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冷声道:“她说您不及首辅也罢了, 那是见仁见智的事儿。可那崔淳风算什么?已然沦为阶下囚,必死无疑的贪官,竟也拿来与您比较。”
付云桥翻来覆去地看着笺纸, 看着那上面铁画银钩的字。
晋阳起身去取来一壶酒,两个银杯, 斟满了酒, 递给他一杯, “先生, 现在我们不论做什么, 裴行昭都会联想到最坏的居心,已然如此, 又何须再有任何顾忌?”
付云桥执杯在手, 情绪已平静无澜,轻轻一笑,“好一招激将法。”
晋阳面色一僵,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我说的不是你,是裴行昭。”
“……?”晋阳只能用眼神表达心绪。
“激将法。”付云桥重复道, “先用到你身上, 再通过你用到我身上。”
“她就算诡计多端,又如何能想到这些?”晋阳抵触任何人对裴行昭的褒奖之词。
“要你听到或者看到, 便是否定我帮你筹谋的所有事,也便是否定你,你自然会意难平。”付云桥喝了一口酒, “她若不是要对我用激将法,又何须亲笔书写,要你交给我?”
晋阳哑声。区区小事,也有着弯弯绕, 是她不曾深想过的。
付云桥却是话锋一转,“不过,你方才说的很有道理。既然我们不论做什么,都离不了下作卑鄙的居心,那就真的什么都不用在乎了。如今,只剩下了两招,破釜沉舟,弃车保帅。”
晋阳的眼睛焕发出灼人的光彩,“这话怎么说?”
“原本担心路上耽搁,不能如约前来,而事态又已到最坏的地步,已写了信件给你。”付云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你看看是否可行,若可行,明日便安排下去。”
在横梁上的韩琳急得挠墙的心都有了。她不能确定付云桥是提防之心太重,还是真的凑巧提前写好了书信,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没办法看到信件。而更让她上火的是,晋阳看过之后,便取下宫灯的灯罩,把信件烧了。
“弃车保帅那一招就算了,我断不会用的。”晋阳态度坚定,“破釜沉舟倒是完全可行,容我斟酌好一应枝节,便安排下去。”
付云桥与她碰了碰杯,一饮而尽,又叮嘱道:“你名下的居处,哪里都不安全了,往下吩咐的时候,一概即时书写,即时交给亲信,不要多言多语,以防隔墙有耳。”
晋阳称是。
付云桥岔开话题,问起近来诸事的详情。
清晨,韩琳回到寿康宫,把天亮前的见闻翔实地复述给裴行昭,末了道:“那厮戒心太重,紧要的都没说过明白话,难不成他也是身怀绝技的,察觉到有人盯梢?”
裴行昭倒是不意外,“做了多少年的贼,自然要比任何人都谨慎,眼下晋阳已自身难保,他又是刚到那里,少不得千防万防。”又宽慰韩琳,“不用上火,被那种人误打误撞地防住再正常不过。”
韩琳心里好过了不少,“那接下来怎么办?由着他们出幺蛾子?”
“你来的时候,晋阳歇下了?”
“嗯!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说完近来的事,又多喝了几杯酒,熬不住了,回了内宅歇息。”
裴行昭一笑,“那就好说了。把李江海和阿蛮、阿妩唤来,他们这就去晋阳那里传懿旨,让她从速进宫来,哀家有要事找她商议。”
韩琳目光流转,有点儿啼笑皆非的,“好简单的招数啊。”就算只是比付云桥提过的激将法,眼下的法子都过于简单粗暴。
“管它简单还是复杂,奏效就行。难不成我还真看着他们狗急跳墙殃及无辜?”
