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孟彰小郎君倘若是来当个授讲的先生,  说不定也能教化天下,直追诸位先贤……

    但,这大抵只是他的一点妄想罢了。

    孟彰小郎君,  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原就肩负一族兴衰,  除非安阳孟氏都要转换生存的方式,将自己深耕的领域从朝局中抽出,  转身扎根在授讲教学上,  方才有几分可能。

    何况,这孟彰小郎君与阴世天地里诸位阴神颇有渊源,似乎别有身份,又是处在如今这个风云并起、乱象显化的时局里……

    他必另有一份属于他自己的天命,又怎么可能只做一个夫子?

    教养出一个英杰,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它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专注,更需要机缘。

    先生再看得端坐在自己案席处的小郎君,掩下眼底的惋惜,重又将心神收敛,  认真授讲。

    孟彰似有所觉,将视线从手上的《道德经》书页上抬起,看向上首。

    他到底是慢了一步,目光所见的,  不过是平常没有多少差别的先生。

    略停一停,  孟彰收回目光,也继续听讲。

    道与理、德与行,那些被圣贤用简单的文字淡淡总述的东西,  此刻又被授讲先生用言语细细解析,引着他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侧目去看、静心去体悟。

    孟彰自也是这小郎君小女郎之一。

    往常时候,孟彰必是不会分心的。但这会儿却似乎有些不同。

    不,不是就说这会儿的孟彰没有认真,而是……他此刻的状态特殊。

    ——他的意识似是沉在水底,又似是高悬天中。

    沉在水底的是那月影,高悬在天中的是那月轮。

    可不论是那月影还是那月轮,都总是别有一种空灵空冥的意蕴。

    孟彰的意识便处在这种特殊的状态中。

    而映照在他意识里的,除了上方授讲先生正在讲述的内容以外,还有那一抹似曾相识的艳红。

    孟彰不自觉地半垂眼睑。

    静敛的心神里,那一抹艳红越渐清晰、充实,就似是孟彰终于要看见它的本相一样。

    这种感觉在孟彰心神中激荡而起的同时,却也有一种明悟生发。

    时候未到。

    它本相显化的时候还未到。

    激荡又冷静的混乱情绪之中,孟彰的心神意识却仍然守住清明。

    与其说是那抹艳红本相显化的时候还未到,倒不如说是孟彰还没有达到某种条件。

    不论是他自己身上的那些疑问,还是他自己的修为……

    总之就是,如今的孟彰还多有不足。

    “我今日的课程便讲解到这里,你们且回去好好参悟理解,再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回去请教家中亲长,也可以在我闲暇的时候到东厢房处寻我。”

    授讲先生的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

    “好了,你们自个儿休歇去吧。”

    孟彰心神回转,与学舍里的诸位同窗齐齐站起,躬身作礼:“学生等礼送先生。”

    授讲先生随意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学舍。

    “可算是结束了……”

    “……是啊,《道德经》真的是太讲究心境了,没有相应的心境,即便强行体悟,也总觉得清淡无味……”

    “就是,除了相应的心境外,要研读、体悟《道德经》,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思去自己琢磨。若不是因为《道德经》的这种特殊,我们今日也未必能这么轻易腾出足够的时间来进行舆图相关的学习。”

    “可不是,不是今日授讲《道德经》,我们还得另外挑日子呢。”

    “……虽然今日闲暇的时间比较多,各位先生也似乎已经默认了我们挪用时间,但方才听孟彰一一说起,才想起还有那么多的问题没有解决……也不知今日里剩下的这半日时间,能不能真正开始。”

    “这确实也是问题。说实话,昨夜里,我归家去后,光顾着琢磨孟彰罗列给我们的规矩和章条了,都没来得及琢磨这些……”

    说到这个问题,诸多三三五五聚在一起闲话的小郎君、小女郎俱都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然后同时露出一个笑容来。

    看来,昨日归家去以后的那段时间,他们在家里的境遇或许压根就没甚区别,都被自家家族在阴世天地里的各位亲长带着引着,一点点揣摩那些规矩、章条去了。

    正因为在那一头花费了如此多的时间和心力,这一头真正的实事才基本没有个考虑。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无声对视片刻,俱都有了答案。

    孟彰并不太理会这些。

    授讲先生才走出学舍,他便双眼一合,直接入定而去。

    王绅、谢礼、庾筱三个小郎君小女郎还待要转身来跟他说些什么,就见得他这幅模样,一时俱都默然。

    ……孟彰他这,真不是故意的?

