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微微低头:“多谢先生,  学生记下了。”

    史先生沉吟一阵,伸手从随身的小阴域中摸出一块成人半个掌心大小的黑石来。

    黑石刚硬森寒,  内藏精粹阴气,  只一露面,就吸引住了侧近阴灵的心神。

    饶是王绅、谢礼、庾筱这等高门嫡支子弟,看见这一块黑石,眼里也悄然荡起了涟漪。

    ‘阴山石?’

    ‘史先生可真是够诚心啊’

    史磊史先生将这块阴山石递送到孟彰近前。

    “诸位生员中,  唯有你未曾听过我等讲课,  却平白让我等领了先生的名号,  是我等愧受了。”

    “这半块阴山石,  就权作是我等予你的赠礼,望你日后好生修行,不负一身天资。”

    史磊说的是我等

    站在他侧后方的邵、黄两位先生暗下对视一眼,都有些触动。

    所有人都知道,  史磊史先生拿出来的这一块阴山石,  其实是给孟彰的赔礼与谢礼。

    史磊曾对孟彰生出歹毒恶意是事实,哪怕他没有将心思着落到实处,哪怕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需要离开童子学甚至是太学,但这些代价全都是因为他违背了他与太学之间的定约。

    作为太学的博士,  他理当是护持太学生员的那个,而不是反过来。

    对于孟彰本人,在今日之前,他也仅仅只是道歉过一回,  未曾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补偿

    更关键的是,史磊所以能够体体面面地从太学全身而退,除了史磊自己及时收手反省以外,  孟彰松松放开也是一个原因。

    史磊他理应领受孟彰的心意。

    这阴山石不论是作为赔礼还是作为谢礼,都只是史磊送出去的。

    可如果史磊将这一块阴山石送到孟彰手上时候,只字不提旁边的黄、邵两位先生,却又将黄、邵两位先生放到了哪里?

    黄、邵两位先生不也是未给孟彰正式上过一堂课,就领孟彰一声“先生”尊称的人?

    他们两位跟史磊比起来唯一好一点的也就是

    他们还留在太学里,仍然是太学的博士罢了。

    然而黄、邵两位先生所以会离开童子学,起因也是史磊史先生。

    史磊史先生在将这半块阴山石送出去的当口,带上他们两人,既免了黄、邵两位先生没有准备的尴尬,又为黄、邵两位先生在孟彰、在童子学的诸位生员、在罗学监这些太学博士心里落了个好。

    只“我等”这两个字,便已表尽了史磊史先生对黄、邵两位先生的感念了。

    阴山石,真不是什么随处可见、随手可得的石头。

    孟彰还在沉吟,罗学监已然上前一步,自然地从史磊史先生手上接过那半块阴山石,转身交给孟彰。

    “阿磊他们的一番心意,阿彰你就莫要拒绝了,收下吧。”

    孟彰看了看罗学监,又看看史磊史先生等人,最后双手接过了那半块阴山石。

    “彰,多谢诸位先生。”

    阴山石触手生寒,几乎能将人魂体整个冻结。但就是在这样的森寒之中,孟彰却觉出了几分别样的安定闲适。

    魂体正在被缓慢洗涤

    不愧是阴魂所渴求的至宝之一。

    孟彰转手,将这半块阴山石收入了他的随身小阴域中。

    史磊史先生先自笑了起来。

    “好好修行,好好进学。”他对孟彰、也对王绅谢礼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叮嘱道。

    孟彰同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们一道,郑重应声。

    话已道尽,史磊史先生收住话头,站直身体凝望着不远处高大的太学牌坊。

    牌坊上“太学”两字仍旧端正雅重,与他初见时候并无丝毫分别。

    史磊史先生朗笑一声,对罗学监、蔡邵黄等诸位先生拱手:“后会有期。”

    罗学监、蔡邵黄等诸位先生也都还得一礼,看史先生洒然转身,坐上了侧旁等候着的马车。

    车夫扬鞭,驾着马车转头远去。

    罗学监看得一阵,到那驾马车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他便侧身,对孟彰、王绅、谢礼等一众童子学的生员道:“走吧,你们也该回学舍里去了。”