“也对。付云桥那边,我喊别的兄弟接手盯着了,绝对跑不了他。我这就去传话。”
裴行昭笑着颔首。
没出一个时辰,晋阳被带进宫里。她正睡着,裴行昭的三个亲信跑去传懿旨,她推说生病怕过了病气给太后,拒绝进宫,三个人竟直接吩咐随行的宫女把她架上了备好的马车,仆人刚要动,就被李江海一句“谁敢抗旨”压住了。
进到宫里,她被安置到了闲置的宫室,服侍的宫人只有三名素未谋面的小太监,凭她如何发作,三个人都是木着一张脸。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进宫这一节,被裴行昭和皇后改了说辞:长公主落水染了风寒,太后皇后担心她别院的仆人照顾不周,特地将人接到宫里,由太医院两位郑太医负责照料,每日请一次脉。又因是患的风寒,不宜探病。
而这一日皇后去请安的时候,还带上了大皇子。
裴行昭以前当然也见过大皇子,此刻见了,下意识地望一眼自鸣钟,“这会儿不是上课的时辰么?”
“孙儿昱霖问皇祖母安!”大皇子萧昱霖有模有样地行礼请安。
裴行昭嘴角一抽。不管是孙儿还是皇祖母,都着实够她喝一壶的。她对皇室的人便是有情分,也不过是相熟后生出的,类似友情,实在没有对辈分该有的那份理所当然,便也不大能够接受年纪轻轻多了一堆儿子儿媳孙儿孙女。
皇后一直留意着裴行昭,料定她会很别扭,一看果然如此,忍着笑,对儿子道:“唤皇祖母太后就可以。”又以眼神询问裴行昭。
裴行昭颔首。
大皇子抿嘴笑了笑,“是,儿臣记下了。”
裴行昭招手示意他到身边,“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今日跟先生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大皇子满眼崇拜地望着裴行昭,“不瞒您说,昨日孙儿……昨日我偷偷溜去了御花园,看您和长公主比试才艺了,仰慕得紧,今日便求着母后带我过来请安。”
“原来如此。”裴行昭笑着抚了抚他的肩臂,歉然道,“前些日子跟你母后提过,得了闲去看看你的文武功课,竟是一直没腾出一半日的时间。”
“正事要紧,您不要挂怀。”大皇子口齿很是伶俐,“我会用功的,遇到文武师傅都有心无力的,就先记着,日后一并请教您。”
“好啊。”裴行昭道,“这一阵属实忙碌,昱霖再等几日,好么?”
“好!”大皇子用力点头,绽出灿烂的笑容,随后也不再耽搁,“我去上课了,改日再来请安。”又转身知会皇后,行礼。
裴行昭唤李江海送他出门。
皇后笑道:“天刚亮就跑去了坤宁宫,儿臣实在被他缠得招架不住了。”
“来也是应当的。”裴行昭一本正经地道,“也怪我,没个祖母的样子。”
皇后凝了她一眼,强忍着笑。
裴行昭倒先一步笑出来,皇后也便不再难为自己。
阿妩、阿蛮、素馨几个年轻的女官也笑起来。
一早,燕王去找楚王说事,没了闲杂人等,直言道:“晋阳给挪到宫里去了,我估摸着是小太后又憋坏呢。”
楚王瞪了他一眼,“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何时能改?”谁怕谁厉害着呢,他如今是明里暗里都敬着小太后,连善意的调侃都不敢有。
“话是我说的,又不关你什么事儿。”燕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是话糙理不糙,你怎么想的?”
“太后该是铁了心废了晋阳,今日此举,该是为着将她拘起来,继续添加她的罪行,而她没有应对的余地。”
燕王深以为然,“跟我想到一处去了,就算太后的目的不止于此,但这是最重要的。咱哥儿俩想想辙,加一把柴。”
“既然要废掉晋阳,便要有人出面明言。”楚王一面斟酌一面道,“何必要等那些不逼急了不吭声的官员有所行动?我们不妨从宗亲下手。”
“对啊!”燕王一拍大腿,“晋阳昨儿不是才打了几个宗亲么?我们就把那些对她心怀怨愤的糊涂鬼搜罗起来,让他们一起上表,向皇上力谏,废了她摄政的权利,从重追究她的罪责!”
“好!”楚王一拍桌案,“就这么办!”
“走着!”
