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沈摇光才消化干净池修年说的话。

    池修年恐怕不了解他,但而今看来,商骜却比他自己都更懂他。

    世人都知璇玑仙尊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沈摇光自己也知道。他冷漠,孤傲,既不是讨人喜欢的性子,也不会与旁人有太多牵绊。

    他认为这样是自由的,但有时也知道,事与愿违也是天道的准则之一。

    他在这世上,仍是有牵绊,有记挂的。他很少与人深交,但深交的每一个人,对他而言都无比重要。

    他缓缓地闭了闭眼。

    便是这样的人,害他至此。

    池修年见状,顿时慌了神色,忙道:“仙尊!我恐怕也是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徒教仙尊伤心难过,是我的不是……”

    沈阳个却出言打断了他。

    “与你无关。”他说。

    池修年禁了声,小心地看着他。

    沈摇光深深吸了口气,嗓音中虽有掩不住的轻微颤抖,却仍旧是平静无波的。

    “多谢你告知我这些。”他说。“我记忆全失,却也不愿到死都做糊涂鬼。这些往事,我有权知道,也早该有些心理准备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接着道。

    “也多谢你没有告诉我,那人是谁。”他说。“你和商骜的好意,我心领了。”

    池修年沉默片刻。

    “原是我对不住您的。”他说。“我当日那般算计您,也是想仗着您在商九君心中的分量。我当日本答应过九君,只与您叙旧,这些事,原本当日就该告知您的。”

    沈摇光看向他。

    也幸而世间有池修年这般人,即便胆小怕事、瞻前顾后,却仍算得上及格线上的好人。幸而他有良知,才让沈摇光不会感觉自己的怜悯与善心被人辜负。

    他摇了摇头。

    “一笔勾销了。”他说。“当日,商骜取了你们宗门的灵脉,也算是你走投无路。”

    池修年沉默许久,沉沉地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本就该是商君应得的。”他说。

    沈摇光不解地看向他。

    “毕竟当年,是缥缈山庄对不住您。”池修年说。“只是这些,缥缈山庄而今是还不起的。只望有一日,我能以性命相酬仙尊,以报当日亏欠。”

    ——

    他们二人皆知他们不能在此久留,重要的话说完,池修年便行礼告辞了。

    被赶到一边的池鱼这才得以迎上前来,见着池修年转身要走,连忙上前拉住了沈摇光。

    “沈宿哥,你怎么不与我们一起走?”他说。

    沈摇光摇了摇头,还没说话,就听池鱼着急地说道:“沈宿哥,你都到这里了,还怕什么呢?我带你一同走,若你担心牵连到缥缈山庄,我便与你另走别路。只要离了九天山,天下九州,商骜怎么可能再找得到你?”

    他知道池鱼是不怕死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在与他开玩笑。

    为了他的自由,他确实敢与商骜对着干,同他拼命。

    知道了这一点,对沈摇光来说便够了。

    毕竟,这让他知道,他并不是被全天下抛弃。

    即便只是眼前,他也有池鱼愿上刀山火海救他,有池修年愿告知他真相……也有商骜,硬着那张嘴,却只是为了强硬地保护住他。

    沈摇光看着他,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商骜与缥缈山庄两方,而今即便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也并非同气连枝。商骜这样的性格,断不容旁人在自己领地中撒野,能教池鱼全身而退,恐怕还是看在他的份上。

    他护得住池鱼一次,也护不住池鱼第二次。

    更何况,天下九州?

    如今全是商骜的囊中之物。他如今没有修为,即便逃离,又能逃去何处?

    他做不到上并没有暖意,但皮毛却厚重柔软,顿时将他密密实实地裹了起来。

    沈摇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

    商骜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凉凉地扫了他一眼,状似冷淡地嘴硬道:“除了来送人,还顾得上什么吗?”

