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体弱,是早已被当做病人伺候照料惯了的。

    每每病时虚弱无力、喂药针灸,连进浴桶药浴都须得有人在身侧扶着,只怕一时不差便淹死在浴桶里,这般身不由己的滋味儿早已尝的惯了。

    只是如今为他上药的人是卫瓒,便格外的怪异难堪一些。

    粘稠的药膏被缓缓的匀开,沈鸢低着头,不晓得是让手炉烤得有些热了,还是他自己窘迫得热了。

    只捉紧了锦帘的一角,闭紧了眼睛,权做眼不见为净。

    沈鸢肩后有一颗淡淡的红痣,生在右侧的肩胛骨上方,不过小米粒大小。

    在上药时不自觉被衣袖蹭过,沈鸢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半晌骂了一句:“你上药就上药,你乱碰什么?”

    卫瓒道:“肩后怕痒?”

    沈鸢胡乱“嗯”了一声。

    常人都是后颈一带怕痒,他却是肩颈一代都触觉格外敏锐,尤其是生了那一颗红痣的地方。

    只是平日里也没人从背后碰他。

    倒是知雪针灸时,还拿这笑话过他,说天生是少爷的肩,挑不得东西的。

    卫瓒调侃他说:“越是不让人碰,越是生一颗红痣,你这是生了个靶心儿在这儿呢。”

    他说:“卫瓒,你会不会说话。”

    便听得卫瓒笑了一会儿,却说:“也怕疼么?”

    他不说话。

    其实是怕疼的,方才撞那一下便是,若是手臂腿脚,都未必会起那么大一片淤青。

    只是承认了未免有些丢人,尤其是在卫瓒面前。

    那小侯爷见他不答,便也不说话,将药匀开了,便道:“上好了,先晾一晾,省得蹭到衣服上。”

    他“哦”了一声,伏在那儿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卫瓒瞧了他还是没有,只一阵烦闷一阵尴尬的,却是寸阴若岁。

    几次想开口,都做了罢。

    过了一会儿,却见那卫瓒恶作剧似的,又戳了他肩后头一下。

    就像少年爱总爱戳同伴的痒处,带着几分恶劣戏弄。

    他却是条件反射似的一颤,连衣襟也来不及拢起,只恼羞成怒瞪他:“卫瓒!”

    卫瓒闷着偷笑一声,说:“药已干了。”

    卫瓒丝毫不提自己幼稚的举动,却帮他提起衣裳道:“衣服披上,别让狗咬了。”

    哪来的狗!就他最像狗!

    沈鸢心道他胡说八道,可忿忿对上卫瓒的眸子,却总觉得像是罩进了西洋磨砂玻璃的火光,不大透亮。

    卫瓒笑着替他整理衣襟口,系上衣带,又披上外衫、裹上厚厚的白裘。

    睫毛下的眸子分外专注,指尖动作还有些笨拙生涩,一看小侯爷就没这般伺候过人。

    只是那珍而重之的态度总让人恍恍惚惚凭生错觉。

    待整理整齐停当了,又捡起兔子软枕塞到他怀里,又自己盯着窗外去发呆了。

    沈鸢饶是有一箩筐骂他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来了,只嘀咕说:“今儿小侯爷倒是不睡了。”

    卫瓒盯着窗外,耳根却隐隐有些泛红:“原本想睡的,现在是睡不着了。”

    沈鸢自己揪着兔子软枕的耳朵,不自觉有些恼火。

    他答应卫瓒出城查案来,本不是出于纯然的好心,是想试探卫瓒一二,让他露出马脚来的。

    谁知道这一路没试探到什么,自己却将能说的都说了。

    弄巧成拙把自己伤了也就罢了,最后还是让卫瓒给上的药。

    现在再想试探什么,也都说不出了。

    真是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那兔子的耳朵都要被他给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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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般浑浑噩噩地走了一会儿,沈鸢被晃得有些困倦。

    快到城门前的时候,车停了下来,却听得外头车夫一声道:“公子,二爷,前面有人拦着路了。”

    卫瓒道:“是哪家的马车?”

    车夫似乎是认了认,道:“是安王府的,似是安王自外头修道回来了,车辕坏了,正修着呢。”

    沈鸢怔了一怔,说:“卫瓒,按理咱们得出去行礼。”

    卫瓒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好。”

    安王的车驾算不上豪华,沈鸢依稀记得,这位安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外去辛国做了十年质子,几年前才终于接了回来。

    不闻世事、一心求道,似乎连宫宴都不常见。

    沈鸢本以为他应当不会见他们。

    但却见一只手缓缓掀起锦帘。

    远远也能瞧见细长眉眼、雍容紫衣,与宽和庄重的嘉佑帝相比,多了几分文雅郁结之气。

    沈鸢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从卫瓒的脸上,到他的脸上,细细端详打量过了一遍。

    安王缓声道:“可是靖安侯府卫世子?”

    卫瓒拱手道:“正是。”

    安王道:“我曾听皇兄说,如今你正追查甲胄一案。”

    卫瓒便笑道:“是金雀卫在查,不过是跟着凑热闹罢了。”

    安王的指尖抚摸着座椅,缓慢道:“英雄出少年,何必自谦。”

    “我这边怕是要耽搁许久,你们且先过去吧。”

    卫瓒道:“多谢殿下。”

    一问一答。卫瓒神色疏疏懒懒,规矩倒也没有落下,依旧是那个胆大傲慢的小侯爷。

    沈鸢不知为何,在风平浪静之下尝到了一丝机锋的味道。

    他无声无息用目光端详两人,正欲开口,却忽得被卫瓒捉住了手,轻轻拽回了车里。

    卫瓒笑道:“外头风大,莫着了凉了。”

    沈鸢皱着眉问:“卫瓒,你认得安王?”

    卫瓒说:“宫宴见过一两次,算不得熟悉。”

    沈鸢心思细腻,不自觉道:“这便怪了,若要夸你这一两句,早就夸了,怎么今儿平白无故说这么两句。”

    一抬头。

    却见那位惯常恣意的小侯爷,双目黑洞洞一片,竟没有半分笑意。

    冷如静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淅淅沥沥的雨夜。

    门外站着一个危险的,淋湿了的卫瓒。

    他坐在那儿,静静地瞧着他。

    其实这时候是最好的试探机会。

    至少他应该问一问他为何不对劲儿。

    沈鸢张了张口。

    却像是那夜一样。

    将手轻轻抬了起来。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触到的不是粗糙的门板,而是轻轻按在了他的头顶,柔软的的发上。

    卫瓒愣了一愣,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看他。

    沈鸢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喊他:“卫瓒?”

    卫瓒垂眸,轻轻按住他的手,唇几乎贴在他的耳侧。

    声音却是带着一丝沙哑。

    他说。

    “折春。”

    “你离我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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