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童还记得,第一次见沈含烟的那天,是暑假快结束的一个普通日子。
她坐在外婆房里剥花生米吃,一粒粒的,红色花生衣子细碎开来,沾了满手。
她也不急,就一点点把花生衣子从手指上捡下来,反正她也没别的事可做,她爸总出差,外婆从前几年中风后,就再不能跟她说话了。
偌大的三层别墅,总是只有她一个人。
无论时光如何消磨。
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听到楼下门锁声响起的时候,季童有点意外,季唯民没说今天要回来。
她爸季唯民,是邶城有名的富商,做着矿产生意满世界飞,到现在季童开学就要升高三了,估计他连季童在几班都不知道。
季童站起来,趿着塑料拖鞋跑下去。
她的拖鞋上有只粉色兔子,这种事不可能让同学知道。
季童觉得自己内心是有点幼稚的,她妈去世得早,大概从童年起得到的陪伴太少,总是拖拖拉拉不愿长大,好像等着有人来填补内心空白似的。
其实哪有人呢。
季童跑到楼梯倒数第三阶时猛然止步,因为这时季唯民已经推开了门站在玄关里。
季童可算知道季唯民为什么不打招呼就回来了。
季唯民就是要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季童有些警惕的看着玄关,可她眼神像兔子,警惕起来也没什么杀伤力。
玄关处季唯民的背后,站着个长卷发的妩媚女人,妆很浓,看上去比季唯民小几岁。季童眼神在女人身上点了两点,就落在旁边那个更年轻的女人身上。
叫女人也许不合适,更应该叫女孩,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一头黑长直发简单的束在脑后,很素净的一张脸,让人想起山里的河,或者冬夜将近的天空。简而言之,就是很漂亮,却有种清冷的疏离感。
季童默默往后退了一阶,这女孩的冷感让她有些怕。
季唯民叫她:“季童,过来打招呼。”又对身边两人说:“这孩子很乖的,就是胆子小,怕人。”
季童不得不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地板的拼接花纹说:“这是给我请的家教么?”
她要升高三了,文化课成绩一点不好,这种猜想,是她内心最后的挣扎。
“什么家教。”浓妆女人笑了,一副迫不及待挤进来当家作主的样子:“这是姐姐。”
“叫沈含烟。”
哦妈的。
季童心里小小声骂了一句。
看来这女人,又是季唯民的一个搅合对象,这么多年来不知第几个了,不同的是这次好像有结婚的打算,女人连之前的女儿都带来了,不就为了和她拉近关系么?
毕竟季家人丁单薄,说到底,季唯民嫡亲的亲人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季唯民又给她们介绍了一遍:“这是你奚玉阿姨,这是你沈含烟姐姐,让姐姐住我们家来陪陪你,省得你总一个人。”
季童抬头看了沈含烟一眼。
沈含烟穿着件旧旧的灰色t恤,洗到发白的牛仔裤,身上有好闻的洗衣粉味道。
季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神里,不小心流露了某种抗拒。
沈含烟冷冷的说:“其实我没空陪小孩玩,大家各顾各就好。”
沈含烟走进这栋三层别墅时,心里有种淡淡异样的情绪,让她不禁思考起自己是否有些仇富。
她对金钱的心态很复杂,一方面觉得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她又迫切的需要钱。
她答应来季家的原因有二。
第一,她从小在小山沟里相依为命的奶奶病了,治病要花很多钱,不是她这个在校大学生的赚钱速度足以应付的,奚玉说帮她搞定。
第二,奚玉在说让沈含烟帮她一个忙时,对沈含烟笑了一下。
那是她亲妈第一次对她笑。
进门以后沈含烟悄悄打量季唯民,这个中年男人与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显然不熟,眼神里有种慎重的紧张,可也许就是那点无措,让沈含烟忽然嫉妒起来。
季唯民对季童的重视昭然若揭。
看上去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拥有一切,金钱,父爱,像城堡里的豌豆公主,跟她披荆斩棘的人生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她沉默,警惕,抿着嘴角。
而那齐刘海有着一双玻璃眼珠的女孩,胆小,抗拒,悄悄打量。
最终还是乖乖叫了一声:“姐姐。”
沈含烟的心里软了软。
不知人是不是会天然对萌萌的东西心软,眼前的女孩像沈含烟八岁时养过的一只兔子,那大概是她童年唯一的奢侈。
她本以为季童对她会很排斥,就像身体的免疫系统天然会排斥入侵的细菌一样。
可是季童走上前,往她手里塞了什么。
沈含烟低头,是一颗花生,圆滚滚的,带着女孩掌心的温度。
季唯民笑着对奚玉说:“我就说季童很乖的。”
奚玉也笑着说:“她们姐俩能处好就最好了。”
沈含烟一张脸冷惯了,做不出什么其他表情。
奚玉叫了她一声:“含烟。”又用眼神示意:我们说好的。
沈含烟微妙的阖了阖眼。
睁眼,吸气,抬手擦在女孩的嘴角,算是第一次略带亲昵的示好:“这里沾到花生衣子了。”
女孩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脸莫名红了。
季唯民对季童说:“你带姐姐进去吧。”又说:“姐姐是r大的高材生,很厉害的,你以后要听姐姐的话。”
季童没答,只问:“你不在家吃晚饭么?”
