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摇光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像这样偷偷地恋爱。

    万丈高空之上,分明没有人看得见他们。道袍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翻飞,也恰好遮住了那两只手。

    但他的心却跳得快要从胸口冲出来,分明是个活了两百多岁的人,却也立时间像个不知所措的毛头小子一样。

    他紧紧地盯着前方,又怕被商骜发现自己此时慌乱的端倪,又怕自己一个慌神,将两个人从飞剑上摔下去。

    他像是被高空中的风冻僵了,可躯壳之下却是一片滚烫。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那是他旁侧的商骜,朝着他的方向靠来了些,又低声唤道:“师尊。”

    沈摇光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方才在想,我这一生,只有这一刻,就足够了。”商骜说。

    “我可以立刻死了,又或者这一刻之后,直到我死,我这一辈子都能为这一刻而活。”

    沈摇光转过头去看向他。

    他从没有见过商骜的双眼这样深,这样亮,空中的风拂起他的发,恍然间那个满身霜雪跪在他面前的少年,现在小心却又坚定地执起了他的手。

    “但我又想,不能这样。”商骜说。

    “既师尊不丢开我,那我既不能死,也不能苟且。”他说。

    “师尊,以后的所有日子,我都想为您而活,只为有一日能做您的骄傲,也做您的靠山,永远都做能堂堂正正站在您身侧的人。”

    这向来沉默寡言,一日等不来他说一句话的闷葫芦,骤然多言了几句,还真有种天生便会讲情话的天赋。

    沈摇光并没有回应他,他不想承认,他心跳如鼓,耳根发烫,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也幸好,商骜并没有逼他,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

    缥缈山庄中的红枫天下闻名,一到秋日,便是漫山遍野的火红,远远看去,好一派太平的富贵乡。

    池堇年静静地站在宗主、也是他的长兄池莫年面前。

    缥缈山庄宽阔富丽的正厅之中,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高许数丈的华丽屋顶之下,池莫年衣袍逶迤,站在阶上。

    “堇年。”他说。“你早知道我的规矩,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那么,就连徐长老如何死的,也成了不该问的事了吗?”池堇年反问他。

    “他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我知道,你心里想必也很清楚。”池莫年说。

    池堇年静静地看着他这位长兄。

    他们兄弟几人中,池鱼的父亲早死,剩下的便就是他们三人。池修年平庸,暂且不提,而他这位兄长,最是个缜密深沉的人。

    而他也不是傻子。他兄长牢牢地将宗门把控在手中,缥缈山庄又是他们池家世代的家业。能将这样的世家做到如今这般位列修真界道修顶端的宗门行列,他们池家子弟自然不会是吃素的。

    那姓徐的长老,只是不满他们家族世代承袭而已,凭着自己天资强大,修为又高,便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只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罢了。

    “所以,是兄长杀了他?”池堇年问道。

    池莫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言语,目光平静如一汪深潭。

    “兄长这便是默认了。”池堇年自己回答自己道。

    “你自己猜到,也不算什么坏事。”池莫年说。“那么这回,我将探查他死因的事交给你,想必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是为弟的不知道,他的死,又怎么跟隐门扯上的关系!”池堇年道。

    池莫年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说,只是想让我亲口告诉你罢了?”他问。

    池堇年只是盯着他,目光如炬。

    片刻,池莫年笑出了声。

    “也罢。”他说。“你既想知道,那我便直接告诉你。”

    说着,他背着手,缓缓地一步步走下阶梯。

    “这些日,宗门中信件往来,还有各宗主观主拜访,我都没瞒过你。”他说。“原本也不想瞒你。隐门的事闹得这样大,但就连白云观也没有倾举观之力探查清剿,大家不过是做做样子,你也看出来了。”

    “所以,谁有本事杀齐占元,又有谁有本事杀徐长老?”池堇年缓缓答道。“这一切,原本就是你们共同策划的罢了。”

    池莫年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他说。“澄玄子与我交了底细,齐占元怎么死的,他确实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人死状如何,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隐’字了。”

