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回来,便是季考放榜的日子。

    众人皆问卫瓒去做了什么,卫瓒只轻哼一声,说,关你们屁事,问那么多做什么。

    这些人便喝倒彩:“好哇,如今通武侯有了本事,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这也是昭明堂这群学生日常调侃他的,只因嘉佑帝说了一声,来日允他通武侯。

    便是捧他是喊他小侯爷,调侃时便唤起了通武侯。

    卫瓒叫他们滚蛋。

    众人便嘻嘻哈哈说起上巳那日沐浴的汤泉,道是那日跑马出了一身的汗,又在山上汤泉泡了个舒爽,实在快意极了,恨不得天天都休沐一场才好。

    正说着呢,见已有人抄了一份榜来,便都头挨着头挤在一起一瞧。

    顿时哗然。

    这次沈鸢实在是考得漂亮,除了骑射两项没拿着头名,余下头前皆是工工整整写着沈鸢的名姓。

    倒是卫瓒,考得忽上忽下惊心动魄的,骑射独占鳌头,从前不擅长的策论跟沈鸢不相上下,但须得背书的经义等课却掉不知到了哪里去。

    这热闹也只瞧了一瞬,之后便是各看各的,嘀嘀咕咕窃窃私语,几家欢喜几家愁。

    只有卫瓒走到边儿上去,喊了一声:“折春。”

    “你这回又是案首。”

    这时才有人想起,这份榜让人围着层层叠叠的看,还没让沈鸢瞧上一眼。

    却见沈鸢抬眸轻轻瞧了卫瓒一眼,半晌,抿唇说:“多谢。”

    卫瓒又光明正大笑说:“我爹说今儿回来的早,让咱们早些回去吃饭。”

    沈鸢说:“知道了。”

    卫瓒说:“他是憋着训我呢。”

    沈鸢竟是一个嘲讽的字儿都没蹦出来,仿佛一身刻薄尖锐让什么给压住了,恼恨又不能,亲近更尴尬,最终只憋出干巴巴一句:“你考得怎样。”

    卫瓒说:“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沈鸢说:“不必了。”

    又低下头继续读书。

    却是看得昭明堂一众学生啧啧称奇。

    卫瓒便倚在窗边,将沈鸢那一身的别扭劲儿看了又看。

    越看越是心软。

    +++

    到了晚上,靖安侯府难得凑齐了一家人。

    靖安侯府出身寒微,人丁稀少、平日里交游也不多,没什么世家规矩,按理是并不忌讳家中人一同宴饮的。

    只是平日靖安侯嫌儿子卫瓒碍眼,卫瓒也嫌他爹不下饭,父子俩只要在一个空间,三句两句过去,靖安侯就得气咻咻把筷子撂下,骂一句“逆子”。

    只是这顿饭,卫瓒倒有些感谢他爹的训斥了。

    自打上巳那日,那小病秧子酒后在他面前露出几分软弱,便越发避着他,像是生怕他提起来似的。

    也许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嫉妒他的——至少明面上,不该再嫉妒他的。

    如今一桌子吃饭,也低低垂着头,不愿看他。

    只有靖安侯训他的时候,才抬起头来瞧一瞧他。

    他爹骂他在学堂不读书,他装模作样暗自垂泪。

    他爹说他不成器,他就哀哀戚戚自认愚钝。

    还在那念诗:“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他爹让他噎了好半天,说:“卫惊寒,你给我像个人一样。”

    “再做这样子我揍你。”

    他忍着笑道:“我这不是尽孝呢么?”

    靖安侯道:“你这是尽孝?我看你是要给我戴孝。”

    这话一出口,靖安侯就让侯夫人瞪了一眼,灰溜溜地低下了头。

    见对付不了儿子,靖安侯只能从沈鸢身上找些安慰,闻听沈鸢考得了头名,更是喜不自胜,连喝了几杯下去,道出一个“好”字来。

    才学品貌,性情姿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好的。

    又考问了几句兵法,见沈鸢对答精妙。

    便是越看沈鸢越顺眼,道:“那沈呆子是祖坟冒了青烟了,竟生得这样一个好儿子。”

    “可惜了……”

    接着就听侯夫人咳嗽一声。生怕惹了沈鸢的伤心事。

    靖安侯便把后头的话给咽下去了。

    沈鸢却仿佛没注意道似的,只轻声说:“小侯爷少年英雄,也肖姨父。”

    这时候,他爹便要冷冷瞧他一眼,意味深长“哼”一声:“他?”

    卫瓒撑着下巴,懒洋洋说:“是有点像。”

    他爹说:“你像个屁,你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已得了军功、领了好些兵了。”他接话。

    这话他两辈子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便揭他爹老底:“结果官服连一年都没穿热乎,转年就让人给扒了贬去江南。若不是沈家接济着你,我差点儿就做了丐帮的少帮主了。”

    “这您怎么不说。”

    靖安侯顿时面子上挂不住,骂了一句说:“谁告诉这小王八蛋的。”

    侯夫人却忍不住笑了。

    他却忍不住拿眼去看看,沈鸢可笑了没有。

    见沈鸢也笑了,才觉得几分舒心。

    又是闲谈一阵,靖安侯忽然就问他:“你领了那甲胄案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卫瓒顿了顿,说:“金雀卫查着呢,也还行。”

    他听了他爹一晚上的训斥,以为他爹又是要申饬他什么,已撑支棱了起来要反击。

    却听他爹“嗯”了一声,说:“缺多少人手,我拨给你。”