堂兄弟两个阔步出门,共乘一辆马车,去找昨日挨打的宗亲。
一人办事的效果立竿见影,傍晚,几位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宗亲结伴进宫,到了养心殿,先上了折子,随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晋阳的暴行,连带着又数落起她以往酒池肉林、曲水流觞等等奢靡铺张行径。
皇帝一面听一面看他们的折子,这叫一个心花怒放,心想,离灭了晋阳的日子总算不远了。
也不能怪他总有这种暗戳戳的诅咒,他又不能去求小母后抽个空把晋阳宰了——怪掉价的,那就只能频繁地许愿。
听几个人哭诉完,皇帝留他们几个一起用膳,席间把削减宗亲用度的锅彻底扣到晋阳头上,又吩咐他们明日早朝时进宫,把所知所经历的一切告知朝臣,容百官商讨。
几个人自是没有不应的,靠赏赐衣食无忧的光景没法子再有,也已不能不认头,那么,对那始作俑者落井下石、抒一抒恶气也好。
翌日朝堂之上,正如皇帝、楚王、燕王所愿,罢免长公主摄政大权一事,借由宗亲之口摆到台面上。
兹事体大,没有朝臣对此表态,如张阁老,要等长公主进一步的罪名落实后再着手此事,而宋阁老、裴显之流要观望着他行事。
是以,出声的,声讨长公主奢靡无度、目中无人、纵仆行凶;默不作声的,是反对或有意观望。
但不可避免的,所有人都有了长公主大权可能被夺的意识,私下里少不得权衡利弊。
至于宗亲,早已打定主意,只要皇帝允许,他们便每日必到宫里或朝堂上闹一场,不把长公主闹腾得吐血不算完。
裴行昭那边,忙着批阅为着宴请耽搁下来的奏折,自己看着批阅着,阿妩或阿蛮在一旁诵读一份,大多是批阅完两份,便能直接批阅诵读过的一份,速度快了三成之一。
把个李江海看得一愣一愣的,活了几十岁,真没见过这么一心一用的路数,服侍茶点时便愈发谨慎,将声音放到最轻微。对阿妩、阿蛮两位小姑奶奶,又添了一份敬重:文武双全,全不输最出色的幕僚,确然是太后的左膀右臂。
越两日,张阁老递交了福来客栈里找到的证据,以长公主收受崔家达五十万两白银之巨的罪名,为崔阁老一案画上结案的句点同时,引发了朝堂又一轮的震动。
如何为晋阳定罪,皇帝着内阁与三法司议定,对于崔家一应人等,按律定罪:涉案人等,杀;涉案人血亲,流放千里;未涉案者,返乡务农。
身为此案核心的崔淳风,罪行滔天,然内忧外患时期政绩斐然,功在社稷,是以,不以刑狱手段处置,赐鸩酒上路。
张阁老到狱中陪崔淳风用了最后一餐饭,一人把酒言欢。
是夜,崔淳风服下鸩酒。一代次辅就此消亡,享年四十一岁。
崔氏一案收尾时,在进行着的是罗家、裴荣父子一案。
付云桥何时才能找到,晓得答案的如裴行昭不会说,别人则是说不准,那就不妨先斟酌着别的罪行论处,毕竟,另一个嫌犯要是一直找不到,总不能就让他们一直占着监牢的地儿。
怂恿裴行浩相继算计陆雁临、太后是其罪之一;诬告陆麒与杨楚成的黛薇、红柳,有罗家数名人证可以证明的确是罗氏夫妇着意豢养,是罪之一。
仅凭这些,已是难逃死罪。
皇帝反复征询过太后之后,准了刑部呈上来定罪的折子。罗家与崔家的处置方式大同小异,只是不比崔家枝繁叶茂,被降罪的人没那么多罢了,而不同于崔家的一条是:罗氏一族再不可进京,不可入仕。
裴荣父子三人择日斩首示众,所在房头的家眷流放。
罗家、裴荣父子还牵扯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人:裴行浩。
这也是个最轻都得流放三千里的货,不得不缉拿讯问。
饶是裴行昭、皇帝与首辅相加,也没到权倾朝野、人人顺从的地步,便有人请太后进一步摒除私情、主持公道。
裴行昭当下就同意了,说听说胞弟偶然夜间出门,被仇家寻仇,好像已成了废人,至今昏迷不醒,不为此,也不会一直纵着他留在裴府。为了正视听,阁员、三法司首脑皆可到裴府看个分明。
提到的人浩浩荡荡去了裴府。
裴行浩已被抬回了以前常住的院落,昏迷不醒。
众人细看了他被寻仇造成的伤势,又细细询问了近来为其诊治的大夫,都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一个活死人罢了,处置了倒是提前给了他解脱,那还不如让他留着那口气煎熬着。看太后不顺眼的想着,就这么膈应着她吧;与太后一条心的则想,这混帐再也不能再作妖了,太后可心安了。