    “不会。”还是谢礼先自开口。

    他不开口尚且罢了,这一开口,不独独是王绅、庾筱这两人,连学舍里原本被孟彰这种利落状态给吸引来目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一并将目光挪移到他的身上去。

    分明是诸位同窗的视线焦点所在,谢礼却仍旧坦然。

    他抖了抖自己案头上的那份记录着相关规矩、章条的文书。

    枝叶在半空中搅动气流,发出清脆的呼啦啦声。

    “孟彰他不是这样的性格。”

    谢礼的话,完全收服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

    这自然不全是他的功劳,纵是陈留谢氏的嫡子,在这童子学学舍里,也远未能到一语就能让这里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信服的地步。

    真正说服了所有人的,是被谢礼拿在手里的那份记录着规矩与章条的文书和……那规矩章条背后所揭露的孟彰性情与行为准绳。

    谢礼团团环视这些同窗一圈,将手里的文书重又放回案头。

    “章条和规矩都是孟彰自己整理出来的,他不会轻易悖逆。我猜测他今日所以如此……”谢礼目光在孟彰身上停了停,“或许还是因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学舍里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听着这话,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孟彰身上有事情发生?”

    他们这样一面低低重复着,一面环视着周遭的同窗。

    近日帝都洛阳里是有些不太平,但这不是一直以来常见的么?没什么稀奇的吧?而且也没听说这些朝局上的乱斗暗流,是有那些涉及到孟彰的啊,怎地还会有事情发生在孟彰身上?

    是他们家族对帝都洛阳的消息掌控出了差错,还是有人蓄意在暗处布局,更或者……

    就是他们这些世家望族中的某一些,还在打着孟彰的主意而他们却不知道?

    那种种的猜测,似野草一样肆意蔓延滋生,几乎要在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心底化生出一大片彼此猜疑的阴影乃至是黑暗。

    但幸好,没有哪一个小郎君、小女郎在这学舍里的同窗面上看见任何一点不妥。

    这样的发现,让那些阴影、黑暗的扩张速度陡然凝滞。

    ……莫非,是他们猜错了?

    一遍遍更仔细地观察过各位同窗的脸色、表情变化,一位位小郎君、小女郎最后都是默然。

    好像,还真是他们想错了……

    一时静默地王绅特意看了看谢礼,又看看庾筱,最后看向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些人,特别坦然地开口道:“我昨日没听说帝都洛阳里有什么事情发生。”

    略顿一顿,他又补充道:“或许是今天早上,毕竟我从府里出来抵达太学里的时候,孟彰同窗他大概还在路上。”

    王绅这话粗粗听着只是寻常,但内里的意思,却是将他所有的意思都给说清楚了。

    他昨日里没听到任何风声,便代表琅琊王氏也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孟彰身上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觉得应该是在晨早的这段时间,但琅琊王氏族中没有给他这里递信。

    口信没有,书信也没有。

    所以琅琊王氏没有一直盯着孟彰,他们确实重视孟彰,想要与孟彰交好,想要知道他的动静和近况,但他们不会选择步步紧盯的方式。

    他们靠近孟彰的动作很有分寸。

    ……这既是王绅的态度和答案,也是琅琊王氏的。

    这学舍里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就没有一个是不明白的。

    在王绅之后,庾筱也点头,出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谢礼也是同样的态度和言语,而在同时,他还道:“孟彰郎君身上的事情,或许与我们、与帝都洛阳里没甚相干。”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尽都转了目光落到他身上。

    谢礼面色不动,只道:“我们都是同窗,一同在这学舍里听课学习,大家都在一处。从今早踏入这学舍到这会儿,我们才不过是第一回中途歇息,谁都还没有走出过这学舍,也没有谁从外头走进来……”

    他的意思,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同样明白。

    今早上,孟彰算是他们这些同窗中,最后一个进入这学舍里的,在他之后的,只有方才离开的授课先生,在他之前的,是学舍里的所有同窗。

    而在先生宣告休歇以后,孟彰直接沉入定境……

    这一阵子工夫时间不长,整个学舍里,也没见哪个同窗往外走出一步,更没见有谁家往这里递送了消息。所有的动静都在大家的耳目中,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这前前后后梳理下来,答案如何,还很难想吗?

