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一路过来见到不少寺庙, 有源于印度的中心塔型,有结合中原风格的宅院型,不管哪种布局, 都有一个共同点。
新。
非常的新。
明朝的少林寺简直没法比, 她记得大门上的红漆掉下来不少,宝殿前的跛砖也没有人换,陈旧中透着古朴。
南朝的佛寺就不同了,好像每天都有人翻新一遍。
许暮走得很慢,她喜欢看这些建筑, 真切地告诉她,她走在古老的历史之中, 错过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机会了, 它们会毁在以后无休无止的战争中。
明朝皇室的宫殿也是如此。
但是走到后面她越走越快。
她要看吐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 杜牧诚不欺我,甚至他还说少了,毕竟他是唐朝人, 比不上许暮亲眼所见。
稍微有点规模的县里就有富商斥资建造的庙宇,少的四五间,多则十几间——你们拜得过来吗?
至于洛阳, 更别提了,一千三百多所。
仅洛阳一地就是如此, 那全国范围内会有多少僧人?少说百万,真的有人种地,有人缴税吗?
老老实实在陈和北周都开了店铺,出身魔门,缴纳两国赋税的许暮想着。
当然, 她不是当丫鬟的给人上人操心,她是在想一下少了这么多赋税,少的那部分就要平摊在老百姓身上了。
你见过七点的净念禅宗吗?
太阳悬挂在东方,照亮平坦山路上粗布麻衣的百姓,更多的是两人或是三人抬的小轿,跟随着侍女仆人的马车。
车多了容易发生事故,这年头又没有人组织交通,许暮与系统讨论要不要在净念禅宗门口写个惨字的时候,其中一辆马车急刹,后面一辆直接追尾,马受了惊,吓得一位老人坐在地上。
两边人丝毫不理老人的哀叫,还在推搡,眼看要踩在老人身上,不知何处来的一股力推开了张牙舞爪的家丁。
恰巧后面过来了更有身份的人,两家人要给个面子,面上道个歉,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见人走了,许暮过去搀扶老人家——要是在现代她是不敢这么做的。
婆婆满鬓风霜,年纪大了,身子骨脆,猛地往地上一坐,脚就疼得很,许暮轻轻摸了摸,老人便压抑不住痛呼,她脸色不好,果然骨折了。
“您家在哪?我送您回去?”
“女郎啊,你要是帮老婆子,能不能给我找个木棍?”她要拄着上去。
许暮:“您应该看大夫。”
婆婆叹一口气:“净念禅宗不常开门,是长安来的大德圣僧开坛讲佛,我们才能去听,女郎不要劝了,老婆子就是爬也要爬去。”
石之轩那老王八蛋讲的东西哪里值得?
许暮转身,蹲在婆婆面前,“那您上来,我背您。”
“这怎么使得?你柔柔弱弱的小女郎背不动的。”
拉扯两次,抵不过许暮坚持,老婆婆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在许暮肩上,等许暮固定住她的两条腿,直立起来,马上屏住呼吸,好像这样就能减轻重量似的。
她以为女郎细胳膊细腿的,肯定不能走多远,没想到她的力气跟街口杀猪老王家的健妇一般,背着她走,健步如飞。
“我这个帷帽是不是挡住您了,不舒服的话就帮我摘了吧。”
“别别别,你心善,长得肯定好看,被人看去,起了歹心如何是好?戴着好,戴着好。”
许暮心说有人对她起歹心,那倒霉的肯定是对方。
她有一搭没一搭跟老人说话,老人家您儿女呢?老伴呢?怎么您一个人爬山啊?多不方便。
老人家说老伴死了,生有三子三女,老大从军死了,老二不到五岁就夭折了,老三一大早就去酒楼做活,顾不上她。
大女儿难产走了,二女儿被人抢了做妾,过了两年没了,三女儿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不好走动。
许暮:“……”
“老婆子是没什么指望了,盼着佛祖保佑,老三早点娶上媳妇,三丫头平平安安的,别像她大姐姐。”
许暮看不到婆婆的神情,却能想象到,那是如何虔诚的模样。
这就是佛门的不可取代性了。
魏晋南北朝以来,社会动荡不安,黎民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这种时候佛教提出了生死轮回和因果报应,瞬间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
自己家的小孩不是死了,而是投胎到富人家过好日子去了;虽然这辈子多灾多难,但是我多做善事,潜心礼佛,下辈子肯定过得好。
人们只有想着这些才能活下去,可以说是一种精神胜利法,但是无可厚非。
脑子里想着,听到婆婆问她来求什么。
许暮随口说了一句身体健康,老人家并没有怀疑。
山路走尽,乘轿子的、坐马车的各自出来,徒步走上石阶,过第二重山门,远远地看到山门上方是四个大字“入者有缘”,左右镌刻对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简单明了。
进了门,面前是铺汉白玉的广场,正中央是功德池,许暮看到有人扔钱进去,老婆婆为表虔诚,从许暮背上下来,被搀扶着靠近功德池。
她看着不富裕,却也扔了几钱进去,扔完之后告诉许暮,给她也投了,算是感谢她背她上来。
许暮:“……”
穿过广场,前方是一间面阔七间的大殿,无论贵富贫贱,一律先排队,领香,上香,再去后面听佛。
许暮站在老人后面,骨折可以拖到石之轩讲佛结束?
