盛放的花株,眸光晴朗,更胜天上春日。

    笑了一阵,孟彰又问孟显道:“二兄,阿姐到底怎么你了?她一向都很有分寸的吧?”

    “有分寸是有分寸。”孟显说道,看着孟彰的目光格外的沉痛,“但阿蕴的分寸,只表现在吃不死人、吃不坏人上而已。”

    只要吃不死人、吃不坏人,孟蕴就什么都不管了。

    孟显话里的意思,孟彰听出来了。他回想起旧日趣事,也不觉跟着皱起了眉头。

    “辛苦你了。”孟彰深切道。

    孟显看他一眼,说道:“你既是知道,方才你为什么还那样说我?”

    孟彰沉默少顷,回答孟显道:“不是二兄你陪着我玩闹,在逗我高兴吗?”

    孟显不说话了。

    孟彰坐直了身体,在旁边的小食中挑拣出一块甜食来,递到孟显面前。

    孟显看着那块甜糕,也跟着坐直身体。

    接过那块甜糕,孟显问孟彰:“这会儿才拿来给我,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他的味蕾,早不知被孟蕴熬住出来的汤药祸害过多少次了。

    “迟了总比没有好吧?”孟彰反问他。

    孟显想了想,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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