    不论孟彰身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显然都与他们这些同窗不甚相干。

    而看各位同窗的反应,大抵也与他们背后的家族没多少关系。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面面相觑一阵,默契地转移开了话题。

    “我们先前可是说好了的,你与我一队的?”

    “确是如此,但我觉得只我们三个或许不够组建小队,便想着再多添一两个同伴。所以……”

    “是吗?原来你也是这个心思的?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正正在琢磨这个,还想着该怎么跟你开口,现在这样,我倒是不用头疼了,阿琪,过来过来,快过来。陈列他答应了,我们能在同一个队伍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先前不是都说好一同组建队伍的吗?现在要割裂出去?怎么,你又不想要学习帝都洛阳相关的舆图了?”

    “不是我临时临急要改变主意,实在是我大伯的意思!”

    “你大伯!?你这才多大,也才哪到哪,他居然就已经在防着你了?!什么人啊这是?!你也是,你大伯发话,你直接就答应下来了?都没去找你伯祖分说个清楚明白,讨一个公义?”

    “……那不独独是我大伯的意思,也是我伯祖的意思。”

    “你们家,怎地忽然就这个样子了?”

    “如果你有留心阳世天地那边厢的情况,你大抵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们家族中,他们这一支有人迁左都御使了。还不是旁人,而是他父亲。”

    “迁左都御使……”那小郎君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低,“所以,你们家是决定要避一避,怕有个万一或是变故,想要退回老家了?”

    “是有这样的意思,但也不独独是这样的意思。”

    “嗯?难道还有?莫不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家族里的宗长那支,怕是有些坐不住了。”

    学舍里的话题言语,被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有意无意地转移开去。过不得多时,小到同窗间的彼此交情,中到几个家族间的来往联络,上到各个家族在朝堂中所站立的位置……

    全都是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闲谈的话题。

    一时听着看着,似乎热闹得很。

    或许有人在借着这个机会有意无意收集、补全某些自家家族中没有到情报信息,但这其中,却绝对不包括孟彰。

    孟彰心神沉在定境之中,并不曾挖空了心思去想怎么窥破那曾艳红的本相本体,而只是收摄了心神,让自己沉寂,同那细微的、隐晦的、微弱的灵机同呼吸同跳动。

    这无疑是最他当前最正确的消化、调整方式。

    渐渐地,驻留在孟彰下丹田位置所在的那梦境道炁种子也若有若无地动了动,又动了动。

    孟彰有所察觉,但并不着急。

    他心神犹如古井,只倒影着那一轮明月,不见波澜。

    梦境道炁种子又动了动,只不过这就是极限了。

    它很快安静下来,像那寒冬里深埋在泥土里的树种。

    孟彰心神汇聚,月影从那古井中跃出,直上中天与那轮明月合为一体。

    他睁开了眼睛。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齐都停住话头,转了目光来看他。

    “孟彰,你醒了?”

    从那话语中、神情里,孟彰看到了不加遮掩的惊喜与庆幸。

    他很自然地回了一笑,同时站起身来拱手作礼:“累各位同窗久等了。”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齐齐摆手,不认这话。

    “没的事,我们正好趁这个时间再商量一下队伍的事情……其中,确实有些变故,所以还得调整一下。”

    孟彰笑了笑,又往外间转去视线,看外头的天色。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问:“那你们这下子是真的拿定主意了?”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尽都点头:“拿定主意了。”

    孟彰再问:“真不改了?”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又都点头:“不改了。”

    话音才刚落下,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中,就有一个小郎君动了动眉毛,似乎有些什么事情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孟彰的目光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小郎君也察觉到了,再不犹疑,直接迎着孟彰的视线就问:“孟彰同窗,这是不是有些不对?”

    其他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转了目光来落在他身上。

    谢礼、李睦这等更敏锐的小郎君小女郎多看两眼,也都明白过来了。

    孟彰笑笑,问:“哪里不对?”

    那小郎君瞅着他,道:“哪怕队伍人数定下、名单定下、伍长定下,中途也是都能够更改的吧?”