她想找净念禅宗的人处理一番,动作一顿,下一刻有僧人过来,说是看施主腿脚不便,先扶你去后殿歇息。
老婆婆又要推辞,人家僧人直接把她扶走了。
隔着帷帽垂落的白纱,许暮与不远处的另一个僧人对视。
方才是他吩咐僧人扶走老人,却没有发出声音,结合魔门的资料,八成是修闭口禅的主持了空。
他也认出她来了。
准确来说,他认出天魔秘了。
不管是净念禅宗还是慈航静斋,他们能通过天魔秘独有的内息认人,就跟平常武侠世界看尸体上的创口判定凶手是用剑还是用刀、看胸前的掌印分辨是什么掌法一样。
后者有迹可循,前者就算没有出手,只是擦肩而过都有感应,宛如君子剑和淑女剑,放在一起剑身相互吸引。
人却是对立的。
许暮收回视线。
系统:“就这样?”
许暮:“他不想动手,我也不想。”
系统:“你魔门魔女的气势呢?”
许暮木着脸,“早在背着老人上山那一刻就不存在了。”
了空与许暮前后脚进入大殿,殿内香烟袅袅,上方供奉着三座佛像,具体是谁,完全说不上来。
许暮想了想,双手掀起面纱,脱帽挂在腰间,容貌露出来的刹那,清楚听到一位僧人的抽气声,她瞥了一眼,修行不到家啊,你看你们主持就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径直去三脚炉鼎里取三支香,点燃,退到蒲团前,躬身拜了三拜,拜完了把三支香挤进香炉,转身便走,并不去看别人的不悦之色。
能早早来这上香听佛的,都是信佛的,无不恭恭敬敬跪拜叩首,看见个异类自然不开心。
许暮跟着人流往里面走,边走边感叹净念禅宗里竟然有一座纯铜铸的殿宇。
她记得国家最大的纯铜殿宇是昆明金殿,而这座殿宇足足比昆明金殿大了两圈,想进去参观。
——施主在看什么?
玄之又玄的感觉,没有听到声音,却能知晓他的意思。
“我在看,你们净念禅宗真有钱啊。”许暮扭过头,回答一直不远不近跟着她的了空。
——施主不信佛,为何拜佛?
“平民拜佛,拜的是无能为力,富人拜佛,拜的是欲望,我么,”她直视了空,“拜的是敬畏,不拘是佛,上面供着的是月老或是土地公公,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了空双手合十,无声宣了一声佛号。
虽未开口,那声音却仿佛在心底缓慢而悠长地响起。
他穿着很朴素的黄色僧衣,棕色外袍,又土又俗的颜色一上身却衬得他身形颀长,稳重庄严,清晨的阳光一照,仿若圣洁的佛子临世。
“阿枳阿枳!”系统忽然兴奋。
相处一辈子,系统一开口,许暮就知道它想说什么,“你扫描他试试。”
系统下意识听许暮的做,扫描出来是骨龄四十二岁的老方丈。
“……嘤。”
“乖,下次别这么天真了。”
广场近在眼前,正中央是一座莲台,并没有人,倒是底下有不少人等着了。
许暮停下脚步,了空看向她。
“我就不过去了。”
来之前她想一定要当众揭穿石之轩,让他颜面扫地,然后净念禅宗金刚怒目,追杀石之轩。
切身了解佛学对于百姓的意义之后,她改了主意。
百姓们艰难活着的唯一寄托,不能使其蒙上阴影。
了空注视许暮一会,做出请的姿势。
——请施主来偏殿一叙。
许暮跟在了空身后,越走越有种进盘丝洞的感觉。
……是错觉吧?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