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知道沈摇光会闭关几天。
对于大能来说, 闭关也算得上常事了。短则三五日,多则数十年,都有可能。
因此,商骜当时入学几日沈摇光都没有出现, 众人便默认璇玑仙尊是有所顿悟, 故而需闭关突破境界去。就像赵元驹赵峰主,一闭关便是五十余年, 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关的迹象。众人也曾猜测过, 可能等到商骜一辈子都无法引气入体, 老死了,都再见不到师尊一面呢。
商骜也没想过会在此时见到沈摇光。
而看到商骜的沈摇光, 此时也很意外。
他多闭关了几日,全然是因为面对的问题太棘手了。
原本, 修士引天地灵气入体, 炼化身躯,洗练根骨,是最简单的事, 于他而言就是这样。他三五岁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哪里的灵气更加充沛, 只需打坐几日, 默念法诀,便自有天地之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身体。
可难就难在——这最简单的事,是看天资的。
商骜就是这样。他是最驳杂的五灵根, 五行相生相克,最后便是虚无。他感知灵气的能力弱, 即便能将天地之气引入体内, 也难以炼化, 也正因如此,鲜有五灵根修炼成功的例子。
沈摇光刻苦钻研了数日,终于出关,却看到了自己徒弟现今这般模样。
他缓缓走进山门,虽不见蹒跚,却可看出双腿的僵硬。他颧骨和嘴角都有青紫的痕迹,嘴唇皲裂,带着干涸的血丝痕迹。
他面色也是白的。已经要入冬,山上冷极了,他呼出的气息都是白雾,可身上却仍穿着单衣,即便看不见他瑟缩,却能看到他指节冻得通红的双手。
沈摇光的眉心顿时拧了起来。
不必问,他便知道,商骜定然是在勖励堂中受了欺凌。
是他许久不问宗门事务,不知如今门中的风气已然变成了这样?便是连他座下唯一的弟子都敢糟践成这般,勖励堂中的规矩都到哪儿去了?
他眼看着商骜在不远处停下,看到他时的眼神惊讶又意外,像是只惊惧的小兽。
接着,他便见商骜远远地在路上跪了下来,朝他恭敬虔诚地行了一礼,额头紧紧地碰在冰凉的地面上。
“弟子商骜,拜见师尊。”
——
沈摇光将商骜带进了自己的洞府中。
因着身上沾了灰尘,商骜手脚都有些局促,不知该往哪儿搁似的。沈摇光令他坐下,又让青鹤白鹤取来了大氅,替商骜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勖励堂中没发冬衣?”他皱眉问商骜。
缩在大氅中的商骜脸颊边由绒毛镶嵌了一圈,脸上仍旧是青青紫紫的,看上去可怜得紧。
商骜沉默着像是不知如何答似的,许久小声道:“几日之前发了。”
“那冬衣呢,为何不见了?”沈摇光问,继而又肃然责备青鹤白鹤道。“你们又是如何行事的?”
青鹤白鹤受了责备,低头不言,反倒是一直不吭声的商骜开口小声辩解道:“青鹤白鹤不知道的,我没有告诉他们。”
“被学堂中何人夺走了?”沈摇光道。“今日合该是你们习罢文书的时候,勖励堂可发了灵石?”
商骜仍旧不言。
“也被人拿走了?”
便是性格温吞如沈摇光,见此情状都来了火气。
他抬手让青鹤白鹤退下,待房门掩上,他严肃地对商骜说道:“为师闭关之前告诉你的话,你是全忘了。”
商骜不吭声,却笔直地站起来,垂着头,一副听训的模样。
还说他是暴君之子,甚至位及太子……这般庸懦,若不是自己得知了,商骜还要这样在宗门中受欺凌多久?
沈摇光看着他,道:“我不许你仗势欺人,却从没教你忍气吞声。学堂中受了欺凌,为何不告诉青鹤白鹤?你一味忍下,难道是为了息事宁人么?”
商骜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今日又是为何?”沈摇光道。
他闭关并未入定,所以是挑好了时间出关的,只等商骜学完了书本的内容,开始学习修炼,他再对其加以教导。
可今日商骜回来得这样迟,教他都去山门前寻了,那定然是课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便见商骜沉默许久,跪下冲他磕了个头。
“弟子不该给师尊惹麻烦,与学堂中人起了冲突,动了手。”
“是何缘由?”
“……那人抢夺弟子的灵石。”
“之前忍气吞声,也是怕给我惹麻烦?”
“是。”
“今天怎么不怕了?”