    他倒有些怔了。

    却听靖安侯又嘱咐了几句:“别以为上过战场就了不得了,京里跟塞外不一样。”

    “你手下那几个小子,挑个得力的提起来,教他带一带人,往后好用得上。”

    “……真有难处,就回家来。”

    他不知怎的,就是一怔。

    像漂泊了许久的人,忽然见了一点儿灯。

    摸不着,却教人肺腑发烫。

    他爹说过了这番话,见他没回声,自己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搁下了筷子,说:“想起些事儿来。”

    便走了。

    剩下侯夫人了然似的看了丈夫一眼,目光中也是几分忧心,轻声说:“你爹他不好说,最近看你脾气不大对,又听你姑母说手里头缺人,是担心你。”

    “今儿也是为了这个才回来。”

    卫瓒说:“我知道的。”

    隔了一会儿,说:“娘……你替我……算了。”

    谢谢爹这话。

    他实在说不出来。

    矫情得不能再矫情。

    侯夫人便笑了。

    卫瓒闷头吃了两口,再抬起头,见到对面沈鸢也是怔怔的。

    那小病秧子攥着衣袖,看着靖安侯的背影发呆。

    再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仍是一张温温柔柔的笑脸,说了个学堂里头的笑话。

    哄得侯夫人眼中忧心一点点散去,逐渐笑了起来。

    侯夫人见沈鸢面前的菜冷了,便要人拿去热一热。

    沈鸢却笑说:“已吃好了,姨母这儿有点心没有。”

    自然是有的。

    这夜色雾蒙蒙的,这说笑声却是又热络又冷清。

    卫瓒时而瞧一瞧自己的母亲,时而瞧一瞧沈鸢。

    父母总是如初。

    少年人却各怀心事。

    +++

    这家宴散后便已是入了夜,比来时凉了几分。

    沈鸢走得有些急,连外氅都忘了拿,侍女在后头拿起追着走。

    卫瓒见了、便接过来,摆摆手示意其他人离开,自己一路跟在沈鸢后头。

    月色澄明、夜风微凉,沈鸢却是疾走,待后来没了力气,才缓了下来。

    那一丁点酒意还浮在脸上,急喘了两声,又接着慢慢走。

    他喊了一声:“折春。”

    沈鸢没应他。

    他又喊了一声:“沈折春。”

    沈鸢闷声说,让他回去。

    他自然不肯。

    沈鸢便不再问他了,只低着头,没头苍蝇似的乱走,遇上小石子儿就踢一脚。

    那石子儿让他踢得咕噜噜乱滚,有一两颗飞进草木里,有一两颗飞进他自己的鞋里。

    沈鸢也浑然不觉似的。

    后来不甚一脚踹在了葡萄藤架上。

    鲜见是用了好大的力气,那架晃了晃,摇落了几片叶子,沈鸢自己也抽了一口气。

    一声不吭,便整个人都蹲了下去。

    紧紧抿着嘴唇,手捂在自己的靴上。

    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浓绿色的葡萄藤下,那小病秧子的影子缩成了很小的、漆黑的一团。

    他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弯腰将那氅衣厚实柔软地披到他身上。

    沈鸢抱着膝,一动不动。

    他问沈鸢:“碰疼了?”

    沈鸢闷声说:“没有。”

    他说:“那能走么?”

    沈鸢说:“能。”

    然后豁然起身,一手拽着自己的氅衣,一瘸一拐地走。

    沈鸢总是倔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笑过了,又不知道是哪儿跟着皱成了一团。

    他便不顾沈鸢的挣扎,拦腰把沈鸢抱起来。

    葡萄藤下吊着秋千,是姑娘们吊起来荡着玩的,他便将沈鸢放上去。

    他一撩衣摆蹲了下去,强硬地脱了沈鸢的靴。

    靴里都是他东踹一脚、西踹一脚的碎石粒儿,倒出来几颗弹在地上,噼啪作响。

    他将足衣剥了下来,借着月色一瞧。

    果然是红肿了。

    这小病秧子是将石头当他来踢了不成。

    他说:“我没拿药,一会儿给你送点过去。”

    沈鸢说:“用不着,我有知雪。”

    他说:“你躲着我做什么?”

    沈鸢不说话。

    他又说:“不是考好了么,怎么也不高兴。”

    其实他跟沈鸢都知道,沈鸢真正在乎的不是书院里谁高谁低,不是谁多答上了那么一道策论题,谁多得了一句夸赞。

    沈鸢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所以才退而求其次。

    风声过,藤叶沙沙地响。

    也许隔了一分钟。

    又也隔了许久。

    沈鸢抬起腿。

    在他肩头踢了一脚。

    卫瓒抬头,看到沈鸢坐在那秋千架上俯视着他。

    那是一双红通通的、含恨的眼睛。

    定定地看着他。

    风掠过秋千索,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

    沈鸢仿佛被惊醒了,撇过头去,手指难堪慌乱地攀紧了秋千索。

    半晌说:“你走吧,我在这儿等照霜她们。”

    卫瓒没答话。

    沈鸢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只是指尖攥的更紧了。

    隔了一会儿,卫瓒直起身,手也跟着攀上了秋千索,覆在沈鸢的手上。

    叫那秋千又发出“吱呀——”一声。

    他的胸膛缓慢地起伏。

    仿佛一呼一吸间,有什么在里头酸胀、发痒。

    他便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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