随后,他们给了皇帝一致的说法:老天爷已经重罚了裴行浩,不需朝廷论罪,对外的交代,大可强调世事有轮回、善恶终有报。
皇帝挺讨厌这件事的,硬着头皮去向自己的小母后请示该怎么办。
裴行昭说大臣们说的再正确不过,照办。
皇帝想着她这是不得不大义灭亲,又担心她上火,便又送了一堆药材补品,然后才和张阁老商量着拟了旨意,明发下去。
寿康宫主仆几个又暗暗笑了一场。
这些事落定后,裴行昭终于答允了姚太傅的再三请求,这日,命他辰正进宫一见。
比之上次,姚太傅已瘦得不成样子,身形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抖,无法控制。他是坐在椅子上,被两名锦衣卫抬进书房的。
明亮的光线下,裴行昭端详着姚太傅,扬眉浅笑。
姚太傅已经彻底老实了,用沙哑无力的语声说道:“罪臣失仪,无法行礼请安,请太后娘娘恕罪。”
“无妨。”裴行昭和声道,“哀家今日见你,不是为着听你说什么,而是要跟你说清楚一些事。”
姚太傅吃力地欠一欠身,“罪臣洗耳恭听。”
裴行昭道:“你幼子、两个外甥,的确死于哀家之手,可你并不知晓他们全部的罪行。
“他们三个是绑在一块儿的,沙场上下都要凑在一起,哀家体谅,一直迁就。
“三人真正的罪行是枉顾哀家的部署,贪功冒进,以至一千精兵只留下十三人,甚至害得很多弟兄的尸身都无法寻回。已是死罪。
“十三个人护着他们逃到了一个小镇上,他们说什么要在死之前逍遥快活一场,喝了些酒,便去扰民,强占民女。
“十三个人看不下去,撇下他们回到军中报信。
“找到他们时,已有六名民女被他们糟蹋,两名不堪受辱自尽。
“这便是哀家军法处置他们的原委。信与不信在你,但哀家该说的得说清楚。
“当时给了他们不使姚家蒙羞的罪名,是先帝的意思,因为你长子正在苦守城池御敌。
“先帝说要给你与长子一份体面,若是姚家长子不但不相信反而心生怨怼,保不齐便会兵败甚至投靠敌军。对此事,先帝特地写了封信给你长子。
“先帝这种顾忌,哀家认同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能照办。
“后来你质问哀家,哀家刚说一两句你便跳脚,大发雷霆,哀家只好等你能听完的时候再说。
“如何都没料到的是,这件事成了哀家带给陆麒、杨楚成的一个隐患,你竟对他们下了那等毒手。”
姚太傅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听完,良久才道:“来日到了地下,罪臣再以家法处置不孝子吧。”
“也是,只管到了地下再去问他们,哀家说的是真是假。”
姚太傅极迟缓地抬起头来,那样子,似是颈项不足以承受头颅的重量,“罪臣只求一死,请太后娘娘隆恩,给罪臣定个死法、选个日子。”
裴行昭慢悠悠地把玩着白玉珠串,“行啊。你如今承受的痛苦,不输于抽筋扒皮。那么,哀家说过的话,便只剩了挫骨扬灰,便用个勉强是那么回事的法子,横竖你也熬不到挫骨的地步。
“很多府邸,一些院落的居室下都有密室,可用来藏美酒、炸药。”
“是,罪臣明白。”
“三月初四。”
“是。”
裴行昭转了话锋:“但前提是,你做过什么,写清楚,上折子禀明皇上,晓瑜天下。如此,你自己做的孽,才能由你自己承担,姚家子嗣守三年孝便罢了,有来日可期。”
“罪臣谢太后娘娘。”姚太傅不知是憋屈到了极点,还是念及子嗣伤心不舍所至,眼角沁出了泪,沉了沉,又哽咽道,“太后娘娘自是能够洞察一切,迫害忠良的确是罪臣一人所为,姚家任何人都不曾在当时出一份力,甚至于,罪臣膝下子嗣都竭力反对,为此与罪臣到如今尚有心结。”
裴行昭不置可否,吩咐两名锦衣卫,“送姚太傅回去,仍旧悉心照顾。”
锦衣卫领命,行礼后抬着姚太傅离开。
阿蛮喃喃道:“到了那一日,也不知道陆郡主、杨郡主能否赶至京城。”
两女子交接军务不顺,一个与补缺的人就一些公务发生分歧,需得上峰核实后给结果;一个是补缺的人病倒在了赶去赴任的途中,只得等在原地。
“随缘吧。”裴行昭转头望着窗外,目光悠远,“横竖她们也不喜欢残忍行事。或许,到了如今,这已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太后娘娘……”
裴行昭转过头来,目光清明,笑容舒朗,“不说这些了。韩琳还在每日盯着付云桥?”
