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物啊?”贺陈吉用筷子戳了戳滋滋冒油的肥肠,跃跃欲试。

    他还是头一回见模样如此奇怪的菜肴,半是新奇,半是犹豫。

    隔着老远,一个青年男子起身作揖,朗声道:“寺正大人,此物乃是猪肠,污秽不堪!将此物呈给诸位大人,实乃大不敬,请大人重重责罚此人!”

    贺陈吉抬眼看去,这是谁来着?

    一旁的王知州呵呵一笑,轻声道:“崇川阁的江管事,年轻能干,就是性子急了些,大人莫见怪。”

    贺陈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继而哈哈大笑:“还是江管事见识丰富,我素日常见此物,做熟了,一时居然没看出来。”

    送到大理寺的案子,不乏一些死状凄惨的尸体,人肠他见过几次,做成菜肴摆在面前的猪肠,倒是人生头一回了。

    贺陈吉咽了咽唾沫,不动声色地扫了底下人一圈。

    江和盂没说话前,还有几人拿起筷子准备一试,听完他的话,脸色一变,纷纷丢箸。

    贺陈吉暗道一声可惜,此物闻着甚香,知州府的下人们动作迅速,送到他面前时,那油星子还在和孜然粒打架,滋啦滋啦作响。

    可猪肠嘛,说出来到底是不好听了些,没人动筷,他若是起了这个头,显得不那么文雅。

    贺陈吉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举着筷子的手又缓缓放下。

    王知州瞧得分明,贺大人哪儿是嫌弃此物,他那眼神几乎都粘在脆皮肥肠上头了。

    他混迹官场几十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只是。

    王知州本就不爱荤腥,况且是内脏。他背脊挺得僵硬,几乎是硬着头皮夹上一块肥肠卷大葱,闭着眼塞进嘴里。

    本想着随便嚼一两口,趁人不注意再吐掉。

    谁知这脆皮肥肠一入口,干香焦脆间带了点糯,一咬下去便在口中迸出卤汁。

    内里的大葱微微带了点甜,本是两种味道极冲之物,搭配在一起却有一种异常奇妙的味道,愈嚼愈鲜。

    肥肠外皮碎裂后,里层油脂柔糯软嫩,充满嚼劲,大葱爽脆,鲜甜与肉汁融为一体,隐隐散出卤香。

    王知州吃得上头,都忘了贺陈吉,睁开眼夹起一块,蘸了边上的糖醋酱就往嘴里送。

    奇妙的是,料汁本是甜口,肥肠从其中一过,再入口反倒更显油香,酸甜的蘸料与油润肥肠相辅相成,又是另一种滋味。

    一旁的贺陈吉早注意到他的行为,在王知州吃下一口肥肠时,便等着他开口给自己一个台阶。

    谁料此人一派陶醉,飞速地吃完了三块,还不说话。

    贺陈吉重重咳了一声,才叫王知州从油润香气中回了神,他赶忙吞咽下口中那块肥肠,大声笑道:

    “大人若不嫌弃,不妨一试,此物……实在妙极,下官一时间竟形容不出其滋味,唯有一个妙字可言!”

    贺陈吉早按捺不住,与他客套三两句,立马抄起筷子,夹起一块孜然肥肠圈放入口中。

    脆弹香酥的肥肠在口中爆开油花,激得孜然与辣椒香气愈甚,外头酥,中间韧,里层嫩,多重口感与香料层层递进,肥美多汁,辣得过瘾。

    贺陈吉本就嗜辣,这一□□汁肥肠完美踩在他的味蕾上,酥麻热辣,香脆爽滑,好吃得他不慎咬到舌尖,都来不及嘶气,又赶忙塞进一口肥肠。

    前头说话浪费了太多时间,再等下去,他怕此菜凉了,失了风味。

    若是此时有一个小炉子,可供他边烤边吃,再配一壶小酒,岂不美哉?

    正当他叹惋时,那群侍女又翩然入内,在众人桌上放下第二道菜品。

    贺陈吉抬眼一瞧,立马乐了。

    想什么来什么!瞧瞧这离了火后,还在咕嘟咕嘟沸腾的砂锅,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原来前头闻到的香气,竟来自此砂锅。

    这王如青也真是的!没事搞什么排场,菜还得一道一道上,方才便让下人一并传进来多好。

    不过贺陈吉也没工夫与王知州废话,他赶忙将一旁有些微冷的肥肠倒入砂锅中,筷子扒拉几下,将肥肠塞入圆粉下头保温。

    王知州见他此举,有样学样,也将剩余的肥肠塞进砂锅里。

    江和盂坐在许德良身边,看得都呆了。

    这,这可是猪肠啊?!

    真有人敢吃这恶心玩意啊?

    他太不理解了,再看边上的许德良,吃得一脸幸福,江和盂恶心得都要吐了。

    好在蒜蓉花蛤粉上来的很快,先头勾着人的香气,总算是到了他面前。

    江和盂调整心绪,正要动筷,却听许德良的声音慢悠悠响起:“江大管事不是瞧不上二娘子的手艺么?怎么,江管事一顿宴席吃下来,又饿了?”