    其他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转动,重新回到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颌首:“确实是都能改的。”

    那小郎君看住他:“那……”

    “能改是能改,”孟彰道,“但到时候真改动起来,却是都得经过队伍组列中各位队长的手。”

    他笑了笑,似是不经意地道:“到时候麻烦的是你们队长,可就不是我了,这自然该你们这些队长、队员想明白的。”

    “毕竟,规矩、章条在那里,你们也都看得明白。”他道,“队长也好,队员也罢,俱都是能换的。”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听着,俱都心有所想。

    尤其是那几位在队伍名单上被标注为队长的小郎君、小女郎。

    但一直到最后,也还是没有谁说些什么。

    孟彰的目光回转,团团看了这些同窗一眼,问:“诸位同窗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人再开口了。

    孟彰颌首,将手上的那些队伍名单和各个队伍近期的学习安排收拢妥当,开始往外走。

    “那我就先去见罗学监了。时间不早了,劳学监空等可不太好。”

    孟彰前脚才刚刚踏出学舍门槛,后头一直静默安分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的氛围当即就变了。

    不算太诡谲,可也不是方才那样的平静就是了。

    坐在靠门位置的小郎君张目往门外看了看,直到看着孟彰的背影渐渐远去,他才近乎喃喃地道:“原来他那些章条、规矩里的意思,是真的……”

    “他真就是,那样想的。”

    这位小郎君说话着实含糊,短短两句话,几乎就没有一个真正清晰明白的语意。然而,这处学舍里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又都能准确地领悟到他的意思。

    强者上位,能耐者上位。即便是一时半会儿弱势、多有不足,随着时间增强、补益,也仍旧有机会站到高处……

    这在以血脉、身份为惯常纽带和台阶的名门望族里,异常、异常的少见。

    尤其是在阳世天地里那位痴儿登上帝位以后,这样的事情、这样明确的态度更是几乎绝迹。

    “他真的是太大胆了,也太……”

    天真了。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听着这话,即便面色不动,眼神也很有几分复杂。

    昨夜里,家中诸位亲长与他们梳理、剖析这些规矩和章条的时候,也曾着重跟他们分说过这一点。

    家中诸位亲长都说孟彰大胆,也都说即便是在这太学的童子学里,结果也不可能顺遂他的所愿。

    他们说……不论孟彰到底是为的什么原因定下这样的规矩和章条,他们也都要给忘了。

    忘得越干净越好。

    最起码在明面上是这样的。

    很简单,他们现在是太学童子学的生员。而太学的童子学,是那位阴世大晋东宫太子一力筹措办起来的。这里基本是那位东宫太子的地盘。

    那位东宫是嫡长宗长,他们这一脉的立场早在那位痴儿带上帝冕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比明确了。

    阳世天地里,种种暗流激荡,乃至波及阴世天地……

    或许,这些暗流所以会出现、壮大,根本是由于皇族各支封王的野心,但这些封王所以会肆无忌惮地将这一切野心付诸行动,自然也有那位痴儿皇帝的原因。

    甚至,他们将这个原因化作了自己冲锋陷阵时候所高高、高高举起的大旗。

    家族、帝位传承所遵循的规矩,不该是立嫡立贵。起码不该全是立嫡立贵,还有立贤。

    这是礼法中的嫡、贵、贤之争。

    或许它们只是一个名头,但绝对没有人敢忽视。

    因为这就是名正言顺中的名。

    孟彰有倚仗,当然,或许也没有。他就是纯粹这样想着,所以也要这样切实地去践行,那都是孟彰,不是他们。

    他们不能错了立场。

    立场问题,本来就特别的敏感,容不得半点含糊,特别是在关键时刻。

    他们需要、也只能站在慎太子这一支的立场处。

    因为这里是由慎太子费尽心思筹办起来的学舍,但凡他们的动作触动上位之人的敏感心思,他们身后的家族立场就会被直接盖章定论,不会再有任何腾挪的余地。

    所以,不论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是不可能真的按照孟彰所愿去做的。

    他们毕竟不是孟彰。

    就算不论孟彰的出身,不论孟彰背后隐着的那些力量,慎太子乃至皇族也都不会过分猜疑孟彰。

    他们家族中的亲长在为他们梳理剖析的时候,曾如此地告诉过他们。

    他们也能够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很简单的,真的很简单。

    只因为孟彰他从出现在世人眼中时候,就是这样的品行与形象。

    他大胆、倔强、心中自有一股意气,可谓风骨凛然。他们呢?