“是,她连韩杨都不放心,每日只让韩杨接替两个时辰。”阿妩微笑,“兄妹两个每日都报信,但是付云桥只闷在密室整日下棋看书,没有任何作为。”
“真是沉得住气。要到什么时候,他才会用弃车保帅那一招?”
“您指的是,他去官府投案,保晋阳?”
“我是再也想不到别的。”裴行昭把珠串绕在指间,又松开,“且由着他,我们去看看晋阳。”
被困数日,晋阳早已成了笼中困兽的模样,若非早知与裴行昭动手是死得最快的行径,她早已扑上去将对方的脸撕成一条条。
裴行昭见晋阳坐在正殿的三围罗汉床上,双眼布满血丝,长发都不曾绾髻,凌乱地铺散着,一身华服皱皱巴巴,不由失笑,“我要你住在这里而已,又没叫你自苦至此。”
晋阳身形倾斜,一臂撑着罗汉床扶手,冷冷哼笑一声,“真有本事,就把我困在这儿一辈子,让我一辈子看不到外面的天。”
“这倒是不难。”裴行昭并不计较她的失礼,随意选了把座椅坐下,“阿妩,跟晋阳说说这一阵外面出了哪些事。”
阿妩称是,遂对晋阳娓娓道来,末了,没忘了谈及付云桥近况。
晋阳扯了扯嘴角,“那又如何?要我赞你冷血如蛇大义灭亲么?宗亲闹归闹,我的罪可曾定下?我摄政的权柄可曾被夺?”
裴行昭很诚实地道:“你的罪不好定,三法司很是犯难,商讨了数日,还没递上复命的折子。不过,无妨。”
“你是什么意思?”晋阳已经没办法有什么直觉了,也就做不出判断,“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裴行昭笑得云淡风轻,“明明想大展拳脚,破釜沉舟,却被我抢了先机,困到了宫里,你也就无法安排任何事。你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我的法子过于简单,堪称拙劣?是不是不甘心得要命?”
“难为你这么有自知之明。这只让我觉得,裴映惜也不过如此,连接招的气魄也无。”
“激将法是我对你用的,断不会让你用到我身上。”裴行昭道,“虽是免了一场风波,可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的破釜沉舟,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好奇的便是,裴行浩曾经用性命担保,他知晓足以助我扳倒你的秘辛,那其实是你对我设下的圈套吧?那么,诱我入局的所谓秘辛,到底是用什么做引子?此时真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我没给裴行浩说出来的机会。”
“……”晋阳嘴角翕翕,到此刻才明白,为何自己那一个计划平白变成了泡影,先前想过太多可能,独独没想到,裴行昭根本不想听。
枉她还曾猜测裴行昭身边多了心思与常人迥异的谋士,却不想是这样。
或许,她从不曾了解裴行昭,就如她不了解她棋艺的深浅。
“对了,我是来做什么的?”裴行昭挠了挠下巴颏儿,“我来跟你商量个事儿,你自己写一份悔过书,自请一道废黜的诏书,服毒自尽,如何?”
