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事对这位被捧高了的少年来说打击不算大,前几天又不是没输过,只不过今天输得格外惨而已,连闷气都生不起来了,还不如刷一波好感。
他说:“《棋经》上说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师长说我的棋力已达四品,未来不可限量,若是见到你,他老人家不知该如何赞叹。”
系统嘿嘿一笑:“那他的老师真是够捧着他的。”
言外之意原随云够不上四品,古代能有多少人下围棋?又有多少人持之以恒地下?而现代一个市级冠军就能有三千人竞争,从镇市省国一路杀出来的围棋高手需要与多少人交锋?需要卷死多少人?与原随云下棋的人数超过十个了没有?
论经验,他没法跟阿枳比,这么想想,他输得真不冤。
总之,阿枳牛逼就对了!又是吹宿主的一天呢,系统美滋滋地想。
“你过奖了,”看着这孩子彻底放下了无礼的优越感,许暮没必要跟半个病人翻旧账,发出干饭三连,“饿吗?吃涮锅怎么样?有忌口吗?”
“自然是客随主便,”原随云听着刀落在菜板的声音,“我来帮你。”
原随云是客人也是盲人,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他动手,许暮偏偏不跟他客气,给他一盆菜,“帮我洗洗这个。”
后者端着盆来到水缸边上舀了一勺水倒进去,双手伸进盆里,一株一株将菜上的泥土剥离,用水洗净。
奇怪的是不觉得泥土肮脏,棋局如战场,厮杀一场后做这种事,内心竟然慢慢安静了下来。
他鼻尖动了动,“有蓬蒿和莴苣。”
“好灵的鼻子,还有呢?”
身为无争山庄仅有的继承人,没见过,也没有洗过菜,摸是摸不出来的,能闻出来两样,许暮觉得很可以了。
原随云蹙眉,凝神想了想,“菠菜?”
“答对了。”
她切完了两碟羊肉,端到桌上去,拿到柜子上面腌制了一下午的猪里脊,烧热了油下锅,发出热热闹闹的声音。
“这是小酥肉?”
原随云似乎对猜菜名上瘾了,老实说,看到他这样,许暮颇感欣慰,至少他能从生活中寻常的小事里寻找乐趣了。
“嗯,是我这个陕西人和你这个山西人都很喜欢的美食。”
“闻着好香啊。”
这是真心话,在此之前他对菜肴并无好恶,现在却期待起来小酥肉入口的感觉了。
火锅的起源时间有两种说法,一说商,一说汉,不管是哪种,发展到明朝都有相当长的时间,已经到了能吃的不能吃的全部下锅的地步。
虽然辣椒没有传进来,但是聪明的古代吃货们发明出了辣味的替代品,许暮捡现成的就行。
早早炒完了底料,将凝固的底料放进铜锅,浇上热水,香辣的气味顿时溢了出来,原随云身形微晃,那一副想要后退,为了包袱生生克制住的样子,有些好笑。
“可以吃辣吗?”
原随云闻着空气中呛人的辣味,忍着咳嗽的冲动,谨慎点头:“……可以。”
“你可以,你的身体也不可以。放心,那是我的,这是你的。”许暮把砂锅里的鸡汤倒进铜锅的另一边,放上一把菌菇红枣。
原随云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她在逗他,却也顾不上,从铺天盖地的辣味中分辨出肉香,表情有几分奇异,“用鸡汤做汤底吗?”