    在世人眼中,他们或许也只是未长成的高门世族小郎君,稚嫩却也生机勃勃。但在帝城诸位上位者的眼中,他们的稚嫩,总是多了几分矫饰……

    他们跟孟彰就是如此的不同。

    真正明眼的人,心里都有数。

    所以,那些被孟彰认真罗列出来的相关规矩、章条,或许从出世开始,就只能被忽视、被尘封。

    “……不必担心孟彰同窗他,没有人会真为这个找他麻烦的。”王绅先自打破了沉默。

    谢礼也点头:“对于孟彰同窗来说,这不过是小事罢了。更严重、更胆大的事情,他不也是做过了,结果……”

    孟彰他不是好得很呢么?

    听王绅、谢礼两位先后的话,学舍里的诸位小郎君们不禁也想起了孟彰进入这帝都洛阳以后的种种事情,也都赞同地各自点头。

    庾筱更是笑着道:“我听说,早先孟彰同窗突破的时候,那位曾特意派人往孟彰同窗府邸上送去贺礼,但孟彰同窗都没收?”

    孟彰都那样下慎太子的脸面了,也没见慎太子又或者帝城里的哪一位有什么动作?

    李睦赞道:“孟彰同窗如此风骨,着实是叫人仰慕。”

    明宸、林灵等这些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尽数点头。尤其是出身酆都的石喜,更是与有荣焉地更坐直了身体。

    原本还没怎样的,但这些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开口说话,却着实了提醒了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

    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对视得一眼,各自垂落目光,心下有种种念头快速闪过。

    是他们方才时候想错了,竟忘了这童子学的学舍里,还有李睦这一众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在。

    他们或许会碍于家族立场、碍于种种缘故,只能选择对孟彰设下的规矩和章条无视、忽略,但这些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同窗们,却不会。

    这些同窗们在道门各支法脉里,或许也占了师承、法脉的好处,有些立嫡立长立贵的脉络,但那些影响道门法脉传承的诸多因素里,到底还是贤能更关键一些。

    所以这些同窗们会很适应孟彰的理念,且会很自然地契合孟彰的道理。

    他们也不必需要像他们一样,时常要权衡这个,顾虑那个。

    就像现在,他们又要开始考虑……到底怎么样,才能无声无息地再将道门给镇压回去。

    现在这个时间,不需要再出现一次黄巾之祸。

    童子学学舍里那些越渐诡谲、越渐沉默的氛围,此刻都与已经走出学舍的孟彰无关。

    他正站在东厢房位置,规规矩矩抬手敲门,然后垂首静等。

    东厢房里的人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几乎是下一刻,内中就传出了回答:“进来吧。”

    是罗学监的声音。

    孟彰推开面前的门扉,走了进去。

    才刚从童子学学舍里走出去的授讲先生也在他自己的案席后头坐着,见得孟彰进来,他抬头看了他一眼。

    孟彰垂首立住,见礼唤道:“先生。”

    授讲先生颌首,也不留他,直接就道:“罗生在里头等你,你快去吧。”

    孟彰果然就往罗学监所在的内室里走去。

    看着孟彰的背影,先生微微摇头,再次隐去心头的叹息。

    是真的很可惜啊,这么好的做先生的苗子……

    孟彰察觉到了那位先生心绪的波动,眼睑微微垂落少顷后才再次抬起。

    推开那隔绝内外的门扇,孟彰走了进去,拱手对案席后头的罗学监见礼。

    “学生孟彰,见过学监。”

    “坐吧,不必多礼了。”罗学监抬手指了个位置,对孟彰道。

    孟彰便也就在那席子上坐了。

    “你来见我,是为了童子学里你们这些同窗一同学习舆图的事情?”

    罗学监知道得有点多,不全是孟彰曾经上秉过的那些。而更重要的是,此刻罗学监完全没有想要遮瞒这一点都意思。

    孟彰也并不奇怪。他点了点头,将几份文书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来,递送到罗学监案前。

    “请学监过目。”

    罗学监看孟彰一眼,将那几份文书拿了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

    孟彰只静坐在席上,耐心等着。

    等罗学监终于将这几份文书放下的时候,他也是叹了一声,道:“我是真的明白他们的心思了,确实可惜……”

    孟彰只一听,便联想到了方才所见的授讲先生。

    他心绪微动,却到底没多分说什么,仍自默然笑着。

    “便就这样定下吧。”罗学监道,略停了停,他又问孟彰,“你具体是准备怎么做的呢?”