晋阳生生被气得大笑起来,“你……哈哈……白日做梦!”
“也是。”裴行昭笑眯眯的,笑得像只坏坏的猫咪,“有人给过我不少金玉良言,有一些正是对你的评价。他说你视人命为草芥,不把人当人。我这些日子,总是忍不住琢磨这些,便想着,你住在宫里那些年,必然已经显露恃强凌弱的苗头,遣人查了查,很有收获。”
晋阳侧了脸,斜着眼瞧她。
裴行昭对阿妩打个手势。
阿妩走出门去,片刻后折回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十名行动迟缓的宫人。
这十个人一起出现的情形很是吓人:瘸了腿的,断了手的,独眼的,容颜俱损的……
他们分成左右两行,站定后齐齐向裴行昭行礼磕头。
裴行昭和声道:“你们当初都曾受过长公主的照拂,如今正是报恩的时候。今日起,尽心服侍长公主。哀家只要你们做到两点:长公主上表认罪之前,不给她自尽的机会;不留明伤。其他的一概不管,随你们如何行事。记下了?”
宫人异口同声:
“奴才谨记。”
“奴婢谨记。”
“如此便好。待这差事了了,各赏五百两银子,随你们选荣养之处。哀家不会食言。”
十名宫人齐刷刷谢恩。
晋阳从惊骇震怒中回过神来,起身一步步走向裴行昭,切齿道:“何其歹毒,这是违背天理纲常!你会遭天谴下十八层地狱的!”
却是恰好把自己送到阿妩面前,阿妩轻轻巧巧地封住她几处穴位。
“歹毒,违背天理纲常,这不正是你做过的么?”裴行昭徐徐起身,近距离地逼视着晋阳,“收揽了个下三滥的谋士,招揽了一群跳梁小丑,用了些最简单拙劣的手段,乱我裴家,害我袍泽。
“若有神明,若苍天有眼,你都不会成事。可笑更可恨的是,你得逞了。
“晋阳,你有多恨?多不甘?
“又可曾想过我的恨与不甘?你的真面目哪怕稍稍上得了台面,我如今也不会一想起就要作呕。我要是用稍微费点儿脑子的手段,都是自降身价。
“你说,你这样的人,我不好好儿照顾你余生,谁能容我?”
“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晋阳如魔怔了一般,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等着,你死前也看着。”
晋阳被困在宫中、任人折辱的消息传到她的别院第三日,付云桥有所行动了。
他大大方方乘马车离开别院,要去的地方是刑部大堂门前。
可没想到的是,有人明目张胆地连他和马车一起劫了。
他被带进寿康宫,被安置在西配殿。如寻常等候发落的人一样,他只有嘴巴能动,气力却不足以咬舌自尽。便是可以也办不到,那名挟持他的劲装少年就守在一旁。
等了一阵子,有一身玄衣的女子走进门来,身量纤纤,却是如松之姿,容色倾国倾城,美得勾魂摄魄。
“裴太后。”付云桥道。
裴行昭似是没听到,问韩杨:“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能自尽的东西已全部缴获。”
裴行昭嗯了一声,“你且去歇歇。”
韩杨闪身出门。
裴行昭就负手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容颜一半在明亮的光影之中,一半在室内稍暗的光线之中。“见过我?”她问。
“昔日扬名天下的女军侯,想见到也不难。”
“‘见到’?大大方方观望是见,暗中窥视也是见。贱人惯用的招数,只能是后者。”
“没想到,裴太后竟是出口成脏之人。”
“即便是最擅长骂街的人,骂上个把月的脏话加起来,也没你做的事儿脏。”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倒是说说,成了什么大事?带出了一个明明只有一瓶底却认为自己是满瓶水的长公主,亦或是昔年涉足青楼被先帝鄙弃逐出官场的壮举?”
付云桥不怒反笑,“太后不做时时与人打笔墨官司的言官,委实可惜了,好在日后也会常与言官打交道,不会浪费了这样一张利嘴。”
“觉着别人嘴利,不外乎是被戳到了痛处。”裴行昭目光沉沉,“你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怎么能往忠良身上泼好色强掳、滥杀无辜的脏水?”