“对啊,清水锅底有什么好吃的?这鸡汤我炖了好久,保证和你以前吃的不一样,”许暮正在煎蛋皮包蛋饺,“等一下,马上就好。”
外面寒风呼啸,屋内暖意融融。
铜锅里咕嘟咕嘟,渐渐烧开,桌上摆满各种蔬菜,小酥肉,鱼丸,虾滑,羊肉,阴干的面条,再加上许暮端过来的两个盘子,整整一大桌。
她一个人住,这一大桌菜摆明是两人份,还有两种底料。
是不是不下雪,她也会邀请他用晚饭?下雪只是借口。
他越想越觉得是,然而理智上蹿下跳,告诉他女子若是心悦某人不应该更多表现出柔软招人疼的一面吗?下午她在棋盘上却没有半点手软。
许暮准备酱料,背对着他,系统一直盯着原随云,逐帧观察他的表情。
“阿枳,他不对劲!你看这两张图。”
她抽空看了看,一张在笑,一张蹙眉,不知道想什么,像个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学生。
“他是不是琢磨什么坏主意?”系统十分警觉。
“别想那么多,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是这样,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习惯就好了。”
系统:“……你正经点。”
他是普通小孩吗?
许暮正色:“他在想,我有这么多吃的,是不是要请客?客会是谁?”
“这也值得想?不能因为你是一只屯屯鼠吗?”
“我准备了两种底料,炖一锅鸡汤要花很长时间。”
“一个人吃鸳鸯锅,不可以吗?”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囤吃的做什么?给老鼠吗?”
“……”系统抬不起来杠,彻底偃旗息鼓,小声嘀咕,“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这么小的事问一句不就行了?你瞅瞅,现在还皱着眉呢。”
新截了一张图给她。
许暮看了一眼,问道:“你说,接下来他会出言试探,还是自己瞎想呢?”
来了!阿枳的挑战!系统陷入沉思,要没有这些截图,它肯定选试探,现在么。
许暮给它分析考虑的时间,拿走烛台,点亮两边墙上的灯盏,再加上屋外悬挂的灯笼,瞬间亮堂许多。端上来两碗酱料,两双公筷,两双自用,摆好餐具,她问:“你自己吃没关系吧?”
他发现,比起那些自以为没被他发现,实则处处破绽地照顾,他更喜欢敞亮明白的问出来,如此,他就能回答:“我可以。”
“小心点,吃这个容易伤衣服。”许暮嘱咐一句。
“我会小心的。”
他们开始各自涮各自的肉,许暮不着痕迹地关注原随云,他大概是别人涮好了肉送到嘴边的那种,神情中带着小孩子第一次做某种事的新奇兴奋,即便如此,动作也很有章法,下肉,捞肉,蘸酱,入口,下肚,与正常人没有区别,
“这是兔肉吗?”
“对,味道如何?”
“很好,你很会吃。”
“我从书上看来的,林洪的《山家清供》,讲涮兔肉的,建议吃饭的时候看,不然容易饿。”
她一本正经的语气叫原随云忍俊不禁,别说之前被她捉弄的窘迫,连弈棋所产生的针锋相对和身心俱疲都完全化解在浓浓的香味和热气中。
许暮估摸着锅里热水里的酒烫好了,过去拿了出来,用麻布吸干壶面上的水,锅盖一打开的时候,原随云就闻到了清甜的果香,不费吹灰之力地猜了出来。
“是桑葚酒。”
“你喝过?”
原随云摇头,对她伸出手,“你坐,我来倒。”
许暮不跟他客气,直接把壶递过去,原随云边倒边说,“你知道的,我是山西人,常喝的不是杏花村就是汾酒。”
饶是许暮这个不常喝酒的,也听过这两种酒,明朝的谢肇淛和顾清分别撰写了《五杂组》和《傍秋亭杂记》,里面讨论过酒,结论是全国的酒都没有山西酒好喝。
到底有多好喝,许暮没有深想,支着下巴问道:“听你的口气,你的酒量很好?”
原随云将倒满的酒杯递给她,“在你面前,不敢说好。寻个时间,我们来切磋一番?”
许暮十动然拒:“这个就不了,有那个喝酒的时间,做点什么不好?”