    孟彰跟在罗学监身侧,转身也往太学里走。

    蔡、邵、黄几位先生护持在他们这群小郎君小女郎的侧近。

    直到彻底走入了太学的范围,孟彰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长街尽头某一处投落过来的尖锐目光不甘地瞪了太学那高高的牌坊,骤然消失不见。

    孟彰抬头,看向罗学监。

    罗学监见他望来,先是笑了笑,然后道:“日后来往学舍时候,也要多小心些,莫要轻易落单。”

    孟彰低头,对罗学监无声一礼。

    阴山石对于孟彰这样的阴灵来说,是难得的宝贝。可孟彰现下的修为太低,无法完全开发出阴山石的妙用,所以他也只随身带着,用自己的气机逐渐浸染,待日后再来处理。

    就这块阴山石而言,他也确实不需要担心其他,尽可以随意。

    毕竟,这块阴山石是史磊史先生特意拿出来给孟彰做赔礼和谢礼的,在送过孟彰的时候还先经过了罗学监的手,孟彰不必担心这块阴山石上头是不是封存了什么布置。

    自这一日开始,孟彰在童子学里的生活便真正平静起来。

    王绅、谢礼、庾筱等这一众高门嫡支子弟大约是真的想明白了,再没有特意拉着孟彰要跟他交好;李睦、明宸、林灵这些道家法脉子弟也甚为安分。

    只不过

    孟彰心里明白,李睦、明宸、林灵这些道家法脉子弟们的安分,与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高门嫡支子弟的消停,是不同的。

    李睦、明宸、林灵这些道家法脉子弟们还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的安分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但孟彰并不理会。

    这帝都洛阳并不是道家法脉的地盘,纵然这些道家法脉子弟别有打算,可他们真正想要在这帝都里做些什么,也不容易。

    帝都里的这些高门大家,可都紧盯着他们呢。

    学舍里的生活平静,学舍外的生活也同样甚有条理。

    阳世天地安阳郡那边,有孟昭、孟显、孟蕴继续筹谋该如何帮助孟彰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的事情;阴世天地的安阳孟氏族里,也有孟庙在为这事奔走。

    阴世现今不过初初看见端倪的旱灾,孟家之外有谢远奔走、希望能积攒到更多的符箓库存;孟家之内则有各级管事层层梳理

    就短时间来说,也用不着孟彰太过操心。

    是以孟彰轻易便撇下这些杂事,专心修行。

    他资质原就卓绝,种种修行资粮也都充足,无有短缺之虑,何况早先时候,他便有将要完成化气境界修行的感觉了。

    如今专注修行,那种感觉自然也就越发的明显。

    这一日,孟彰从童子学里归来,简单问过一遍孟府里的事情后,便入了月下湖的修行阴域,在白莲莲台上坐了。

    银鱼里从湖底游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今日的不同,绕着他多转了几圈。

    孟彰就笑。

    “你们也发现了?”

    为首的那尾银鱼尾巴稍稍用力,在孟彰眼皮子底下掀起一片漂亮的水花。

    平静的湖面一时喧闹起来。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

    他伸出手去,探入湖水之中,也接住了一捧水花。

    “不错,”他道,“破境就在今日了。”

    银鱼们定定看着他,黑亮黑亮的眼睛在湖水里格外的明净。

    孟彰察觉到了什么,他一时沉默。

    “如果,如果不会影响到你们根基的话。”他道。

    银鱼们欢快地甩尾,又绕着孟彰坐着的这座白莲莲台转了几圈。

    孟彰暗自叹了一声,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今日它们渡他,来日他渡它们,也就是了。

    孟彰定下心神,收回手。

    “我要修行了,你们自去吧。”