    沈摇光摇了摇头,自嘲地淡淡笑了笑:“许久未曾感觉到过温度的变化了。”

    毕竟他修了百余年的仙,早感觉不到寒冷。失忆醒来之后,也未曾出过那间寝殿的大门,自然也不会感觉到门外的温度了。

    商骜垂下眼,没有说话。

    他静静跟在沈摇光的身后,一路踏着石阶往山上走去。

    九天山不似上清宗,朝山上走去一路都是平坦宽阔的玉阶。九天山底是崎岖的山路,便比上清宗的路要难行多了。

    便是上清宗的玉阶,沈摇光都未曾攀登过,这样的坡道对他来讲便有些费劲。

    山路难行,沈摇光又身体虚弱,即便他一路走得都慢,不过半个时辰,呼吸声便愈发重了。

    商骜先感觉到了他逐渐粗重的喘息,还没等沈摇光感觉到疲惫,便先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

    “坐一会吧。”商骜说。

    沈摇光回过身,便见商骜已经抬手召来了一只灵兽。那匹灵鹿行到了沈摇光的身侧,便温驯地伏下了身,等着沈摇光在它身上坐下。

    沈摇光虽觉疲惫,却极珍惜这难得的自由,摇了摇头道:“我还不累。”

    “那我累了。”商骜说。

    他这话多少有些不讲道理。可不等沈摇光反驳他,便又有一只灵兽从林中行来,在商骜面前伏下了头颅。

    商骜往那灵兽上一坐,静静看着沈摇光。

    沈摇光只好当做陪他,在那匹灵鹿柔软的背上坐了下来。

    方才行路中不好说话,此时坐下稍歇,沈摇光顺了气息,便先开了口。

    “除了送池鱼回山庄,我今日来此,还有一件其他的事要做。”他说。

    商骜没有出声,似是在静静等他的下文。

    沈摇光转头看向他:“上次我见到池鱼,他曾提到过九年前的事。”

    商骜神色一顿,看向他的目光也沉了下去。

    “你问他了?”

    沈摇光点了点头。

    “他跟你说了什么?”商骜的语气变得戒备。

    在商骜这样步步紧逼的目光下,沈摇光反倒不知怎么回答他了。

    片刻,沈摇光说:“池鱼对此知之甚少,不过,我也听得了一个大概。”

    商骜皱眉沉默着,没有言语。。

    ——

    在对上商骜目光的那一刻,沈摇光明显看出了他的惊愕。

    却只一瞬,那怔愣便被仓皇地掩盖在了冰霜之下,继而一副兴师问罪的神色,气势汹汹而来。

    沈摇光静静站在原地。

    商骜在他面前,早就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有威慑力了。此番和池修年交谈过,他便更从商骜的这副模样中看出了几分故作强硬的幼稚。

    他眼看着商骜在他面前站定,尚未开口,已然有一道威压精准地袭来。

    沈摇光旁侧的聂晚晴泪眼朦胧地在那道威压下跪倒在地,呜咽着朝商骜叩下了头。

    ……竟一来便杀鸡儆猴。

    “是我诓骗她带我来的这里。”沈摇光看向商骜,不等他开口,便率先说道。

    这倒是将商骜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质问堵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再开口时,凶恶的语气已经失了一半底气。

    “你以为你逃离未遂,就能替她遮掩么?”他问。

    沈摇光却道:“未遂?九君也看见了,我并未随同缥缈山庄一起离开。”

    “你有这个胆子,恐怕池修年他不敢。”商骜恶狠狠地说道。

    “他们敢不敢,九君想必是明白的。”沈摇光并没给他留面子,直言道。“他们为何今日才离开九天山,不必我多说了吧?”

    沈摇光静静看着他。

    片刻,商骜似是在他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也知道沈摇光说的定是实话了,却仍旧嘴硬道:“那便是你不想逃……”

    他顿了顿,后半句话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

    沈摇光没听清,却隐约辨别出了他的唇形——

    “你怎么会不想逃。”

    分明是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手握着天下人的生杀予夺,可如今这番模样,竟甚至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沈摇光看向他的目光都多出了几分无奈。

    “我只是来送送池鱼。”他说。

    “……就这么简单?”

    沈摇光又没有说话。但即便只是沉默,商骜张了张口,也似是被他坦然的态度噎得有些说不出话了。

    他看起来有点局促,眉心都皱紧了。

    就在这时,沈摇光的身边发出了几声细微的呜咽。

    “郎君救我……”

    那是聂晚晴在商骜强大的威压下艰难发出的声音。

    顿时,如同轰鸣奔涌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商骜的目光猛地落在她身上,面上的戾气也不加掩饰,神色骤然凶狠起来。

    “怎么,你当我不会处置他,难道还不会处置你么?”