付云桥沉默,目光如镜湖里的水一般平静无澜。
“我对晋阳说过,要给她安排个有趣的死法,我应该是做到了,她气得要发疯,说我违背天理纲常。其实她不知道,比起你,她重用了多年的鼠辈,我实在是过于厚道了。”
鼠辈一字,引得付云桥的目光起了些微波澜。
“崔家的案子结了,你听说了吧?案发的由头是李福、吴尚仪,你知道吧?”裴行昭语气越来越闲散,“他们是宫里的人,到头来,自然要由宫里处置。在处置他们之前,我让他们带着肆意践踏过别人的爪牙服侍你,借此补过。你说,我对晋阳是不是特别好?”
付云桥瞳孔骤然一缩。
裴行昭处于明光下的眉梢一抬,“鼠辈自有天收,全不需要我动手。怎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如果目光有形,她早已化作碎片,可惜的是,任付云桥目光再怎么怨毒痛恨凌厉,也只有徒劳发狠的份儿。
裴行昭声音淡淡的,“陆麒杨楚成身故后,陆家伯母、杨家伯父承受不住丧子之痛,先后病故。两家被官兵困在宅邸期间,生生饿死了不少人。一条条人命,你们拿什么来还?
“李福、吴尚仪对付抵死不从的人,用的那些令人发指的手段,没传扬到民间,但在刑部稍有门路就能探听到,你也尝尝是何滋味。既然不是人,我就得把你那张皮扒下来。”
“古来名将难得善终,你若不是有这荣极之时,也难保身陷囹圄。”付云桥竟很快地镇定下来,唇角甚至噙了笑意,“有些人注定要成为棋子、弃子,你大周朝廷容不下我的过失,我便恣意行事,做尽误国之事。你有一生的不甘、一世的悔憾,那我曾经所作一切便值得。”
裴行昭牵了牵唇,“真是讲的一手好歪理。那你也算求仁得仁,我更不需担心你日后会是如何的煎熬,便祝你长命百岁。这世间的事儿都是说不准的,说不定对你这种货色来说,那是无上的享受呢。”
付云桥镇定的神色立时崩裂,目露狰狞之色。
裴行昭看戏似的看着他。
付云桥面色不善,语气倒还是难得的平稳:“我与晋阳往来十个年头左右,在她近前的年月却并不久。她有登高跌重之日,我比谁看得都明白。
“既然存了误国的心,便要培养能够取代她且比她出色之人。你裴太后这般人物,常是与人结了血海深仇也不自知,这几年我利用的,恰好就是这一点。
“所以,太后娘娘,不要高兴得太早,你真正头疼的日子在后头。
“你盼我长命百岁,我只怕你红颜早逝。”
裴行昭笑了笑,“凭你这点儿斤两,带出来的人即便胜过晋阳数倍,也不足为虑,不外乎是另一个披着人皮的鼠辈。你可要争气些,不要我这边问都懒得问,你就主动告诉我,只为着早死早下十八层地狱。”
“太后大可安心,我固然生而身在炼狱,亦不会助你分毫。”
“记得你说过的,我真的怕你食言。”裴行昭笑得现出小白牙,“虽说后会无期,你还是可以听到、看到哀家过得怎样,你又是否如愿。”
“后会无期。”
裴行昭出门,交待韩杨去安排付云桥,自己回了书房。
阿蛮问她有没有问出什么。
“没。”裴行昭跟她简略地提了提。
阿蛮很失望,“这样说来,那畜生又给您埋下了刀子?而且绝对问不出?”