    银鱼们也都安静了下来。

    孟彰再看得它们一眼,手上结印自然而然放在膝上,双眼垂落,一念守持定境。

    随着他心意内守,孟彰魂体之中,一缕缕精纯精元被磨练化开,化作丝丝精气转出,游荡过孟彰魂体周身。

    攀上天穹正中的苍蓝阴月垂落月华,洒满了整个月下湖。然而这些月华又受孟彰气机吸引,聚拢在孟彰身侧,披了孟彰一身。

    朦朦胧胧的月华与这湖上长年笼罩着的水雾一同,将孟彰整个笼在中央,薄薄雾雾,竟不似阴世,而像是处身云海天宫之中。

    孟彰无知无觉,仍自沉定心神,化炼魂体之中的精元。

    不知过了多久,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似是近在身前,又像是远在世界的彼端。

    听得这一阵拨水声,月下湖里静默等待的银鱼们一阵激动。

    它们也用力甩动尾巴,拍打着水浪掀起一阵阵水声。

    朦胧的月华与水雾之中,悄然无声多出了一片若隐若现到底玄妙法理。

    这片法理渐渐展开,将整个月下湖都给囊括了进去。但直到另一片如真似幻的世界铺展开,那片法理方才显出一点影子。

    梦。

    这是梦的法理。

    银鱼们一直沉在水里,睁着黑亮的眼睛看那属于梦的法理展开。直到法理开始凝实,它们才从湖水中探出身体来,看另一片几乎与它们重叠的世界。

    看那世界里的银月,看那世界里的青莲,也看那世界里的黑鱼

    黑鱼们也似乎已经在等着它们了。

    见得湖水中露出半个头的银鱼,黑鱼们也从湖水中深处半个身体。

    银鱼、黑鱼相互对视着,少顷后,两个鱼群同时甩尾,在各自的湖水中一拍,使力跳起。

    裹夹着一身水气,银鱼、黑鱼鱼群撞在一处,又各自跌落。

    但在两方鱼群碰撞的那一片地界,实与虚两种气机碰撞、交汇,竟然化生出一缕缕奇妙的法理来。

    落在湖水里的银鱼、黑鱼见得那些法理,同时默契转身,吐出一颗颗气泡。

    气泡载沉载浮,轻飘而脆弱,仿佛一触即破。

    可这些气泡飘飘荡荡,竟带着那些法理落向了坐在虚实两方世界中央的孟彰。

    孟彰仍自盘膝坐在白莲莲台上,无知亦无觉。

    裹夹着玄妙法理的气泡撞在孟彰身上的那顷刻间,便即破碎。但那些玄妙法理却像是露水落向了植株的根系,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孟彰的魂体之中。

    孟彰似乎汲取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但在他的本源梦境世界里,那叶原本只是平常的、载着孟彰的扁舟,舟木上隐隐有龙纹显化。

    随着这些气泡越来越多地撞在孟彰身上,随着那些玄妙法理被孟彰汲取,那叶扁舟舟木上的龙纹越发地密集,也越发明显。

    到得这些玄妙法理被孟彰尽数汲取,两方鱼群对视一眼,又一次默契转身,摆动鱼尾游走。

    一次次虚实碰撞,一次次气泡裹夹着碰撞生出的玄妙法理落向孟彰,被孟彰所汲取,孟彰本源梦境世界里的那叶扁舟上密集的龙纹渐渐变化成龙鳞模样。

    到得两方鱼群的动作越发迟缓,眼底被浓重的倦怠所填满,孟彰本源梦境的那叶扁舟几乎已经大变了模样。

    最后一次跳起碰撞后,两方鱼群回身,看向坐在莲台上的孟彰一眼,各自沉入湖底消失不见。

    这一方修行阴域并那一方修行梦境,到此刻,尽数安静下来。

    而孟彰体内的那些精元,也是到这一刻,才完全炼化成了精气。

    最后一点精元被辗碎,化作精气的那一瞬息,孟彰先是心头一轻,心念飘飘然,似乎脱离了魂体,飘到中天之上,俯瞰天地万物。

    那一瞬息间的高远与漠然,远不是寻常生灵所能拥有的心境。但孟彰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立在高天之上,站在那中天阴月之中,观望天地。