    跪伏在地的聂晚晴发出了一声可怜的呜咽,不敢再言语了。

    ……他朝着聂晚晴发什么脾气。

    沈摇光有些无奈,开口打断他:“聂姑娘心智不全,不必对她发动怒。”

    见商骜一双凶巴巴的眼仍旧盯着聂晚晴不放,沈摇光接着道:“九君此时若是有空,不如随我走走?”

    商骜看向他,凌厉的神色顿时被几分疑惑中和,显得愈发没有威慑力了。

    “……什么?”他问。

    沈摇光的确存了想与商骜谈谈的心思。知他向来嘴硬,是口是心非的惯犯,沈摇光特地将他叫走,就是为了避免有旁人在侧,又教他犯了死鸭子嘴硬的毛病。

    “我许久未曾离开山顶,如今到了这里,不如多走几步,权当散心。”沈摇光说。“只是不知,九君是否愿意作陪?”

    商骜片刻没有言语,接着,沈摇光听他小声嘀咕道。

    “总叫什么九君,跟谁学的。”

    ……想必这便是答应了。

    ——

    暂时的,被商骜的威压逼得动弹不得的聂晚晴暂时被解救了出来,漫山遍野的鬼兵也在商骜抬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池鱼第二次。

    更何况,天下九州?

    如今全是商骜的囊中之物。他如今没有修为,即便逃离,又能逃去何处?

    他做不到那般自私,不能拿池鱼和缥缈山庄满门的性命做赌注。

    “当日,我能从商骜手里救下你,可若我同你一起离开,就无法保证你性命无虞了。”他说。

    “可我不怕……”

    “你是不怕的。”沈摇光说。“你只当是我怕。”

    他若要走,牵连的也不光是池鱼一人的性命。便是为了今日冒着危险,承担着商骜的责罚只为了陪他送个故人的聂晚晴,他也是不能走的。

    “可是……”

    池鱼还要再劝,沈摇光却转头对池修年道:“走吧。”

    池修年点头,冲他深深地行了一礼,教身侧的弟子拖着池鱼,强行带着他上了碧云雁。

    池鱼一步三回头。

    “沈宿哥!你怎能一辈子被困在这山上,那我今后便崽见不到你了!”沈摇光看见,池鱼的眼眶都泛起了红色。

    他顿了顿,道:“你安心。我答应你,终有一日还能与你相见,可好?”

    “那定要在九天山外,沈宿哥,你可一定要离开这里!”

    “好。”

    “沈宿哥,你可说到做到!”

    沈摇光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我何曾骗过你。”

    池鱼这才被强拉到了碧云雁背上。

    碧云雁宽阔的翅膀徐徐展开,沈摇光静静看着灵兽一只只飞上天空,在清朗碧蓝的青空之下渐渐远去了。

    沈摇光静静看着碧云雁远去的背影。

    他确实是要说到做到的。

    若能够选择,谁又愿意做金笼中的囚鸟?

    他还有偌大一个上清宗要保护,还有那些将他伤得遍体鳞伤的往事与故人,也需他亲自去找到答案。

    许久,直到碧云雁消失在天际,他才收回目光。

    便看见了旁侧发呆的聂晚晴。

    他微微笑起来,提醒聂晚晴道:“走吧。”

    聂晚晴回神看向他,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愣愣地冲他点了点头,就连脸上的眼泪都忘了擦。

    沈摇光转过头去。

    接着,便是迎面,他看见了神色阴沉的商骜,远远地赶来。

    在他身侧,鬼兵浩浩荡荡,看上去如黑云压城,气势恢宏。

    九天山下树木蓊郁,沈摇光此时又在聂晚晴的锢魂符的庇佑下,因此商骜看不见他,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他脸色难看片刻,沈摇光说:“池鱼对此知之甚少,不过,我也听得了一个大概。”

    商骜皱眉沉默着,没有言语。

    沈摇光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你既救我,又意图庇护我,为什么不同我直说?”沈摇光说。

    商骜听见这话,眉心皱得更深了。

    他心里明白,这些内情池鱼那小子绝不知道,能将这些告诉他的一定是池修年。

    ……多嘴。

    即便池修年说过多次,是他救了沈摇光,修真界的人也都这么想,但商骜从没这样认为过。

    他早就知道他罪大恶极。

    对沈摇光来说,性命、生死,难道真的那么重要么?