要是别的,许暮胜负欲发作起来,肯定会同他比,可是喝酒有什么好比的?比谁肝脏处理能力强吗?才十六岁就走上了肝脏中|毒的不归路,一时之间,许暮对他产生了一丢丢同情。
许是氛围太好,原随云没有留意到,端起酒杯:“来,我敬你,谢谢你的款待。”
“客气了。”
一杯下肚,果酒的甜中和了肉的腻,极为爽口。
“我没有喝过果酒,只当酒是越烈越好,今日才知确实是各有春秋,等你来太原,我请你喝最好的汾酒,我知道你不喜欢,不过饭后浅酌一杯,滋味很好。”
“适度饮酒,我倒是不反对,可是门规摆在这,不到出师不能轻易离山,先祖规定的最小的出师年龄是十七岁,我若能在那时出师,这个约定至少还要两年才能实现。”
原随云笑道:“我看以你的武功,现在出师都不算难事。”
“你少恭维我,我不吃这一套,我只听师父的。”
“我说的是实话。”他无奈地说。
尽管他有所保留,但是她能与有保留的他不相上下,她的武功足以稳居年轻一代里的一流位置。
就算不是,她下山了,难道能有人绕过他伤到她吗?
话都到嘴边了,转了一圈又回去了,他静静地听屋外的风雪声,屋内的铜锅发出咕嘟咕嘟的水声,那些猜忌似乎都离他远去了,心底无比轻松,“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诗我很小就会背了,却直到现在才体会到诗中的意境。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原来是这样的场景。”
许暮笑了,很多道理他读过背过之后,扔到一边落灰,只有装逼的时候才拿出来用,若是真能从生活中有所体会,那当然是很好的事。
“现在不晚。”
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正好雪下得小了,丁枫撑着伞接他家公子,许姑娘这没有第二间房,公子要是赖在这,姑娘面上不会说什么,但肯定会增加公子的攻略难度,许姑娘可不像是那种与男人同处一室能发生点什么事的女子。
丁枫思来想去,纠结大半天,来接了。
看公子的神色,他应该没做错……吧?
“把桌子收拾好。”
“好嘞!”
许暮想帮把手,被丁枫一闪身躲开,全程连个盘子都没让她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桌子上干干净净,碗盘刷好擦干,连泔水桶都提出去倒了。
系统:放到现代可以干家政诶!
许暮:……
“外面冷,不用送了。”
“嗯,路上小心,早点休息。”
这样的告别语最近常听,原随云轻声说:“你也是。”
一直到走,都没有试探,这个结果系统猜到了,却在许暮的意料之外,她觉得他一定会说点什么,他是个胆子很大的人。
居然是她错了。
一切标签都是偏见,带着偏见看人怎么可能不出错,许暮苦笑,可是面对讨厌的人,摘下偏见承认对方往好的方向改变才是难事。
幸好有系统存在,让她知道她的失误。
他们的身影远去消失在风雪中,许暮合上门,转身回屋,“看着像个正常人了,果然,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搞不定的。”
系统:“他这就没事了?”
“哪能啊?大概管用个一年半载?到时候,我请他吃第二顿火锅。”比起不折不扣的反社会人格,原随云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区分与前者,他在意别人的看法,拥有藏得很深的羞惭感。
对于那双眼睛,他是自卑的,于极端自卑中生出自傲,通过不懈努力,变成了现在这个处处完美的无争山庄继承人。
她不能给他治好眼睛,只能引导他早日想开。
助人自助,自助者天助。
许暮呼出一口浊气,推开屋门,不出所料看到了站在里屋的紫影,以及靠在凳子边上的伞。
“路上……”
“哼!”
许暮:“……”
她先抛了块汗巾过去,然后从柜子里端出来两盘肉放到桌上,“风雪太大,你先擦擦头发,等会锅子就热了。”
华真真怕她久等,风雪稍霁就出发了,比丁枫早来半柱香的时间,那时原随云没走,她只能在外面待着,远远看着烛光,只当许暮高高兴兴与原随云吃饭,忘了她了,生了一肚子闷气。
这一看有特意给她留的菜,顿时明白是误会,可是又抹不开面子道歉,凑过去接了一把盘子,说道:“我在外面等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猎户?”许暮随口应了一声。
“不是,你再猜。”
“总不见得是师父来视察我了吧?”
华真真睁大眼睛,讶异道:“真是神了,就是枯梅师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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