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到底是没让他送,自顾自爬上马车去了,卫瓒在学里也不大呆得住,早早告了假,回府去拜见母亲。

    却在侯夫人门口,瞧见几个丫头在那冲他使眼色。

    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大夫人来了,您且避一避。”

    这头说大夫人,也就是卫三卫四两个的母亲,他该喊一声大伯母的。这些年仗着辈分和出身要金贵些,没少来给侯夫人添堵。

    以至于丫头们都不大爱见这一家子。

    他年少时,虽不爱应付这家子,却想着避一避便罢了,平日里还是如亲戚长辈一般对待。

    谁知后来他身入诏狱时,只有母亲因病得以幸免。京城局势大乱,大房一家想逃出京去。甚至打起了侯府银钱的主意,带着好些家丁仆役、来靖安侯府打砸混闹。

    母亲先是丧夫,举家入狱,又逢这样的恶事,自此一病不起。

    当沈鸢千辛万苦将他从狱中捞出时,他甚至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至死遗恨。

    丫头见他无故发呆,又小声劝了一声:“二爷不爱应付,便避一避,省得让她占了辈分便宜,还要说嘴。”

    卫瓒却将那眼中的神色收起,笑着摆了摆手,刚到门口,便听见里头大夫人在那絮絮道:“我是来寻你评评这个理,那兄弟两个平日把瓒儿兄长似的敬着捧着,好端端却让他打出门儿去,这么些下人都看着,我还有什么脸来上你的门。”

    他母亲向来温和,只端着茶笑说:“大嫂这是什么话,孩子玩笑罢了,瓒儿平日里最疼兄弟们了。”

    大夫人却道:“按理说,我家那两个皮糙肉厚的,吃些亏也就吃了,只是若是让京里其他人知道了,倒要说咱们小侯爷不恤兄弟,是个冷血无情的了。”

    侯夫人闻言便冷了脸色。

    自打卫瓒跟父亲去过一次边关,立了功回来固然是好事,只是年少成名,外头时常有人编了故事瞎话来传。

    开口闭口,便是碎了脑袋、撕了手臂的,说得很是骇人听闻,竟落了个残忍狠辣的名声。

    京中好些孩子都避着卫瓒走。

    这次话传出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

    卫瓒眼下年纪小,还不在乎,往后进了官场,说亲成家,都是妨害。

    偏偏说这话的又是长嫂。

    侯夫人便只得皱眉,道:“长嫂不要想多,待瓒儿回来,我再去问问……”

    大夫人却冷笑:“有什么可问的,我难不成还会讲瞎话诓你?”

    侯夫人紧紧锁着眉头,还未开口,卫瓒便一挑帘,径直走了进去。

    大夫人便闭了嘴,犹疑着该不该在他面前提这些事。

    他神色疏懒,自随意行了礼,大马金刀搁那儿一坐,仿佛没意识到她们先前说什么似的,开口就说:“母亲,卫三卫四将那沈鸢推水里去了。”

    “他们两个不知轻重,将沈鸢的书页撕了,水也不晓得是淋上的、还是掉进池子了,我见着时,活跟落汤鸡一样。”

    这下换了大夫人愣了。

    卫瓒素来直来直去,没那么些弯弯绕绕,便三言两语把白日里的事儿说了,指尖儿敲着扶手道:“大伯母还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打出去,难不成他们在学里做什么,伯母半点不知晓么。”

    “叫沈鸢出去的时候,唐南星他们可都是瞧着的,人好好的出去,湿淋淋回来,现在刚回院里呢,平日里风一吹就咳嗽的人,今晚若闹了病,三弟四弟来伺候么?”

    大夫人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只讷讷道:“不过一个沈鸢罢了,也是寄住咱们卫家……”

    侯夫人却闻言神色一变,眼风也跟着厉了:“这叫什么话!”

    她不好对着大夫人,反倒对着卫瓒训斥:“平日里你就跟他拌嘴,如今还让家里人把他推水里去,传出去像什么话?咱们卫家合起伙来欺负人家一个……”

    话到嘴边儿顿了顿。

    遗孤。

    沈家遗孤。

    而且还是人尽皆知、当年死守康宁城的沈家夫妇,就留了这么一个儿子,让他们卫家千里迢迢地带了回来。

    她心疼沈鸢并不是假的。

    沈卫两家本是旧友,沈家夫妇赴任前,侯夫人也曾见过年幼的沈鸢。

    那时沈鸢也是身姿矫健的小少年,学骑射,读兵书,聪慧过人,知书达理,庭院中舞剑身姿似秋水惊鸿,较之卫瓒不差分毫。

    那时沈鸢的性子也不如现在谨慎,反而清朗爱笑,见了侯府夫妇,便利落挽了个剑花、执晚辈礼,朗朗笑道:“侯爷、侯夫人,父亲已等你们许久了。”

    小小的一个人,衬着稚嫩漂亮的面孔,活似一个翩翩小公子,教人疼到人心坎儿里了。

    那时靖安侯还考校过他,考过了,便直叹气,这小子很有天赋,人也知书达理。长大了,定是大祁的一代儒将。

    “他老子虽有些呆,却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出来。”