季唯民看了奚玉一眼:“不了,我还有事。”
奚玉笑吟吟挽起季唯民的胳膊,季童和沈含烟同时看了这对未来的夫妻一眼。
他们走了。
季童很久才收回目光,发现沈含烟在看她,有些讨好的冲沈含烟笑了一下,拎起沈含烟的行李袋:“走吧,我带你去客房。”
沈含烟接过行李袋:“我来。”
手指轻轻擦过季童的手指。
季童抿了抿唇,落后沈含烟两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发现了。
从刚才沈含烟擦她嘴角的花生衣子就发现了。
原来年轻女人的皮肤,是这种触感,带着令人心悸的魔力。
季童带沈含烟上楼,楼梯是上好的实木,有些年头了,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楼梯转角挂着一幅画像,沈含烟仰头望去。
画上的美人穿旗袍,盘发髻,坐在红丝绒椅子上笑得一脸温雅,旁边的男人穿中山装,看上去有种凛人的气势。
季童发现沈含烟在看,笑着说:“这是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听说我外公很宠她的,不过外公很早就去世了。”
沈含烟点点头:“是很漂亮。”
她发现季童在看她:“怎么?”
季童小小声说:“我发现你都不笑的。”
沈含烟:“你怕我?”
季童想了想,咧开嘴:“不怕。”
季童把沈含烟带到客房:“阿姨每天都打扫,你直接住就行。”
沈含烟放下行李袋,扫视一圈。
“小吗?”季童站在她身后说:“要是觉得小的话,我的房间可以跟你换。”
沈含烟说:“好。”
季童愣了:“啊?”
沈含烟说:“开玩笑的。”她打开行李袋掏出一件更旧的t恤,走到床边把t恤扔在上面,抬手,撩起身上t恤背后的那一块:“我要换衣服了,你不出去吗?”
季童看着t恤下露出的一截内衣,黑色光面无花纹,衬得沈含烟的背像无人踏足的雪地,修长手指攀着那搭扣,就要解开。
季童脸瞬间红了:“要要要出去。”
她兔子一样溜了,关上门,却轻轻靠在门板上。
家政阿姨在楼下做晚饭,声音传不到三楼来,走廊里很静。
季童悄悄转身,耳朵侧贴在门板上。
门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季童脑子里有个画面,觉得沈含烟背对着她,脱了t恤,又脱了内衣。
背脊的雪白,几乎像反射阳光的雪地刺痛她的眼。
季童咽了咽唾沫,觉得鼻尖上沁着微微的汗。
她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
大概妈妈去世的太早,家里除了年纪很大的外婆还有家政阿姨,就只有她。适龄成熟女性的形象,在她心里一直是缺位的。
初见沈含烟,灰色紧身t恤包裹着起伏的胸脯,浅蓝牛仔裤衬得腰细腿长,整个人因年轻而紧致,像只敏捷的豹。
季唯民说这人是她姐姐,换而言之,这人将从此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怎么住啊。
沈含烟是挤地铁过来的,在邶城夏日尾巴里闷了一身汗,换了衣服才觉得清爽。她在床边坐下,梳理着脑子里的情况。
刚到这别墅,她已经迅速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这房子是季童外祖家的祖产,季唯民很大可能是接手了妻子家的产业。
第二,季童跟季唯民很不熟,这让她心里那个小女孩迟迟没有长大,强烈渴望着父爱。
这样的季童,能这样毫无阻碍的接受她?
沈含烟并没这么乐观。
大概从小在小山沟里长大,最难的时候,也就刚刚能吃饱饭,上山捡松果卖钱遇到过蛇,沈含烟那时才十岁,冷着一张脸,浑身肌肉紧绷,静静与吐信子的蛇对峙。
后来她偶然间看一部动物纪录片,豹子在狩猎或遇到危险时,就是那样绷紧浑身肌肉。
若季童是公主,沈含烟就是天生的野兽。
刚才换房间的玩笑话,是沈含烟的一次试探:若这女孩明白随着她爸再婚,沈含烟会逐渐侵占本属于她的一切,她还能在沈含烟面前乖多久?
说到底,人不都是自私的吗。
自私很好。
自私,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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