    天地渺渺,道则茫茫

    孟彰正凝望着,忽然察觉到一种渴盼。

    这种渴盼像是从他魂体深处涌出,又像是从这天地而来,映照在孟彰的心念之间。

    孟彰不解这种渴盼源自何处,也不知该如何填充这一种渴盼才能将它消解,他只能茫茫然梭巡天地四方。

    空虚、失落、茫然。

    奇异的感觉撅住了孟彰。

    到最后,孟彰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将心神投入整个天地之中。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那种渴盼。

    可倘若孟彰真的这样做了,孟彰的魂体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他的本我意识,却是必然要溃散崩解的。

    他面对的,可是整个阴世天地。

    于整个阴世天地而言,孟彰的心念不过是一道蜉蝣,他若是将自己的心念投入天地之中,焉能保存自身?

    这是一种近乎道化的危机。

    也是与天地同呼吸的骄子们,时常会遭遇到的危机。

    如果孟彰能够及时醒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他如果醒不来

    就在孟彰的心念即将投入整个阴世天地的那一刻,孟彰的神魂之中,一抹红霞辉映。

    霞光似虚亦似实,却在须臾间笼住了孟彰的所有心念,带着他坠向孟彰自己的魂体。

    “嘶”

    孟彰撑着额头,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可真是凶险”

    他慨叹着,但心神回转,凝望着魂体中已经完成了少部分炼气境界修行的精气,孟彰也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养精、炼精、化气的炼精化气之后,是炼气化神的修行。而炼气化神第一阶段的修行,就是炼气。

    暗自咳了一声,孟彰收拢住心神。

    虽然经历那种状态下,能够大幅度拔升修行的速度,还可以帮助他参悟道则法理,但是吧

    真的是太凶险了。

    再多的好处,都不能让他胆大妄为地将那种状态划分成自己的修行常态。

    常在路边走,哪能不湿鞋?

    孟彰才不想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真的道化在这天地里了。

    稳住心神后,孟彰转眼去打量着侧旁的月下湖。

    原本还在月下湖里的阴月,此时竟然已经找不到踪影了。

    孟彰又是一阵沉默。

    “看来,它们的消耗是真的大啊”

    不过即便知道这些银鱼们消耗太大才早早归去,孟彰也无从确定这些银鱼们的真实状况。

    银鱼们的巢穴在湖底深处那一片地界,没有银鱼们的带领,只以孟彰现下炼气境界的修为,怕是还没有走到那一条裂缝所在,就先被冻僵心神了。

    到时候,不是得银鱼们出来再将他从湖底里送上来,就是得等到孟庙发现端倪,同时通知孟梧和孟珏,才能强行破开这一片修行阴域,将他给带出来

    摇摇头,孟彰果断做出决定。

    “还是再等等吧,应该只是一日而已,不会太久的。”

    孟彰再看得那静默的湖水一眼,开始返照己身。

    他思量着那一片将他从道化境地中带出的红霞。

    “那到底是什么呢?”

    他低低说着,面上眼底俱是不解。

    “怎么感觉很有些熟悉?”

    孟彰在自己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将前世今生所有见过、知道、记下的信息梳理过一遍,却都找不到答案。

    最后,孟彰放弃了。

    “罢了,这大抵也跟我为什么穿越、为什么那样笃定自己有所凭依的原因一样,都不是我现在能够触及的事情。”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它就在这里,等日后我修为高了,自然就能看清楚了。”

