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老爷子亲自出迎,  将孟彰和谢远接了进去。

    “这位便是孟彰小郎君了么?”

    细细打量过孟彰一场,这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笑着问谢远,舒展的眉眼慈和亲善,  只一见便好感顿生。

    孟彰停住脚步,  拱手作礼而拜。

    “孟彰拜见商老先生。”

    谢远也来跟商老爷子见礼,然后笑道:“就是他。你们不都说要让我引见的么?”

    “今日我就陪人上门来了,  如何?见到了人,你前些日子答应过我的那套棋子,  该是能给我了吧?”

    “给给给,  答应了你的,当然是要给的。待会儿你走的时候,  将它带走就是了。”

    面对孟彰,  商老爷子说得很是豪气,完全不见早先单独面对谢远时候的心疼不舍。

    饶是谢远,  饶是他先前已经料想过了,但此刻见到商老爷子这副差别对待的模样,  他心下也还是止不住地生出些酸涩。

    摇摇头,  谢远直接道:“还是别等到离开时候了,就现在吧。”

    商老爷子听得,直瞪着眼:“既说了给你,那自然是要给你的。怎么,  怕我反悔?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容易反悔的人?”

    “你不是。”谢远很是诚实地同商老爷子道,  只不过还没等商老爷子面上完整地显出那满意来,  他的下一句话便出口了,“但是我现在心里不痛快,就想着拿些好玩的东西乐呵乐呵。”

    “所以我觉得,  那套棋子你还是现在就给我吧。”

    “你……”

    商老爷子险些就要吹眉瞪眼了,但他眼角余光瞥见站在谢远侧旁的小郎君,却是笑了起来。

    他将一套用青玉棋罐盛装的棋子直接塞到谢远怀里

    “给你给你,拿了东西以后就一旁玩去,莫要在这里妨碍我们。”

    谢远抱住那两个棋罐,却不急着细看,而是笑着冲商老爷子道:“这套棋子是谢礼吧,又不是贿赂,老爷子,你也莫要想得太好了啊。”

    商老爷子瞪了他一眼,转头来看孟彰,对他笑得亲善。

    “小郎君还没有来过我们这棋社里吧,可要跟我先去周围看一看?”

    孟彰摇了摇头:“今日贸然上门,其实是有正事要同老先生商量的,不好随意,还是待日后吧。日后有机会,还希望不要打扰老先生才好。”

    谢远这会儿已经将那套棋子收入随身小阴域去了,这会儿听得孟彰和商老爷子的话,也在旁边道:“自当是正事要紧啊,老爷子,还是先说正事吧。”

    商老爷子他实在是熟悉,很要让他将孟彰带走,引着孟彰去赏玩他所珍藏的一众棋宝,怕是今日一日都不必谈起正事了。

    商老爷子很有些失望。

    “那行,那就下一回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引着孟彰和谢远往棋楼主楼地三层那最大的雅室去。

    孟彰才刚落座,就有人送上了茶水果点。

    商老爷子热情招呼孟彰道:“小郎君刚才从云蓝那边过来,该是已经尝过云蓝她那边的玉露和琼浆了吧?来来来,也来尝尝我家的茶点。”

    “我家这茶点,”商老爷子很有些得意,这会儿更像是显宝的孩童一样向孟彰展示他的宝贝,“一点也不比旁人家的差。”

    孟彰看了看商老爷子亲手递送过来的那盏茶水,面上神色微动。

    无他,这一回商老爷子送上来待客的茶水,不是当今各家名门望族所推崇的茶汤,它更贴近于孟彰上一辈子时候所习惯的茶水。

    即在春前雨后采摘茶树枝上新发的嫩叶,竟洗涤、蒸煮、炒制、发酵之后得来得茶叶。

    只拿这些茶叶来,用灵水调配冲泡得出的茶水,便是如今孟彰手里端着的一盏。

    商老爷子得意地笑了笑,眉眼越发地舒展开去。

    “喝吧,莫要太过拘束。”他还道,“要是喝着喜欢,我这里还收着些茶叶,你带回家去,慢慢喝。”

    孟彰有些不好意思。

    “这,这不太好吧……”

    商老爷子直接将手中杯盏举起,呷饮过小半盏,才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是个爱茶的,也喜欢这样煮茶,茶叶送了你,不算辱没,你且受用着就是了。”

    他这样说着,真就一点不拖沓,直接抬手一招。

    有女婢走近,垂首听候吩咐。

    “茶坊里今年新收的春茶,每一样都收拢出五斤来送到这里。”

    女婢听完,福身退下。

    谢远在旁边摇头,脸色越发地心酸。

    孟彰的眼角余光在他面上转过,暗下笑了笑,到底是没有再推拒。

    “如此,那彰就愧领老先生好意了。”

    商老爷子笑着道:“旁的不重要,你喝得好就行。”