“本来就处处是刀子,多一些少一些还不是一样?”裴行昭不是心大,所说的就是事实,“他听完我如何发落他,也一点儿谈条件的意思都没有,那就不可能告诉我了。”
“只好往后看了。”
三月初四,姚太傅府中的书房院发生爆炸,引发火灾,幸而姚太傅将外院的人都遣去了别处,只留了两名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亲信,葬身于这变故之中的便只有主仆三人。
就在这一日,姚太傅的请罪折子到了内阁,转呈皇帝,皇帝再转交给太后。
裴行昭说既然已经以死谢罪,就到此为止,余下事宜循例便是。
她这一段,留中不发的折子越来越多,是以张阁老、宋阁老、裴显为首的朝臣进谏重惩、废黜长公主。
根本不需要走到她落个不仁、皇帝落个不顾手足亲情的地步,那就不需要表态。张阁老带头上这种折子,也是晓得她已有安排,折子的作用只是做个铺垫,这才毫无压力。要不然,这事儿十足十磨烦一年半载也未可知。
裴行昭少见地掰着指头度日。
她可以确定晋阳受不了宫人有仇报仇,却无法确定她崩溃之后是什么样子,要是被激发出前所未有的韧劲儿,就还得想辙。
诛心的手段不管用了,再进一步真正是难题。
幸好晋阳回京之后从不辜负她的期许,这次亦然。
三月初七,奉命照顾晋阳的一名断了左手的宫人送来一份请罪折子、一份悔过书,说长公主唯求一杯鸩酒。
裴行昭细看了一遍。
晋阳表明,自己得了急症,因大限将至,对诸多是非愧悔不已,不说出来恐难瞑目。
她承认付云桥是她暗中最得力的谋士。陆、杨一案,是他们合力勾结罗家、裴荣等人促成;再就是曾经存过易储之心,为此屡次逼迫崔淳风筹钱行贿,幸好先帝英明,发现她要扶持的亲王存有野心,早已将之幽禁至死。
还不错,卖了付云桥,没埋汰崔淳风。
易储之事也是实话实说:当初最有实力争储的江阳王,先被先帝召到军中参战,没多久莫名其妙地中了毒箭,一病不起,遂被送回封地的府邸,十九个月之后病故,丧葬以郡王规格。要不是这样,皇帝恐怕每日都要嚷着灭了江阳王和晋阳。
裴行昭对宫人道:“鸩酒欠奉,匕首白绫倒是可以随她选,两日后送过去。她有本事,就变成厉鬼来找哀家。”
宫人领命而去。
折子当日晓瑜百官,有官员怀疑请罪折子悔过书是伪造,长公主早已香消玉殒。
皇帝把人一通训,之后却允许他们破例进一趟后宫,隔着一段距离瞧瞧晋阳是否还活着。
结果,那些官员看到的是消瘦许多满脸病容的晋阳,由宫人服侍着缓步走到海棠林前,卧在躺椅上赏花。
人不论经历了什么,独有的气度、仪态变不了,那也是那人之外的任何人都难以模仿的。
官员们没话好说了,返回养心殿,态度大致就一句话:皇上和太后看着办吧。
他们再怎么闹腾又有什么用?正主都要彻底撂挑子了。就算真的有幺蛾子,谁又允许他们到宫里查案子?最重要的是,她那边的托孤重臣都是死的死、装死的装死。
绝对的强权、强者之下,稍逊一筹的人,真就是强者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怎么死就得怎么死。
皇帝早就备好了旨意:细数晋阳贪墨奢靡谋害忠良等滔天罪行,之后却表明天恩浩荡,太皇太后、太后心慈,皇帝亦不忍手足相残,便只褫夺长公主位分,降为晋阳公主。
这是皇室处理这种事的老惯例,而且他还要修道,担上对手足狠毒寡恩的名声,往后官员要是这由头说他没有修道的资格,也怪麻烦的。
晋阳接旨后的第一日,就“病故”了。
三月十六,接到调令一个月的陆雁临、杨攸在进京的官道上相遇,结伴策马抵达京城。
裴行昭通过锦衣卫获悉,到皇城格外宽阔的城墙上极目远眺。
映入心头的,不是旌旗招展,不是踏着烟尘趋近的袍泽的胞妹。
纠缠着她的,是袍泽在世时的音容笑貌,是她最在意的另一个导致冤案发生的诱因,更是如何令历经数年忧患的山河焕然一新。
恩仇如流水,挥刀不可断。
江山需要武治,纵金戈铁马;更需要文治,谋盛世繁华。
她仍旧要记着恩、念着仇,在九重宫阙中为军民筹谋。
她这样的路,尚无前人行走。
又有什么关系。
且歌且行,且看最终谁主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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