    孟彰这样想着,也将那些不甘心、想要继续追寻的念头压下,微垂眼睑,梳拢平复他的心情。

    动荡的心境渐渐稳定,孟彰明镜一样的心湖中,有大量的信息涌动而出。

    这些信息很是驳杂,也很是琐碎,但也不是全都无用,其中夹杂着的,也是比较重要的。

    是孟彰、安阳孟氏乃至整个帝都洛阳各家修士,都不曾知晓的信息。

    就譬如,阴世天地,在呼唤阴神正位。

    这些信息,都是孟彰在突破那瞬息间,与天地交感时候从天地之中得来的信息。

    似这等来历的信息,如果没有被人特意误导遮掩的话,是绝对真实无虚的。

    因为它们来自天地。

    是天地的痕迹。

    孟彰心神不动,似明月高悬,只看着明镜般的心境中种种信息流转。

    到得那些庞杂的信息终于被梳理收拢,孟彰才睁开眼睛。

    眼前天地静默,只一抹薄雾迤逦徘徊。

    孟彰定定看得一阵,吐出了一口浊气。

    阴世天地在呼唤阴神正位

    既是天地在呼唤,那么,阴神正位,理所当然就是这方阴世天地里的大势。

    大势,不可逆。

    尤其,当阴世天地呼唤阴神正位的原因,是因为这方天地已经被种种污浊、绝望、怨怼心念挤压得不堪重负时候。

    天心与民意同时推动的大势,更不是寻常人可以悖逆。

    阴神正位。

    孟彰知道,大抵就是轮回和地府了。

    孟彰闭了闭眼睛。

    ‘待会头空出时间,再好好琢磨一下吧。看看这阴神正位之事,我能不能插手’

    不是孟彰贪心,实在是

    他隐隐觉得,这件事不是他想避就能避过去的。

    旁人或许可以,但他?

    他逃不了。

    哪怕他逃了,总也是要被种种变故推动着陷入这件事情里头去的。

    而既然逃不了,那他就不逃了。

    主动一点,总能握住些什么不是?

    孟彰笑了笑,颇有点兴奋。

    他轻咳一声,再次平复下心情,在白莲莲台上睡去。

    他的根本道则在梦一道。

    此次修行破境,除了魂体内流转的精气以外,孟彰感觉,根本道则上的蜕变才是最大的收获。

    他须得去看一看。

    才刚刚落入根本梦境世界中,孟彰先就愣住了。

    “我原本的那叶扁舟呢?”

    站在舟船内,孟彰几乎都不敢认。

    他原本那停在根本梦境世界湖面上的,不过只是一叶小小的扁舟而已。

    扁舟寻常,即便有防护,也很是简单,只能庇佑孟彰在他自己的诸多梦境中穿行。

    可即便是他自己的梦境,孟彰也知道,在他如今通行的这几方梦境更深处,还有着许许多多依旧静默的梦境世界。

    那些梦境世界,或是孟彰的噩梦,或是孟彰日常生活中汇聚种种影响衍生出来的梦境。

    它们即便完全归属孟彰所有,理论上可以任由孟彰通行,但其中的危险也不容小觑。

    只凭孟彰自己当时阶段的修为,他可真不敢去碰触。

    而除了那些遮掩在表层梦境世界之下的深层梦境世界以外,孟彰自己梦境世界之外的那些梦海,孟彰也不敢驾着他那叶扁舟闯一闯。

    那不是去梦海寻找机缘,那是去送命!

    孟彰原本的那叶扁舟,就是那样的简薄。但现在呢?

    现在孟彰脚下的,却是一条龙舟。

    龙舟虽也不大,只能坐下两人。但舟木上龙纹深刻,几如龙鳞。

    龙舟停在梦境湖面上,任由梦境湖水激荡,它却岿然不动。

    孟彰定睛看着这一叶龙舟,眼中渐渐显出几分恍然。

    他知道这叶龙舟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的眼熟了,因为他真的见过这龙舟舟木上那些龙鳞的本来面目。

    就在月下湖的湖底深处,在那方几乎殊异于月下湖阴域的另一片阴域天地里。

    那条已经死去的龙尸身上,就是这样的龙鳞。

    恍然之后,孟彰眼底生出几分复杂。

    “这次,”他低声道,“真的是欠大了。”

    哪怕还没有尝试过这一条龙舟的威力,孟彰也已经感觉到了它的不凡。自然,他也就知晓那些银鱼们到底为了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那是银鱼们在那条银龙龙尸身上汲取来的龙气。

    算是那些银鱼们的本源之物。

    有那条银龙龙尸在,那些银鱼们倒是不必担心他们的本源能不能补足回来了,但其中花费的时间与精力,却不是轻易能够补回来的。

    孟彰叹了一口气,却也不多说什么。

    那些银鱼们都已经将龙气给他了,他能怎么办?他能将这些龙气给还回去吗?

