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堂一众人等正抱着晋桉那几册书,撅着屁股在大石上各自传抄。
有人嘀咕:“这可是真的么,姓沈的不是故意挑了些假题,来诓我们的吧?”
却是晋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臭不要脸,这题本也不是画给你们的。叫花子还嫌饭馊,你不信就别看别抄。”
那人便嘿嘿讪笑:“不馊,不馊。”
晋桉一扭头,却只见唐南星抻着脖子,心神不宁似的,总往学堂里头瞧。
晋桉拿着一把扇一下一下戳他,说:“姓唐的,你瞧什么呢?”
旁人道:“准是担心卫二哥跟沈鸢打起来。”
说罢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咳……跟沈折春。”
用了人家的猜的题,还直呼人家姓名,的确有些不好意思。
晋桉翘脚坐在大石上,嘀咕说:“我觉着沈折春挺好的,卫二哥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少操那些没有用的心。”
唐南星道:“你知道他挺好的?他挺好的,能天天找卫二哥的茬儿?”
晋桉又翻了个白眼,说:“那你倒是回去啊,你跟着出来干什么。”
唐南星没动静了。
——他也是出来瞧瞧题目的。
众人又嘻嘻哈哈地笑他。
晋桉又摇着扇,说:“我说真的,沈折春人挺好。”
见众人都不信,便挑着眉问:“你们记得我前年去诗会那次么?”
唐南星说:“哦,就你不死心,非要往文生里头挤的那次。”
晋桉踹了他一脚,说:“对,就是那次。”
他的确是嗜好文人做派,偏偏那帮子文生又瞧不起他。
那次他头一回去诗会,跟人附庸风雅说典故。
却偏偏说错了,将樊迟说成了樊哙,好好的孔子门生,竟成了汉高祖手下一猛汉。
他那时也是头铁,非要死鸭子嘴硬,咬着牙红着脸说自己没记错。
对方也是较真,扬着嗓子喊了一声,便引得周围人一同来笑他。
笑得他头顶冒汗,脚趾缩成一团,恨不得立时钻进地底下,这辈子再不来什么诗会。
那时却偏偏沈鸢来了,别人笑着问他,说:“折春,你来得正好,你可曾听过樊迟改名叫樊哙?”
沈鸢瞧了他一眼。
他以为沈鸢要笑他了。
却听见沈鸢淡淡道:“樊迟是何人?读书读乏了,竟一时想不起。”
那好些人便笑:“好哇好哇,连这都敢忘,我非得向先生举报你不可,岁试准是做了弊的。”
沈鸢瞧也没瞧他一眼,便将他给救了下来。
众人笑道:“都说了让你少跟书生打交道,非要去露怯。”
晋桉道:“那之后我不是就再没去了么。”
唐南星却嘀咕:“不应该啊,那天我求卫二哥领你去了。”
晋桉闻言一愣,说:“什么?”
唐南星便嘀嘀咕咕说:“那天我估计你就又要去丢人了,碰巧卫二哥去那附近办事,我便央他去瞧你一眼,省得你光着腚拉磨转圈丢人——”
说一半,让晋桉蹬了一脚:“你才转圈丢人呢。”
唐南星说:“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这么说,你压根没见到他?”