    闲谈过后,到底是转入了正题。

    “你们这次过来,是要跟我说一说那些求雨符箓的售卖事宜的?”商老爷子问。

    谢远看了看孟彰,气机又敛了一分。

    动作虽然不明显,但态度却很明白。

    这一次的事情,由孟彰主导,他只做陪同。

    商老爷子的目光也就直接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迎上商老爷子的视线,和他将事情给细细分说明白了。

    “……原本没想要让各家世族高门插手其中的,但后来看着,多少还是有些不合适,就斟酌着改了。”

    孟彰做出最后的结论。

    商老爷子似也没有太过在意,他随意点头:“既然不合适,改了就改了,不是什么问题。”

    孟彰面色微顿。

    商老爷子明白他的疑虑,却是笑了起来。

    他端起手中杯盏又呷饮过一口茶水,一面惬意感受着茶水抚慰过魂体的舒适感觉,一面同孟彰道:“对于小郎君你来说,这些求雨符箓的售卖,或许是别有用意,但在我们看来,它却单单只是一场买卖而已。”

    单单只是买卖?

    孟彰皱了皱眉头,正要说些什么。

    商老爷子却是先开口了,他问:“你是要说阴德?”

    孟彰便只颌首。

    商老爷子道:“阴德既是阴世天地所降下的功德,那自然是同阳世天地所降下的功德大同小异的吧。既如此,它该也不是想求就能求的。”

    孟彰抿着唇,一时没有言语。

    他明白商老爷子的意思。

    ——怀抱着求取天地功德的**去行善事,哪怕事情的每一处细节都着落到了实处,那天地最终分落下来的功德也不及笃志一心、精纯无欲的施行善举所收获得的功德多。

    这其实,也算是天地同孟彰个人认知的差别。

    商老爷子看了看孟彰,面上眼底笑意更深,但他摆摆手,却是对孟彰道:“不说这个了。”

    “今日原也不是要同彰小郎君你说的这些事情。”商老爷子道,“小郎君你心中的主张,我早些时候也已经从云蓝那里听说过些,正有些问题想要问一问你。”

    “不知小郎君你能不能再跟老头子我说一说,也好让老头子我想得更明白一点?”

    孟彰郑重点头:“您问。”

    商老爷子道:“小郎君要为天下黎庶启智,将学识、智慧、力量和选择交还给天下黎庶,这原是好事。但小郎君你可有想过其中的后果?”

    “后果……”孟彰问,“老先生指的是那些随着力量、权势而萌生乃至是膨胀的野心?”

    商老爷子面上那笑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收了起来,于是那亲善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俯瞰天下、纵览时局的捭睨凛然之感。

    孟彰心中最初的那些还带着点模糊的印象彻底落到了实处。

    这位老爷子,该是经历过汉的兴盛、汉末的衰败和三国时代的血争,才在这个战火暂且平息的时代得以稍作歇息。

    即便如此,这位已经习惯了厮杀、习惯了战争的老先生,还是不太能适应当下的时代,最终选择在这阴世的晋都洛阳里,立一座棋社,借方寸棋局演练天下时局。

    “野心……”

    孟彰将目光平平抬起,从雅室那大敞的窗户里看向更广袤的天空。

    夜色渐深,天光正在快速被那夜幕吞噬,而素来光芒森冷苍蓝的阴月此时还未曾显出影踪。

    孟彰笑了一下,有些讽刺,有有些静默。

    “这天下,什么时候少了野心?”他回转目光,问商老爷子。

    这回却是轮到商老爷子沉默了。

    “天下黎庶如今民智不开,命如草芥蜉蝣,朝生而暮死、轻飘而无力,那这天下间,就少了想要图谋天下的人了么?”

    “……自然不。”商老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但细细听去,却总有几分艰难,“但是,如果天下黎庶民智不开的话,那些战争、乱战就有可能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不论那些别有心思的人怎么厮杀、乱战,天下黎庶也总还能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不至于被卷入那些战火之中。”

    孟彰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位经历过几个时代、从战火中走出来的商老爷子,竟会是如此的……

    天真。

    他也不生气,只平平地问了一句。

    “您信么?”

    商老爷子紧抿着唇,脸色更显冷硬。

    孟彰隐去叹息,只列举实例:“黄巾之乱。”

    因为没有足够多的渠道打听消息;因为没有相当的理智去判断局势;因为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坚持自己的选择,所以那天下间的数万、数十万原本能安安稳稳过自己日子的生民,被裹夹在狂热的情绪之中。

    他们真正地成为了草芥,连牺牲品都不是的草芥。

    死得完全没有意义。

    “如果当时那些黎庶有足够的学识、智慧和力量,他们何至于死得那样苍白空洞?”

    商老爷子的手终于失控地抖了抖,将那杯盏中原本平稳的茶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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