    眼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动手啊。

    龙气已经融入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之中,合入这一叶扁舟之中成为了一叶龙舟,他要怎么将龙气从龙舟身上剥出来还回去?

    他随意坐下,任由龙舟在湖面上飘荡。

    半饷后,孟彰抬起眼睛,看向了梦境世界之外。

    龙舟无风自动,带着孟彰须臾间停在了梦境世界的边缘处。

    孟彰站起身,凝望着梦境世界之外。

    他感受到了一种与脚下龙舟贴近的联系

    孟彰闭上了眼睛,细细寻找着那联系。

    “应是那条银龙的梦境。”

    孟彰睁开眼睛,低声道。

    “那么,我要不要走一趟呢?”

    看着脚下的龙舟,又看看梦境世界之外蒙蒙茫茫似汪洋一样的世界,孟彰沉默下来。

    少顷后,孟彰抬手一招。

    一把黑伞出现在他的手上,而他的身躯上,又有一件碧清宝衣显现。

    “就走一趟吧。”

    “毕竟是一条神龙的梦境呢”

    虽然那条神龙已经死去,那方沉寂的梦境世界很有可能牵扯到他的死因,对于孟彰来说,那样的梦境世界很是危险,但是

    “有龙舟在,我总能得到那条银龙潜意识的护持。”

    “何况”

    孟彰脑海中,闪过那抹惊鸿一瞥的红霞。

    “我未必就真的会丧命。”

    “去试一试吧。”

    去试一试,为了那群银鱼,也为了他自己。

    阴世天地在呼唤阴神正位,阴世天地大势已经在渐渐积蓄,当大势彻底成形,阳世天地那边会如何暂且不说,阴世天地这里必有大变。

    他需要继续精进。

    他也需要得到更多的倚仗。

    孟彰眼睑垂落,再睁开时候,眼底深处有一丝决意快速凝实。

    感受着主人的意志,他脚下的龙舟陡然加速。

    龙舟像是水珠从孟彰的梦境世界世界中冲出,撞入那蒙蒙茫茫的无边汪洋中消失不见。

    孟彰睁大了眼睛,细看着龙舟之外快速变化的景象。

    光影扭曲、沉浮,似实似虚,似真似幻

    看得久了,孟彰渐渐觉出了几分倦意。

    他猛地眨眼,更坐直了身体。

    “不能睡!”

    脚下龙舟舟木处龙鳞荡起一片华彩,华彩升腾,将龙舟内部空间团团护住。

    孟彰彻底清醒过来。

    到这一刻,孟彰也觉出了几分后怕。

    好险!

    刚刚如果他真的睡过去了,哪怕有龙舟在自发护持,孟彰也必将会在沉神中失去道标,最后陷入某个不知根底的梦境世界中。

    如果那个梦境世界只是平常,没有那么凶险,孟彰或许还能够脱身,但如果那个梦境世界别有来历,凶险处处,孟彰怕不是就得陷落在那方梦境世界里了?

    就是再有那抹红霞显化来救他,孟彰也得脱去一层皮。

    孟彰心下一个激灵,连忙打点起精神,小心掌控住龙舟,不让自己再出现方才那样的疏漏。

    “到底还是第一次,不习惯,也太生疏了。”

    孟彰这样嘀咕了一句,驾着脚下龙舟在飘渺又庞大的梦海世界中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时而左拐,时而右侧

    龙舟的路线在旁人看来,既荒谬也怪异,但孟彰自己知道,他正在靠近那一方梦境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有一片乳白的边界出现在孟彰的视野之中。

    “到了。”孟彰心头一松。

    龙舟周身上凝聚的法理前所未有的清晰活跃。

    龙舟停了一停。

    孟彰凝望着那片乳白的边界。

    到这里,只要他回头,还有退去的机会。

    定定望得一阵,孟彰忽然一笑。

    那笑容绽开的瞬间,载着孟彰的龙舟在静止状态下陡然加速,径自冲向那片边界。

    水珠落向了湖面,没有激起任何一丝涟漪。

    孟彰和这龙舟也一样,他们轻易就越过了那看似厚沉的边界,冲入那方梦境世界里。

    龙舟带着孟彰消失不久之后,一只蝴蝶穿过茫茫白雾,翩翩而来。

    蝴蝶停在乳白边界之外。

    “奇怪了,刚才好像有一道气机在这里消失真的没有人来过吗?”

