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回到慈宁宫,  招呼皇后进殿说说话。

    皇后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对方之前已经出言维护太后,对自己也放低了姿态,便从善如流。

    落座后,  太皇太后问起皇后这一阵都在忙什么,  处理六宫事宜可吃力。

    皇后照实答了:“太后这几日一直亲自帮衬,手把手教孙媳,  倒也摸出了些门道。”

    不知何故,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

    皇后讶然相看。

    太皇太后苦笑,  “哀家只是在想,有些人真是天生的人精。”

    皇后释然,  笑若春花,  “奇才么,必然是聪明绝顶,  而且最善活学活用。”

    “是啊,  毕竟带过几十万军兵,执掌过两省政务,她肯提点你,便是你的福气。”

    “孙媳也是这么想。”

    太皇太后话锋一转,  “贵太妃那边,哀家敲打过她了,  让她不要再管东管西,  没事就在宫里礼佛抄经。”

    皇后避重就轻,“可惜孙媳不礼佛,不然也能经常过来陪您。”

    太皇太后自然晓得她说的是客气话,“宫里的事刚上手,不要懈怠。哀家就不消说了,  什么都帮不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寿康宫请教。”

    皇后诚恳地应是。

    李江海蹑手蹑脚地走进寿康宫的书房,收拾起地上的镇纸碎片,找出一块新的放到案上。

    案上的画纸已经不见了。他瞥一眼字纸篓,果然,里面多了一些碎纸沫。

    裴行昭正透过一扇半开的窗望着外面,转头瞧他一眼,有些奇怪,“怎么跟做了贼似的?”

    李江海还在为遗诏的事情心虚,闻言跪倒在地,如实说了,“奴才又怕先帝又怕您,而且以往也没这种事的苗头,想漏口风都找不着机会。”

    “你的可取之处就是傻实在。”裴行昭和声道,“过去了,忘了吧。”

    “谢太后娘娘!”

    “把阿蛮唤进来。”

    “嗳!”

    片刻后,阿蛮进门来,手里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壶酒,一个酒杯。她斟满一杯酒,放到裴行昭手边,道:“喝吧,这回奴婢纵着您喝。”

    裴行昭笑了,从一格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白瓷瓶,“交给监视那老匹夫的暗卫,每天取一点儿用到他伤口上,七日即可。”

    “这是什么药?”阿蛮要打开药瓶。

    “你这爪子怎么那么欠揍?”裴行昭拍她的手一下,“不是好东西,不许碰。”

    阿蛮眼波流转,“不是好东西,是什么东西?”

    裴行昭顿了顿,执了酒杯在手,把座椅往后挪了一段,双腿斜伸到案上,“陆麒、杨楚成受刑时,伤口染了这种毒。他们就算活着走出监牢,也会成为废人,会很难熬,活不了几个月。”

    “……我不是手欠,是嘴欠。”阿蛮鼓了鼓小腮帮,“那老匹夫指使人干的?”

    “嗯,查实了。”

    “我这就去拿给暗卫。”阿蛮快步而去。

    裴行昭喝了一口酒,在心里算着日子,拿不准陆雁临、杨攸何时进京。

    收拾姚太傅那一路的人,其实应该交给她们亲手去做,但两个女孩子不似她,没那么多歪的邪的歹毒的主意,所以,她就先添油加醋地拾掇着,只当解闷儿了。

    韩杨来见裴行昭,进门后,先留心打量裴行昭的神色。

    裴行昭斜睨他一眼,喝完杯里的酒,“倒酒。”

    “是!”韩杨笑开来,给她斟满一杯酒,放到座椅扶手上,“刚刚真担心您在闹脾气,进来就挨通骂。”

    “多余。”裴行昭弯了弯唇,“韩琳那小混帐怎么还不回来?又猫哪儿去了?”

    “您派人送到府里的芳菲姑姑,绣艺特别好,韩琳想跟她学两手。再有,长公主、镇国公和英国公以前没挖出来的底细,她也要进一步查一查。”

    笑意到了裴行昭眼中,“如此就好,我只是担心她又跑出去惹祸。”

    韩杨感激地一笑,“属下说正事儿?”