    重要的是来自最为信任、甚至产生了爱情的人的背叛、欺骗,还有来自对方建立的、他所不知的厉鬼王朝。

    商骜从没否认过。他当年一步步从泥潭血水里爬出来,为了活命、为了变强,为了和他怪物一般的身体共存,他瞒着沈摇光做了很多事。

    他在沈摇光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善良温驯的模样,讨得了他的喜欢,却也知道终有一日,真相大白那天,便是雪山崩塌,露出其中掩埋的肮脏罪孽的那一日。

    果然,那天,沈摇光没有原谅他,要与他再不复相见。

    商骜知道沈摇光是恨他的,也正因如此,他将沈摇光救下之后,在漫长的九年里,他早就与自己达成了共识。

    他尽管恨他。只要他醒来,他便再不做懦弱逃避的人,去承受沈摇光所有的恨和愤怒,献上自己的一切,去试着消弭它们。

    他可以废了自己的根骨,从怪物变回最卑微的普通人。也可以颠覆掉鄞都,让沈摇光最痛恨的罪恶从世界上消弭。要是还不够,就让沈摇光杀了他,只要死在他的剑下,对商骜来说,就是一种圆满。

    但他醒来时,他不记得了。

    这反倒让商骜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迫切地渴望着沈摇光,想要他的爱,即便那些爱是被仇恨裹挟的也好。他也迫切地想要弥补、偿还,但是他想还的那些债,沈摇光却都不记得了。

    既不记得爱他,也不记得恨他。

    商骜想要重新和他相处,捡起数十年那乖巧温驯的伪装和皮囊,可是,他却又不敢了。

    他不敢再在沈摇光面前装乖,来重新让他认识自己、和自己相爱。因为他知道,那是欺骗,他知道沈摇光最讨厌欺骗。

    他只敢用最本真的模样面对他,即便真实的他自己,同样是这般面目可憎。

    但是这样也好。沈摇光可以讨厌他、畏惧他,但沈摇光至少是安全的。沈摇光也可以对他漠不关心、甚至反感,但至少,他也没有再骗他。

    他可以得不到沈摇光,但当年那种欺骗被拆穿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可现在,池修年又在对沈摇光扯什么前尘往事?

    什么救,什么保护,他只是在赎罪。

    既是赎他被千夫所指的冤屈,也是赎他被他伤了的心。

    商骜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沈摇光出声道:“商骜?”

    商骜看向他,将情绪全都一股脑塞回了眼底,即便狼狈地露出了几分,也顾不上了。

    “没什么可说的。”他淡淡道。

    沈摇光问:“是因为鄞都?”

    商骜定定地看向沈摇光。

    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九年多前。

    那些修真界从没见过的、不人不鬼的怪物,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他身后时,沈摇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鄞都?”沈摇光当时的声音都在打颤。

    商骜那时根本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像是跪在刑场上的死囚,静静等待着落下的刀刃。

    许久,他看见沈摇光的目光扫过那些丑陋可怖的活尸,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

    “几十年了,商骜。”他看见沈摇光站在那群道貌岸然的道修中,睫毛颤抖,那双剔透的眼睛里,水雾渐生。“竟连我也不知,你竟这般心系故国。”

    商骜猛地垂下眼去,不想再和沈摇光四目相对。

    他此时的模样竟有些像逃避伤害的鸵鸟,看上去可怜中带着几分笨拙。沈摇光竟没来由地心下一软,接着顿了顿,道:“许是我与当日的我心境不同,也许是我管中窥豹,尚不知修真界而今的情况。”

    商骜一动不动。

    沈摇光却耐心地接着说道:“但是,我见了卫将军,见了聂姑娘,今日听说你背着我建起鄞都时,竟不觉恼怒,反倒在想,你当日所做的选择,或许也并非是错的。”

    商骜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摇光。

    “如卫将军,到死之前都忠心耿耿,前些日见我,还怕他面上的伤口吓到我。”沈摇光说。“聂姑娘自不必提。她命苦,人却善良,你能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是她之幸。”

    说到这儿,沈摇光笑了笑。

    “世人虽总以人的美丑武断地断定善恶,只当鬼是邪恶的东西。但他们既不是为祸人间的厉鬼,也不是丧失心智的恶鬼,他们的存在本不该被剥夺。”