    一个声音从蝴蝶身体里传了出来。

    这里本就是梦海,梦海太过苍茫渺茫,若没有事先锚定,几乎没有人会在梦海中碰面。

    那只蝴蝶上下翩舞得一阵,两只虫眼盯着前方乳白边界中看了很久。

    无声扑扇一下翅膀,蝴蝶冲向了那片乳白地界。但

    就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那片厚重的乳白边界悄然崩解又再次汇聚。

    才刚冲向乳白边界的蝴蝶再一次出现,更关键的是,蝴蝶那原本清明泛着灵光的虫眼一片混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蝴蝶的虫眼才再次亮起明光。

    “根本就是没有什么变化嘛”那声音嘀咕一句,虫眼再看得乳白的梦境世界边界一眼,悄然回身。

    “这梦境世界的道则法理还未曾消散,得继续等。下次再来吧”

    蝴蝶华美的翅膀接连扑扇,翩翩远去,只将那一方仍旧顽固而沉默的梦境世界留在身后,也留在这苍苍茫茫的梦海里。

    孟府里,等在玉润院的孟庙再一次询问同样守在侧旁的青萝。

    “阿彰还没有出来?”

    青萝摇头,脸色也有些紧张:“尚未。”

    孟庙背着手,在厅堂里来回地走着。

    青萝等了一阵,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最后福身一礼,与孟庙道:“庙郎君,时间也差不多到郎主出发去往太学时候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太学那边通传一声?”

    孟庙被青萝提醒,也是才想起这件事。

    “很是!”他连声道,又吩咐青萝道,“你在这里继续守着,看阿彰什么时候出来。我去太学那边走一趟,给阿彰告假。”

    无论如何,强闯入孟彰的修行阴域中,将孟彰带出这件事,他是不可能做的。

    所以如今唯一的办法,也就只剩下这个了。

    青萝果断应得一声。

    孟庙看了一眼青萝,又看向侧旁的孟丁,吩咐他们道:“我走以后,府上的禁制尽数打开,别管来的什么人,都不能让他们强闯。”

    青萝与孟丁齐齐应声。

    孟庙最后看了看孟彰内室的位置,转身往外走。

    走到大门处时候,几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出现在他的身侧。

    孟庙站定身体,躬身郑重向这几位老人行礼而拜。

    “阿彰就拜托给诸位了。烦请诸位多加小心。”

    其中一位老人抬手,虚虚扶起孟庙。

    “你且去,这里有我们守着,即便是司马氏,也别想强闯。”

    其他几位老人也都颌首。

    孟庙松了一口气。

    他所以能够这样轻松地离开玉润院,并不真是因为他觉得只凭青萝、孟丁两个执掌孟府禁制,就能拦得下那些别有用心的恶人。

    他真正的仰仗,是这几位老人。

    他再一礼,转身走过侧门,上了已经等在那里的马车。

    见得上车的是孟庙,而不是孟彰,车夫也是愣了一愣。

    “去太学。”

    车厢里传出来的声音拉回了车夫的心神,车夫一甩马鞭,驱使着马匹往太学去。

    太学里,罗学监见到来访的孟庙,也很有些紧张。

    不等孟庙说话,罗学监先就抬手扶住他,问:“可是孟彰发生了什么事?”

    “并不是。”孟庙摇头,他斟酌着语言,对罗学监道,“但我这一趟,确实是来为阿彰告假的。”

    罗学监细看孟庙的脸色,却有些糊涂,便问道:“原因呢?原因是什么?”

    孟庙微微吸了一口气,说道:“阿彰昨日入修行阴域修行,今日晨早都尚未出来,我怀疑他正在破境。”

    破境

    听到这个词,罗学监先是怔了怔,去后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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