    江和盂扯了扯唇角:“你怎知这是二娘子做的?”

    许德良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那日江管事走得早,不曾尝过二娘子做的炸鸡,那味道,莫说寻常厨子,便是你崇川阁的师傅也做不出来。但凡吃过二娘子做的菜,怎么可能认不出她的手艺来?江管事对二娘子一贯有着偏见,都说吃人嘴短,我想江管事总不至于边诋毁人,边吃人做的菜吧?”

    这是在说他方才回贺大人的那番话了。

    江和盂磨着后槽牙,瞪了许德良好几眼。

    今夜吃下来,几乎都是一个风味的菜肴,且都是大鱼大肉,油腻得紧。

    前头那道肥肠,就有许多人嫌其腻味,没动筷子,但这爽辣的粉丝煲却可一试。

    他也不是真的嘴馋,若是平日里放在他面前,他至多不过尝一两口。

    偏偏许德良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又不让他吃,江和盂心中莫名就升起一股子馋念来。

    越不让他吃,他反倒越想吃,真是奇了怪了。

    而上座的贺陈吉,正唏哩呼噜地嗦着粉,本就浑圆的中腹愈发鼓起。

    再看一旁的王知州,戴了一晚上的毡帽都脱了,吃一口粉便拿起帕子擦拭微秃头顶,辣得双唇微肿,不停地吐气吸气,稍缓过几分,又赶忙再吃一口。

    江和盂气得一张脸闪过数种颜色,最终不争气地端起蒜蓉花蛤粉,走到离许德良远远的地方去吃。

    他倒要瞧瞧,明昭究竟有多厉害,竟能让那两位大人吃得如此不顾及颜面。

    因砂锅只有三只,江和盂和许德良分到的都是小碗盛起的,不比砂锅中还有些沸腾的粉丝煲来得诱人。

    江和盂嫌弃地扒拉开蒜蓉酱,露出底下的圆粉。

    这么粗的粉,也好意思叫粉丝?

    她是不是没见过世面啊?那永福楼的细粉,如三千青丝,细密入味,才配叫丝呢!

    再看这汤汁,飘满红油,多腻啊!

    唯独这个香味,还算拿得出手。

    江和盂皱着脸,尝了一口粉。

    嗯?

    这粉,怎么这么……又滑溜又劲道?

    这汤也不简单,看似只有简单的辣味,但里头还藏了蒜香与极淡的河鲜味,丰富的口感与香气一刹那席卷而来,江和盂甚至都忘了这道粉丝之前,他还吃过些什么菜。

    蛤蜊肉虽小,但藏在圆粉间,不经意吃进口中,便在嘴里炸开一股清甜,好似给这爽辣勾了一道甜芡汁。

    间或吃到的炸蒜子更是香酥无比,带着难以言喻的奇妙劲儿,一下一下冲击他的味蕾。

    吃到后头,只剩一个爽字留在脑海中。

    有这样一道口味极重的菜压在末尾,谁还能记得今天吃了什么?后面那两道压轴更是不必上了。

    果然上面几位大人吃得痛快,个个揩嘴抹汗,侍女询问是否要上最后的大菜,几人都摆了摆手,餍足地长吁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眯眼回味。

    “这是哪家带来的大师啊?滋味甚是奇妙,老夫都有些羡慕你们,日日能吃这样的好菜。”

    王知州后知后觉戴上毡帽,乐呵呵笑道。

    许德良出列拱手,躬身行礼道:“此菜出自芜洲城治下,白兰县明记酒肆的明老板,与我定阳商行一同前来。”

    “原来是定阳商行的许老板,”王知州坐直身子,微微往前一探,“白兰县,明家?我有印象,明老板如今应过不惑之年了?难为他跑这么远一趟。不过我记得,从前他的手艺,可没这么好啊。”

    白兰县是芜洲城商业及河运要道,王知州前些年去过几回,对明记酒肆还有几分印象。

    许德良闻言,神色遗憾,沉声道:“明老爷半月前过世了,今日来的是明家二娘子,也是明记的新老板。”

    “二娘子?”王知州讶然,他倒还记得那个痴傻呆滞的丫头,“她不是病了?”

    “上天垂怜,二娘子不久前已然痊愈。”

    贺陈吉不知王如青为何惊讶,眼神多瞟了那边几眼。

    王知州便低声解释道:“这明二娘子,生来便有痴症,下官前些年见她快到及笄年纪,行为却与稚子无异,因而记忆深刻。”

    于是轮到贺陈吉惊讶:“也就是说,她病才好,一手厨艺甚至超过了她父亲?”

    “正是。”

    “倒是个奇人,”贺陈吉眯眼笑道,“王知州觉着呢?”

    王知州嘛,自然是一副乐呵呵地模样,附和道:“多年未见,下官也有些好奇,不如就叫那明二娘子上来说说话?”

    片刻后,一身素白织锦常服的少女缓缓入内,手中木托盘上放着一只白瓷盘,盘中似有一朵娇艳欲滴的红山茶。

    少女屈膝行礼,蝉鬓拢云,蛾眉扫月。

    “民女见过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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