    商骜仍旧许久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他。

    他从没想过,他手下的厉鬼们也有一日能得到沈摇光的宽宥和包容。

    “只是不知,我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可曾见过他们?”沈摇光问道。

    商骜沉默片刻,道:“只见过一次。”

    沈摇光笑了。

    “是了。”他说。“想必知之未深,因此有些误会。毕竟他们听命与你,善与恶,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缓缓的,商骜微微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是这样了。

    沈摇光曾经唯一见过那些鬼修的一次,便就是他在群鬼簇拥下,双手染血的那一次。鬼修们只是他的刀刃和工具,真正做下恶事的,是手持刀刃的他。

    所以,得不到沈摇光宽宥的,从来不是这些狰狞的、丑陋的、见不得光的厉鬼。

    而是操纵厉鬼的、阴暗丑陋见不得光的商骜本人。

    即便没有鬼修,没有鄞都,即便他仍旧披着善良无害的皮囊……

    他也从来都是沈摇光最厌恶的那种人。

    ——

    商骜没再说话。

    沈摇光只当他从来都是这样心思深沉、不爱言语的本性,因此也并没有逼迫他。

    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当是单方面与曾经的商骜做个和解,也算做完了一件他认为要紧的事。

    他心下轻松下来,疲惫感便如潮水一般袭来。等商骜回过神时,他已经静静靠在灵鹿的脖颈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灵鹿雪白的皮毛如同冰雪织就的锦缎,而他则是冰雪化作的山神。

    商骜缓缓站起身,走到沈摇光面前,蹲下身子,静静看了他许久。

    这是他终其一生所爱的人。遇见沈摇光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有某一个人,活着的所有意义都只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许久,直到林间吹来了清亮的风,商骜才站起身来,缓缓从灵鹿身上将沈摇光抱起来。

    沈摇光仍旧睡得很沉,就像商骜的怀里真有什么让他心安的魔力一般。

    灵鹿抖了抖鬃毛,轻巧地纵身跃进了林间。而商骜则抱着沈摇光,稳稳地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

    脚下的阶梯坚硬而冰冷,一如数十年前,他身负刀伤,衣裳染血,一步一步走在上清宗的玉阶上一样。

    他痛极了,也饱尝了刀尖落在身上的绝望,只机械地往上走着,一抬头,便是无数阶梯的尽头,那圣光笼罩的仙门。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短暂的生命中,最后的一条活路。

    而现在,他仍旧走在阶梯上,一步一步地,渐渐走近笼罩的夜色中。

    与当年不同的是,他如今的怀里,静静沉睡着当年俯视他,向肮脏卑微的他伸出手的神明。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的他,仍旧是肮脏卑微的,也还在狂妄地祈求着,想要神明再一次怜悯他、拯救他。

    ——

    地藏狱附近的密室之中,烛火森森,静静在坚硬厚重的石壁上跳跃着。

    言济玄侧目,看了一眼身侧静静肃立的卫横戈。

    在他们面前,用符文与神级灵石组成的阵法已经布置好了。在复杂的阵法正中,静静悬浮着那枚普天之下只有一株的六脉仙草,徐徐散发着圣洁的金光。

    商骜已经离开多时了。方才有人匆匆来报,说璇玑仙尊从有崖殿消失之后,商骜便匆匆赶去,将他与卫横戈留在了这里。

    他知道,这是因为商骜不信任他。

    这几日来,他与商骜昼夜不眠,就是在按照古籍上的记录,布置六脉仙草的炼制阵法。这阵法非比寻常,非但所需的符文材料极其苛刻,并且在阵法启动之时,需要炼化之人灌注自己的精血与真气。

    这便是将此人的性命都系在了法阵之上,因此,在炼化阵法开启之后,情况何等凶险,是谁都不知道的。

    今日,此阵刚刚完成,商骜就被叫走了。为了防止他有任何异动,商骜特意将卫横戈留下来,就是为了看管他。

    言济玄倒也理解。

    商骜多疑,这是天下修士们的共识。正因如此,他身边常年没有活人,全凭着鬼修们来运作庞大的鄞都。而他言济玄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修士,能够出现在商骜身侧,全然是因为沈摇光。