    转而又叹气,说:“夫人,咱们家那个活祖宗,要有人家半分懂事,我做梦也笑醒了。”

    她嘴上嗔怪,心里却也爱沈鸢的懂事早慧,教他喊自己姨母。

    谁知后来,沈家夫妇故去以后,再领回来,便成了这病痛缠身的沉默模样。

    瘦弱苍白,恭谨万分,低下头说的却是:“沈鸢不祥,刑克父母,不敢带累姨母家中。”

    就这样一个小孩,百般劝说才留了下来,本意是想他过得顺遂安心,谁知又在侯府吃了这些苦头。

    侯夫人想一次心疼一次,如今一听,便彻底沉了脸下来,道:“瓒儿,你上回同沈鸢拌嘴,你父亲怎么罚你的。”

    卫瓒搁那一唱一和,懒洋洋说:“也就二十军棍。”

    又轻笑一声,说:“这次没看好他,没准儿又得挨罚。”

    大伯母脸色便煞时白了。

    卫三卫四皆是她的命根子,且不比卫瓒军营打混出来,自小让靖安侯打出来的,哪里挨得二十军棍。

    侯夫人便将茶盏搁在桌上,淡淡喊了一声:“大嫂。”

    大伯母这回哑了,半晌道:“我……且回去问问。”

    侯夫人摇了摇头,道:“此事万万不能姑息,我会同侯爷讲,若属实,今日便寻族中长辈,来请家法吧。”

    “大哥如今还等着补缺儿,如今传出个纵恶养凶、欺侮先烈遗孤的名声,哪还求得到位置?”

    大伯母这下腿真的软了,呐呐道:“哪儿的话,哪儿就至于此了。”

    慌慌张张出门去,卫瓒垂眸摆弄着手里的摆件,说:“对了,我回来时,见两个兄弟实在不成器,便出手教训了一二。”

    “我这个做哥哥的,这点儿事总还是该做的。”

    没说的是,卫三卫四如今已躺在床上哼哼了。

    大伯母已顾不上这个了,起身时甚至让丫头扶了一把,才苍白着一张脸,踉踉跄跄回了去。

    ……

    待人都走干净了,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两个,侯夫人才放下那冷脸,缓声问:“折春怎么样了?”

    沈鸢字折春,起字起得早,家里人都惯常都喊他折春。

    他便道:“衣裳弄干了、也换过了,本想送他回院儿的,只是他嫌我。”

    侯夫人嗔他一眼,却缓声道:“今日做得很好,你可算待折春好些了。”

    他也不知是不是跟沈鸢闹惯了,不太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在为沈鸢报仇。

    倒咳嗽了一声,道:“母亲,大伯父找父亲谋的差事,有着落么?”

    侯夫人怔了片刻,摇头叹道:“还没有,你父亲找了好几个,都觉得不合适。你大伯父性子颇有些浮躁,不肯外放出去,可留在京里头,一个牌匾砸死十个,九个是官儿,到时候连累了我们事小,若连累宫里头皇后娘娘……”

    后头的话,便没往下说了,卫瓒心里却有数。

    靖安侯府是皇后外戚,他这位小侯爷论理还是皇帝正了八经的侄儿。

    倒是大房那一家,与皇后侯爷皆非一母所生,力气使不到一起,好些事儿都是牟足了劲儿捞好处,有了麻烦却半点不想沾边。

    只是这些话,做母亲的却不好跟儿子直说。

    卫瓒动了动指尖,心里想了许多,嘴上说:“那便让父亲拖着就是了,着急的总不是咱们家。”

    他这话说得精明,倒让侯夫人多瞧了他几眼,道:“你怎么还管起这些事了,真是让棍子给打乖了?。”

    他笑了笑,说:“谁知道呢。”

    年少时总瞧不见眼前这些人与事,总想着报国立功,想着做英雄豪杰。

    只是这回,他已不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来的了。

    他只想把记忆里这些人,一个一个留下来。

    侯夫人忙忙碌碌安排人去瞧沈鸢,又吩咐丫头说:“小厨房正煨着参汤,你再热些点心、炖一碗鱼片粥,给折春送去,瞧瞧他病了没有。”

    “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正好趁着没入夜,请大夫来瞧瞧,省得夜半三更,连煎药都要摸着黑,还要平白多受些苦。”

    他撑着下巴慢悠悠地听,等到那侍女拎着食盒准备走的时候,却笑了笑,伸手道:“给我吧。”

    这院儿里的人皆听过他与沈鸢不睦,侍女慎而又慎地瞧了他一眼:“二爷,咱们几个们去就是了……”

    “给他吧,”侯夫人看了儿子一眼,笑了一声,“他难得替他沈哥哥挣了脸面,急着去邀功呢。”

    沈哥哥。

    卫瓒心想,他算是知道他这说话让人发麻的本事是从哪儿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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