商骜不说话了。
许久,商骜又俯下身,叩首道。
“灵石一物,关乎弟子修行。”他说。“弟子不想因此耽搁,丢师尊的颜面。”
——
沈摇光神色复杂。
他让商骜起身,考校了一番他这些日的功课。确实对答如流,即便自己当日,或许都做不到商骜这般刻苦。
他又想起他刚出关时,青鹤白鹤告诉他,第一日商骜便在学堂中得了先生的夸赞,还因此在他门前徘徊了许久。
想到这儿,沈摇光也不由自主地心软了几分。
算了……便是这孩子懦弱,想必也是多年颠沛流离所致的。况且,他今日敢与勖励堂内众人动手,也并非一味可欺,也是顾念自己,才这般瞻前顾后。
“起来吧。”他说。
商骜闻言,听话地站起身来,仍旧低着头站得笔直,看起来规矩得有点可怜。
“过去坐下。”沈摇光又道。
他让商骜坐去了一边的榻上,自己撩起衣袍在他对面坐下,继而抬手。
便有温润的真气在他指尖汇聚成了实体。水系真气温和又冰凉,在夜里泛着淡淡的蓝色光泽,很快,便从沈摇光的指尖流转到了商骜的身上。
清润的真气将他的伤患处包裹在内,很快,青紫的伤痕便在莹润的光下淡了下去,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摇光只顾垂眼看着商骜受伤的位置,检查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痕,并没注意到默不作声的商骜微弱的表情变化。
那是受过许多伤的小动物,第一次被治愈患处时的迷茫。
他似乎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舒适和温柔,不真实得让人无所适从。
怎么会呢?天上的神仙,怎么会看到蝼蚁身上的伤痕,早打定了主意要靠着自己的本事在深不见底的大宗门中活下去的人,又怎会想到被庇护、被疗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样的不真实,只会教人脑海都是空白的,什么都再想不了了。
——
后一日,商骜仍旧一早独自前往勖励堂。
堂上的先生今日教授的是如何打坐修行,感知天地灵气。因着自然中的灵气较为稀薄,寻常刚入门的修士是感觉不到的,因此才要借助灵石中所凝聚的灵气,帮助他们感知。
于是这日,他们便从学堂中移到了勖励堂前雕着太极图阵的广场上。先生在中间,其余弟子分散着打坐在周围的蒲团上。
众人都拿出了自己的灵石,唯独商骜面前空空如也。
“商骜?”见着商骜面前什么都没有,先生点名问道。“你的灵石呢?”
商骜站起身答道:“弟子昨日并未收到灵石。”
“没有?”先生不解,便去问昨日发放灵石的弟子。
不等那弟子回答,胡三悟倒是先开口了:“昨日那灵石就放在他桌上,先生,他说谎!”
先生又看向商骜,却见商骜摇头道:“没有。”
胡三悟面上露出了凶狠的神情。
昨日那灵石分明是管教命他亲手放在商骜桌上的!
说起来,那钱管教还真是油盐不进。那么多银子珍宝送过去,竟不能换他一个全身而退。他昨日抄宗门法规抄得手都要断了,晚上回去还被大师兄狠狠责罚了一番。
这些时日,他在剑阁峰原本是很吃得开的,师兄师姐们待他都很好。但昨天的事一出,师兄师姐们便全知道了。任凭他怎么解释,他们都觉得是他品格有问题,非但疏远他不少,看他的眼神也让他受不了。
怎么,今天这小子还要说自己没拿到灵石?
他瞪着商骜,却见商骜摇头重复道:“确实没有。”
胡三悟腾地站起来。
“怎么,你还要栽赃我不成?”
可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刻,周围的弟子们忽然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还有弟子小声地惊呼。他看向周遭,顺着那些人的目光看去,便见远远有个人御剑而来,衣袂飘飘,宛若上仙。
弟子们都没见过,并不认识这人是谁,只知远远看去,此人广袖玉冠,墨发飘飘,一副面容清润如山巅白雪,皎皎如月,好看得让人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中间的先生率先站起了身。
“璇玑仙尊!”他朝着那人行礼道。“恭迎璇玑仙尊驾临!”
接着,便见勖励堂中的管教和先生们纷纷迎了出来,朝着那人的方向行礼。
堂中的弟子们也跟着朝那方向跪了下来,乌泱泱的一片,一时间,只剩下方才突兀站起的胡三悟愣在原地。
璇玑仙尊?是……是他梦寐以求想要拜入门下的,点青峰的璇玑仙尊!
可他……他怎么出关了,怎么又到勖励堂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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