    “嗯。”

    韩杨道:“静一的确出自罗家。”

    “竟是真的?”裴行昭执起酒杯,把玩着,“我看过庵堂历年来的账目,没见罗家给静一送过香火钱。”

    韩杨解释道:“因为罗家存心隐瞒,他们从不曾扮做香客照应静一,而是每年私下里给静一一笔银钱,算起来,有好几十年了。”

    裴行昭颔首,“说来听听。”

    韩杨娓娓道来:

    静一年幼时病痛不断,好几个出家人都说,她不容于俗世,遁入空门方可得清泰平安。

    罗家又观望了三二年,见她情形愈发不好,只好忍痛把她送到了寺庙。那时罗家还在祖籍,在官场没声望可言,怕她因为出身反遭歹人觊觎,对外只说她染了时疫,移到庄子上去将养。

    过了几年,静一在师父的潜移默化之下,落发皈依佛门,彻底断了尘缘。

    罗家的顾忌和以前一样,谎称她偶然间遇到了得道的女道长的青睐,被带走了,留下口信说不会再回俗世。其后,再不曾主动提及此事,不消几年,外人便淡忘了,再往后,便是无人记得。

    等到静一在佛门熬出头,来到京城自立门户,做了一个庵堂的住持,罗家祖辈的人也已官居四品,迁居到京城,暗中照旧时时贴补静一,寻机见一见,明里则是毫无干系。这情形,一直维持到如今。

    裴行昭听完,释然一笑。虽然是暗中来往,罗家与静一的情分并没断,而且算得很深厚。

    她思忖片刻,吩咐韩杨:“你去找阿妩,让他给你选块儿玉佩,你拿去裴府,赏给裴三小姐,再把查到的这些告知裴三夫人。”

    “就这样?”韩杨问,“不想个法子磋磨那个蔫坏儿的东西?”

    “我不整治她,不意味着她活得起。”裴行昭淡然道,“在她眼里,我又不是善类,认定我悬了把刀在她头上。”

    韩杨一想也是,应声而去。

    这几日,裴显和二夫人分头行事,颇有进展。

    裴显去找许彻借人手,许彻听他给出的理由关乎太后,很爽快地应了,从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府中好手里选了十名借给裴府,也没收裴显带去的厚礼,说你偶尔赏他们些买酒钱就得了,横竖我经常不能着家,他们跟着我也是闲待着,你要是真缺人手,把他们长期留下也成。

    裴显大喜过望,顺势领了这份厚重的人情,说府里实在是没堪用的人,这样的话,我就委屈他们到裴家屈就了。

    因许彻如何都不收礼品,便从别处着手,打听到他的母亲钟爱太后的墨宝、珍珠饰物。前者家里是一样都没有,手里倒是存着一小匣子成色上佳的珍珠和一套南珠头面,便一并取出来,差遣能言善道的管事送了过去。

    随后倒是没被退回,也就是说,许彻领了裴家这份心意,让母亲收下了。

    人手有了,裴显又已反复思量,便十分缜密地安排下去,让新得的十个人各自挑选府里的侍卫小厮管事分头行事,一步步走近、触及裴府近十余年来暗中发生的是非。

    二夫人那边,差遣亲信查问老夫人、大夫人、三夫人过往中不妥、怪异的事,心里真正时时关注的,只有三夫人。

    上次三夫人从宫里回来,踉跄着进到卧房,便将仆妇关在门外,贴着门坐在地上,痛哭到入夜。

    二夫人过去看了两趟,一次只听得到哭声,一次是边哭边喃喃低语,无法听清说的是什么。

    当夜,三夫人不哭了,却独自闹腾起来,把卧房里能摔的、砸的物件儿全毁了。

    二夫人赶过去,命仆人撞开门,只见三夫人赤脚站在地上,穿着中衣,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双脚被残渣碎片刺得鲜血淋漓,竟是毫无知觉的样子。见到一行人闯进去,神色显得很是困惑,又笑,觉得她们莫名其妙的样子。

    把人绑了不合适,由着她势必闹成笑话,最终二夫人命管事火速请来一名女医,请教之后,熬了碗令人迅速昏睡的药,强行给三夫人灌了下去,待她入睡,才得以医治伤到的双脚。

    那天之后,三夫人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倒不只是脚伤的缘故——自己派人去抓了止头疼的药,明显是醉大发了,后反劲儿太厉害。

    二夫人顾及着三房的闺秀宜家,把她唤到自己房里,安排识文断字的丫鬟陪她看书习字、下棋、侍弄花草。

    那三天,宜家虽然记挂着对外称病的母亲,却又时时开心得像个小孩子。她在房里的时候,手边的消遣,只有做不完的绣活。

    二夫人瞧着她与三爷裴洛酷似的眉眼,有点儿心酸。

    三夫人能起来了,二夫人为着宜家,专程过去找她,“如今府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大可以让宜家四处走动,学学诗书礼仪。”

    三夫人垂着眼睑,说:“二嫂说的是,你知不知道可信的女先生?”