    商骜能够放心让他医治沈摇光,是因为有他亲自在侧监视。但是而今需要商骜亲自将精血与真气投入到阵法之中时,他便对言济玄不再放心了。

    言济玄明白,这是因为商骜从来都认为,只要是仍有思想的人,那便是危险的。他并不否认,也很少置喙旁人的观念。但是这一次……

    沉思片刻,他开了口。

    “卫将军。”他说。“我有一事,思虑良久,还是想同你商量。”

    卫横戈侧目看向他,没有言语,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仙草炼化,凶险异常。”他说。“九君不许我在侧,我明白原因,却只怕其中会生出异变。”

    “你怕九君有危险?”卫横戈问。

    言济玄点了点头。

    自然,不是因为他与商骜有多深的情谊,而是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情,只有商骜能做。若是商骜出了意外,那么他这么些年替商骜为虎作伥,便全都白费了。

    因为害死他师尊的仇人,而今站在修真界的权力顶峰。他便是想见到一面都难,能杀了他的,只有商骜。

    卫横戈沉思片刻。

    “几率有几成?”他问。

    “致死的几率并不存在,毕竟九君修为深厚如海,即便炼制的是洗精伐髓的丹药,也不可能使九君力竭。”他说。“但九君内息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

    他与卫横戈说得很直白。他也知道,卫横戈魂魄不全,但丢失的却全是人性之中的不稳定因素。他不会生气、也不会发怒,反倒更加冷静,与他讲话也不必有什么弯绕。

    卫横戈看了他一眼。

    “九君从不许你置喙这个。”他说。

    “所以,我才私下告诉卫将军的。”言济玄缓缓出了一口气,道。

    卫横戈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共事多年,他对言济玄是放心的。但他从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九君,因此从来不提。

    “你是有什么办法?”卫横戈问他。

    “这么多年来,我便是连九君的经脉都未曾探知过,自然不知该如何疗愈。”言济玄说。

    卫横戈皱了皱眉,似是不知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提及此事。

    便听言济玄接着道。

    “但我想……若到时,九君真的到了失控的时候,还请您想想办法,让九君见一见璇玑仙尊。”

    长久的沉默在密室中弥漫开来。

    他们都知道对商九君来说,璇玑仙尊是怎样的存在。但是,他们既知道仙尊能给商九君带来多大的能量,同时也明白对商九君来说,仙尊是怎样珍贵的、不可损伤分毫的宝物。

    许久,卫横戈缓缓说:“九君下过命令,不许让他有任何能伤到仙尊的可能。”

    言济玄看向他:“那九君自己呢?”

    二人在昏暗的密室中对视着。墙壁上的火焰无声跳跃,神草的圣光照在他们脸上,圣洁又冰冷。

    “九君自己,也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言济玄说。“他对你下达了什么命令,我也是听见了的。”

    卫横戈神色冷凝地垂下眼去。

    商骜是说过,他若是有什么意外,便将鄞都的剑交到沈摇光手里。到时候无论他愿不愿意,也要将他的血滴进剑里,从此,便由沈摇光接管鄞都,叫他们以性命相护。

    卫横戈也知,即便是为了沈摇光,商骜也不会轻易赴死。但是,他也的确想好了全部的后路,交代好了他的身后之事。

    卫横戈许久没有言语。

    “我知道,你们护得住璇玑仙尊。但九君死后,还能有谁为他被毁去的修为奔走,又有谁能够接下治好他的重任呢?”

    自然没有人,他们只是一群听命行事的鬼罢了。

    卫横戈看向言济玄。

    “我知你与九君结下血契,行事只能听命于他。但想必你也能感受到,九君和仙尊的性命,从来都是结为一体的。仙尊若出事,九君定然活不了,但若九君有意外,也没人再能护得住仙尊了。”

    “……那么,言先生说了那么多,究竟要我做什么呢?”

    “只望到时,若到了九君无法独自支撑时,你能同我想想办法,让仙尊知道。”

    “仙尊会帮我们吗?”卫横戈不解。

    毕竟,他们身边的人不但知道仙尊对九君来说何等重要,却也知道仙尊何等厌恶九君。

    听他这么问,言济玄的心中也浮现出了沈摇光当日与他交谈时、提及商骜时的冷淡神色。

    那双清冷的眼,干净剔透,静静看向他时,像个目下无尘、谁都不会放进眼里的上界神祇。

    言济玄觉得,他也应该是心里没底的。

    但是,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开了口,不知为何,语气中竟有种他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自信。

    “会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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