晋桉想了一会儿,说:“的确没见到。”
“兴许是来了,见没什么事,便走了吧。”
“我那天后来可是拉着一帮书生划拳喝酒,喝吐了七八个,他们如今见了我就怕。”
过了一会儿,晋桉又笑着说:“又或许是听见沈折春替我说话了,省了他的事了。
“那不是更好么,如今知道沈折春不是什么坏人,便更打不起来了。”
谁知唐南星闻言,大惊失色,一拍大腿说:“那便糟了。”
晋桉说:“什么糟了。”
唐南星说:“他俩啊。”
晋桉没好气看他一眼,说:“他俩打不起来,你没热闹看了是吧——”
“唐南星,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货。”
唐南星心道你懂个屁。
沈鸢尚且是个作精,他卫二哥已经让他蛊惑得快要断袖了。
若是个好人,他卫二哥岂不是连胳膊都要没了。
卫瓒坐在窗边,依稀能听见一点晋桉的话。
倒真想起来了,他的确是瞧见过沈鸢的好的。
有那么几次,见过沈鸢对素未谋面的人温柔。
才晓得,沈鸢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尖酸刻薄,也有温和的时候。
晋桉说的那次诗会,他的确去了。
本是想带走晋桉,只是瞧见沈鸢将那事化解了过去,便没有出声。
只是远远在角落瞧着。
沈鸢那天应当是病了的,不大舒服,却是硬撑着做了几首诗,非要博得了好些人的喝彩,才肯独自去角落休息。
那时似乎已累极了,额角都是涔涔冷汗,后背的衣衫也已湿透。
他不知怎的,便走过去瞧他。
沈鸢已是没力气抬头瞧人了,半眯缝着眼睛,用温软的语调喊了一声:“兄台。”
他便低下身,将一方手帕塞到他手里,缓声问:“沈鸢,你不舒服?”
谁知沈鸢竟听出他的声音了。
立马变了颜色。
沈鸢吃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冷笑一声,说:“原来小侯爷也来了,看来是国子学已不够小侯爷风光了。”
那是一种戒备和嫌恶的姿态。
仿佛是怕他将这诗会的风头抢走。
与对待晋桉的温和相比,冷漠的不像是一个人。
他的手便一顿。
还来不及卸下防备,就让什么蜇了一下,又疼又热,伤口火辣辣的。
半晌,将那帕子随手扔在他面前,嗤笑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到底还是去托了诗会主人,遣人送沈鸢回家。
只是再也没给过沈鸢好脸色。
少年人的自尊心,容不得自己低三下四地讨人欢心,甚至心生羞恼,将沈鸢的几次和善都归为邀买人心。
每次争嘴都说他钻营,宁可诬陷沈鸢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就是不肯承认,沈鸢只讨厌自己。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来不及去细想。
可隔了太久的时间之后。
当初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沈鸢的,竟晦涩不清了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是否有过那么一瞬间。
他也如现在这般,仅仅因为跟沈鸢共处一室,隔着一张桌而窃喜。
假做随性。
却总余光一直静静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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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鸢让人缠着讲了许久的题,旁边还有个卫瓒盯着,到了傍晚回院时,便渴得厉害。
都没等照霜动手,自己先灌了三杯茶下去,才舒了口气。
照霜道:“怎么渴成这样。”
他嘀咕说:“白给人做先生来着。”
照霜便笑:“又是人家一央你,你便应了?”
他道:“来日说不准儿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照霜没说话,心道不过是心软罢了,嘴上非得找个借口。
人若存着几分自卑,连对别人好都觉得自己不配,非得给自己找个借口,不是说对方看着太惨,就是要说自己另有所图,就是不能承认自己心软。
毕竟软跟弱是近亲兄弟。
沈鸢止了喉咙里的渴,却正听得知雪在外头训小丫头,便问:“这是怎么了?”
照霜说:“熏笼上熏着的里衣少了一套,查了好半天,怜儿才承认,说是送去洗的时候弄丢了,也说不出丢哪儿了。”
沈鸢哭笑不得,道:“我当是多大点儿事,这训了快一炷香了,让她回来歇歇,”
照霜说:“她要早点儿说,也不值得训她,非让知雪问了一下午才支支吾吾承认,不说她几句,下次还不长记性。”
沈鸢笑了一声,说:“那也差不多了,还能有人把我衣裳拿去下咒么?”
他就这么随口一说,谁知这话音一落,便瞧见门外那小姑娘愣了一下,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慌地看了他一眼。
指尖儿在衣摆揉来捏去,仿佛突然一下就慌了似的。
沈鸢喝茶的指尖儿顿了顿。
原本含笑的眸子,也闪过一道光来。
他瞧了一眼那小丫头,轻声细语笑说:“怜儿。”
“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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