    “以前教宜室的那位女先生不错,今年本想清闲一年,我们去说说,应该能来。”

    “那就有劳二嫂了。”三夫人起身取了个荷包,木着一张脸,“给先生的束脩,其他的你看着安排吧,横竖我也不懂那些。”

    二夫人很烦她这个要死不死的样子,但想到宜家笑容灿烂的小脸儿,便不介意帮人帮到底,当下也不客气,收了荷包,一半日就安排妥当,命管事妈妈把余下的银钱送回到三房。

    从那次之后,据三房的下人说,三夫人再没开口说过话,即便亲生女儿给她请安,她也只是点点头,摆摆手将人遣了。时常独自在院落附近转一转,望着一个地方出神。

    这倒好了,闷葫芦变成了哑巴。二夫人暗里啼笑皆非,得了闲便好生宽慰宜家,把那孩子唤到自己房里用饭。

    三夫人终日在想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开启了多年来从不敢触碰的记忆之门。

    十岁的小少年行简,六岁的小女孩行昭,样貌都秉承了父母的优点,漂亮得不似真人。

    小少年的步调总是优雅安闲。

    小女孩总是朝气蓬勃,灵动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行简看到她,总会逸出真诚亦璀璨的笑,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一声“三婶”。

    行昭跟她亲近不起来,但也因为哥哥而尊敬她,会微眯了大眼睛对她笑,有模有样地行礼,用稚嫩动听的语声唤“三婶婶”。

    兄妹两个的笑好美,眼睛好亮。

    宛若两道温暖的阳光。

    那时常在心里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懂事的孩子,那个妯娌,怎么配有这样的孩子。

    后来呢?

    后来,一道阳光归于泯灭,一道阳光被乌云遮蔽。

    她没脸跟任何人说,在护国寺给行简供了一盏长明灯。

    她没脸问行昭,离家后的漫漫七年,身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行简不在了,消亡了。

    永远的。

    行昭走至荣华之巅,路却是由尸山血海铺就。对于一个女孩子,一个明明该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闺秀,那需要多坚韧强大的心性?那样的心性,是否与哥哥枉死、流离他乡有关?

    又怎么可能无关?

    看到想到自己的女儿,三夫人便会联想到那对兄妹,想行简在世时所有能记起的事,猜测行昭十来岁的时候是何光景,末了便又会想,如果经历那一切的是自己的女儿……

    心被剜了一般的疼。

    往往下一刻便会摇头否定。不会的,宜室不会经历那样的磨折,因为行昭即便能狠心殃及无辜,也不会殃及不谙世事的孩子。

    但是,真的不会么?裴行昭凭什么不能以牙还牙?

    是她先连累无辜的,是她先做了最残忍的事。

    事情总是这样,预料的笃定的,在实际面对的时候,根本是另一番情形。

    当初她能很快说服自己,放下负罪感,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这是自己没想到的。

    如今她以为能够因着夫君有恃无恐,能够照常度日,实际迎来的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行昭的威势、霸道、愤怒、心寒、苍凉历历在目,种种相加,终究形成了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她头上,刺在她心头。

    权倾一方的裴郡主,不着痕迹地杀个人怕都是寻常事,何况是当今太后。

    她的生涯,已走至无望。活着的作用,恐怕只是给太后平添几分对罗家、宜室的迁怒,害得他们毁灭得彻底。

    那么……

    尝试着做出最终的决定,有条理地安排一些事的时候,一名风姿俊朗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

    少年表明太后亲卫的身份,言简意赅地说了静一与罗家的渊源。随即道辞,阔步离开。

    他甚至不曾问她一句,想不想主动招认些什么。

    是了,行昭说过,不会再问她,也不会问罗家。

    三夫人走到院子里,呆立许久,恍惚中听到下人在说,太后娘娘赏了三小姐一块玉佩,和田白玉,雕篆着兰草,三小姐爱不释手。

    三夫人的手慢慢地握成拳,越来越用力,直到指甲刺入掌心,刺得她生疼。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脚步决然地回到房里,心里有了定夺。