    “那师兄怎么就没怀疑过,他凭什么把这些全都告诉你?”池堇年皱眉道。“分明是想利用你。”

    池莫年不屑地嗤了一声。

    “那是自然了。”他说。“谁又不是利用旁人呢?靠着他给的消息,我杀了两个私藏秘籍的散修,又杀了姓徐的那个不安分的东西。现在,又有人想要利用我,作为大礼送给了我丰厚的报酬,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中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这就是我没有猜到的了。”池堇年定定地看着他,说道。

    “既没有猜到,还好意思来问我?”池莫年反问。

    “兄长既想让我为你办事,那么还是将事情与我说明的好。”池堇年说。“徐长老的死,不过是个诱饵罢了,你背后想钓的鱼,究竟是谁?”

    池莫年闻言摆了摆手。

    “不是钓的鱼。”他说。“是旁人送上门来的大鱼。”

    “什么?”

    “上清宗的方守行。”池莫年笑眯眯地说。“他向我保证,只要我有本事杀了他们宗门中大名鼎鼎的璇玑仙尊,那么璇玑仙尊手中拿的所有天材地宝,还有来自玄清上神的传承,就都是他们上清宗送我的礼物。”

    池堇年瞳孔骤然缩紧。

    不等他开口,池莫年便收了脸上的笑容,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这个如实告诉你。”池莫年说。“你现在不要头脑发热说出什么劝说的话。池家、缥缈山庄千年万年的荣耀,和一个你交心都做不到的玩伴比起来,到底哪个更要紧。”

    池堇年的喉咙上下滚了滚。

    他们兄弟之间,果然是最了解的人。他一眼便看出了池莫年另有打算,池莫年也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看起来纨绔活泼,实际上很拎得清的人。

    于他而言……确实,沈摇光也不过是个闲来无事的玩伴罢了。

    他话少,阔绰,没有乱七八糟的心眼,并且声名赫赫,很适合做个传为佳话的朋友。

    与沈摇光比起来,他不过是个活在家族荫蔽下的富贵闲人,和沈摇光这种真的超然世外的闲云野鹤比起来,他见沈摇光第一眼,就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两人并肩同游,秉烛夜谈,也不妨碍在他缥缈山庄的利益之前……他选择沉默。

    见他慢慢垂下了眼,池莫年笑了起来。

    “果然,这才是我的好弟弟。”他说。

    “这传承毕竟非比寻常,无论你们是再好的朋友,在上清宗手里,总比不上在缥缈山庄手里。”

    池堇年微微皱了皱眉,说道:“可是,这样的好东西,方守行又怎么舍得拱手给我们?”

    “他当然不舍得,他但现在已经顾不上了。”池莫年嗤笑道。“赵元驹出关,一心想将自己的外甥女和上清宗全都交到沈摇光手里才安心,方守行怎么能肯?沈摇光活一天,对他来说就要夜不安枕一天,所以早在澄玄子透露隐门消息的时候,他就早算到这一步了。”

    池莫年对上了池堇年的眼睛。

    “他修为不必沈摇光,自然只能用借刀杀人的办法。宗门中唯沈摇光马首是瞻,那个赵元驹的心又偏到了沈摇光那边,他当然也只能舍弃一些好处,靠我们帮忙了。”

    说到这儿,池莫年淡淡地笑了起来,而池堇年则沉默了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与沈摇光认识了那么多年,真到知道他穷途末路,要被算计死的时候,他还是多少有些心有戚戚的。

    但他知道,比起这点悲伤,他能够倚仗一辈子的家族,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想当富贵闲人,自然不能没有富贵二字。而这富贵,谁又会嫌多呢?

    他兄长算计得也并没有错。若他上清宗内斗,沈摇光身死,最珍贵的上神传承落到了他兄长手里,那上清宗便立刻就会没落,取而代之的,当然是缥缈山庄。

    而到了那时,作为昔日好友,他便代自己的兄长去沈摇光的坟前多送一束花吧。

    许久,池堇年缓缓说道。

    “我知道了。”他说。“那么,兄长需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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