    “我没在这里看到相关的内容……”

    孟彰完全没有想着要隐瞒。

    也不可能隐瞒得了,等一阵子他从这里回去学舍中,舆图的学习就会正式开始了,想要瞒也瞒不住。倒不如还直接、坦荡一点来得叫人心里畅快。

    “学监应是知晓,学生所修持的,是梦境一道。”

    罗学监就都明白了。

    梦境一道,不论是无中生有,还是如实还原,都不如何困难。或者说,根本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轻轻颌首,笑道:“倒确实是合适。”

    至于孟彰率领一众童子学生员通过他所修持的梦境一道学习天下舆图这一件事,是不是也会给孟彰梦境一道的修持多有助益的问题……

    罗学监甚至都没跟孟彰提起过,更遑论是要找他求证了。

    在解开了最基础的疑惑以后,罗学监就直接道:“既然你已经有所安排,那就都按你的想法来就是。”

    孟彰站起身来,郑重对罗学监一礼:“多谢学监。”

    “不过是小事。”罗学监摇摇头,又叮嘱孟彰道,“有什么需要的,也尽可以跟我提,只要不过分、不错了规矩,我都会考虑的。”

    孟彰笑着应:“学生记下了,只希望回头学监你不要太心疼才好。”

    这还是孟彰头一次这样亲近地同罗学监说话,罗学监也是有些愣。

    但这未曾耽误他太多的时间。

    他很快收拾了心绪,甚为自然地笑着回答道:“你且安心,童子学背后毕竟有太学,有东宫。为增进学识、抬升能力而耗费的资财,再多我也不会心疼。”

    孟彰心里就有数了。

    罗学监这话里的意思,是让他也不要亏待了自己。反正学舍家大业大,不在意那一点修行资粮的靡费。只要效果能过眼,学舍里就会睁只眼闭只眼。

    “学监放心,学生明白了。”

    罗学监摆摆手,示意孟彰自己回去。

    扫了一眼罗学监案头上的文书,孟彰也不多耽搁人,直接起身告辞。

    但在孟彰即将推开门扇以前,身后还是传来了罗学监的声音。

    “你能把控得住么?”

    孟彰停住脚步,回身看向罗学监:“学监,有些规矩和章条,是先要让人习惯,才有可能扩散开去的。”

    他们说的,其实就是那些队伍中遴选与举荐的规矩。

    罗学监沉默了一下,才道:“但童子学学舍里,还有一个道门。”

    孟彰点头,道:“正是有他们,才是最好的。”

    没有道门搅局,那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们,就只会一个比一个保守,一个比一个胆小。

    有道门在前头占尽好处和便宜,在后头蜕胎换骨,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必定会在心下多嘀咕几分  。

    这几分嘀咕,就是最好的种子。它们是会在日后破土而出,汲取养分肆无忌惮地生长蔓延;还是一直深埋土壤之下,不显痕迹,默默无声……

    就只看他们自己的际遇究竟如何了。

    但孟彰相信,这一手必定不会被白费。

    这天下人心,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从来都是想要自己付出的一切有所报偿。

    而当今这个世道,显然是满足不了的。

    “但是给道门放开一点裂缝……”罗学监皱了皱眉头。

    道门源自上古时候的诸子百家,而组成道门的诸子百家,基本上又都是被儒家给清扫出朝政中枢的。

    莫看这两家中,胜利的是儒家,但就像道门里的诸子百家后脉一直在筹谋重返朝政中枢一样,儒家里的诸位大儒,也始终没有放下对道门的防范。

    儒家对道门,甚至可以说是到了严防死守的地步了。

    罗学监作为儒家先生之一,几乎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先辈的这番传统。

    就算是他懈怠,愿意对道门那些法脉高抬一抬手,那千年前的黄巾之乱,也会提醒他。

    孟彰很平静:“但学监,你也得承认,相比起诸多世家望族来,他们才是最看重个人能力的人。”

    “他们的内部传承,大多时候都只选最合适的,而不是最尊贵的。”

    孟彰几乎是叹息一般地道:“在这方面来说,他们才是学府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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