    裴家那边查到的事,裴显隔一两日就亲自整理出梗概,亲笔誊录下来,通过锦衣卫送到寿康宫。

    他和二夫人都通过讯问内宅外院的下人,证实了三夫人曾与静一暗中来往,最近四年,罗家大太太到裴府看女儿、外孙女的次数很频繁,直到先帝驾崩。

    再者,裴显围绕着静一查到了一件事:最近几年,裴行浩曾数次前去护国寺,每次都是小住三两日。

    有一名小沙弥记得,好几次都有头戴斗笠的人到访,裴行浩为来客紧闭房门一半日,促膝长谈,至于谈的什么,因为要守着规矩不能探听,而且声音低,实在不知情。

    此外,裴二夫人特地请裴显告诉裴行昭一件事:昨日,三夫人连续三次派丫鬟、婆子到生药铺买药材,买到的药材列出了个单子。二夫人不明就里,也有些不安。

    裴行昭看着那个单子,记得是所知的几个方子里必用的。

    她笑了笑,吩咐前来送信的锦衣卫:“告诉二夫人,三夫人只要不用到别人身上,就不用管,只当不知情。”

    锦衣卫称是而去。

    一旁的阿妩听出了些苗头,想了想,神色归于漠然。

    这日,皇帝心情大好:一早上朝,姚太傅的两份折子由镇国公代为送到御书案上,一份是告病假将养半个月,一份是请求皇帝秉承先帝遗诏,请皇太后、长公主共同摄政辅国。

    朝堂之上,张阁老、镇国公和英国公也相继出列,所求亦是两女子摄政之事。

    皇帝当即命冯琛请来先帝遗诏,诵读给文武百官。

    百官早先都有耳闻,四名托孤重臣又同时提及,自是没有任何异议。

    皇帝又立刻遣人请太后、长公主到朝堂之上,再次宣读先帝遗诏。

    裴行昭与晋阳接旨领命。

    摄政之事,尘埃落定。

    礼部尚书出列,询问太后、长公主摄政的礼仪、细节,不外乎就是两女子听政时,座位设在哪里,得了准话,他得带着堂官督促着安排妥当。

    皇帝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道:“哀家的意思是,若遇大事,在御座两侧加两把椅子就是了;平时每日午后,皇上和重臣理出要紧的事,哀家与长公主到养心殿亦或御书房参与议事。”

    每日天不亮起身跑到金殿枯坐半晌的差事,她才不干。

    晋阳一笑,颔首附和。

    皇帝晓得裴行昭最烦人说废话,而很多官员的习惯就是长篇累牍半晌才说重点,那么她上朝就等于受罪,那就免了。

    于是,他也表示赞同,事情便这样定下来。

    接下来,皇帝又说了若是需要太后、长公主代为批阅奏折时的一应细节,命礼部与内务府从速制出二人日后要用的印信——免得地方官看到批阅的折子觉着不对,闹出不必要的风波。

    林林总总的事宜一样样安排妥当,已经时近正午。皇帝宣布退朝,请太后、长公主、五名阁员、镇国公和英国公到养心殿用膳,毕竟日后要经常碰面,有必要先聚一聚。

    皇帝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一天,翌日早朝上,于阁老上奏,提出获帝王亲封的勋贵、武将所得赐田过多,诸多官员的家境比起他们,形同穷苦百姓与大财主,因此心怀不满的人越来越多,若不及时拿出个安抚的章程,众人的怨念迟早爆发,引得朝野震动。

    四名言官不待皇帝说话,同时出列附议。

    皇帝忍着气,问他们何为安抚的章程。

    他们一致认为,应该收回赐田,造福百姓,还打着“秉承皇太后爱民之心”的旗号。

    皇帝暗暗气得肝儿颤——

    勋贵之家,有多一半是因军功得到爵位;如今数得上名号的武官、郡主、县主,都是先帝在位期间因战功获得赏赐。

    内忧外患的年月,能及时化为银钱的东西都要充入国库以备军需,帝王能赏赐官员的,不外乎是宅邸、良田。

    而他们针对的便是这些人,再进一步,针对的便是最得军心的裴行昭。

    皇帝根本想不出,裴行昭能用什么理由否决这提议——她爱兵爱民如子,惠及百姓的事,她从来是不打波澜地赞同,可是这一次,切实损伤的却是那么多拥护她的武官的利益。

    而武官的利益,可是舍生忘死一身伤病换来的。

    这招也忒损了些。

    皇帝说押后再议,又处理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便退了朝,急匆匆赶到寿康宫,义愤填膺地说了原委,末了道:“一准儿是晋阳那个祸胚的主意!她府邸起火的那日,她怎么就偏偏不在呢!?居然让于阁老几个祸水东引,一再强调这是奉行您爱民之心。”

    裴行昭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茶。

    皇帝见状,不敢再说气话,也端茶来喝。

    裴行昭放下茶盏,明眸光华流转,“皇上刚刚给哀家提了个醒儿,哀家也祸水东引就是了。”

    这会儿,皇帝的脑子实在转不动了,直言请教:“这话怎么说?请母后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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