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  众人便张罗着下山、往望乡城去。

    这山上庄子却是不好留了,那无手的男人死不吐口,谁知道后头还有没有后招。

    余下那些喽啰也只晓得是这首领花钱买了他们,只说他们是一帮武学生,  路经此处,  要花钱取他们性命。

    不如一群人往望乡城去,  顺道将这些人直接押到城府去,也省得去报了府尹又得派人核实,一来二去的磨时间费工夫。

    只是这避暑之行,  却是结结实实落了个空,留着晋桉一个,  对着满山的焦枯哭笑不得,还不晓得怎么跟家里人解释,这庄子也烧了大半的事情。

    昭明堂这些人倒半点儿没有失落,不如说,干了这么一回大事,却叫他们高兴得不行。

    于是又收拾行李,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闲谈前一夜的惊险。

    路上却是晋桉眼尖,忽得问他:“卫二哥,  你身上怎的了?”

    卫瓒一低头,  见是衣襟没拉严实,  露出点点红痕来了。

    ——昨儿让蚊子咬的。

    他今天一觉醒来,  两只蚊子在耳边嗡嗡狂响,他巴掌一拍,满手都是红。

    合着他给这两只蚊子开了顿饕餮盛宴。

    旁人遥遥见了红印,  又见他嘴角破了,便都拿他调侃:“卫二哥昨晚是去哪儿偷香窃玉了。”

    他便说:“那你们问问你们沈案首,昨晚儿派了两只蚊子伺候我来着。”

    众人不知他上去亲沈鸢那一截,只听沈鸢将蚊子塞进他帐子里,个个儿笑得要从马上掉下来,拍着腿说:“可有人治你了。”

    卫瓒往沈鸢的车驾那一瞧,便见那小病秧子远远瞧了他一眼,就将那车帘给放下了。

    他又纵马凑过去,把帘儿撩起来。

    便见沈鸢微红着耳根,斜斜瞧了他一眼,说:“怎的?”

    他瞧着沈鸢笑说:“两只蚊子呢,还没解气?”

    沈鸢不说话。

    卫瓒又说:“明儿有时间么?”

    沈鸢说:“没有。”

    卫瓒说:“你也不问问,我找你做什么。”

    沈鸢看他一眼,撇过头去解释:“明日七夕,我答应带知雪照霜她们上街转转。”

    “她俩日日守着我转,到了姑娘们过节的时候,总得去高兴高兴。”

    是以并不是有意敷衍他。

    夏日的风热腾腾吹在卫瓒的脸上,又钻进闷热的马车里头。

    “我来之前,让随风先去了城里头,说找着那林大夫了。”卫瓒说,“折春,你明儿腾些时间出来,跟我去看一眼。”

    沈鸢愣了愣。

    卫瓒眼睁睁看着这小病秧子的眼底,透出一丝非同寻常的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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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便是七夕,牛郎织女相会,小姑娘们乞巧玩闹的日子。

    沈鸢原本托了晋桉照顾两个小姑娘,谁知这事儿让昭明堂这群不要脸的听见了,个个儿拍着胸脯让他俩放心去寻大夫看病,涎着脸说要保护知雪照霜不受人欺负。

    ——实则就是想上大街,光明正大去看看望乡城的姑娘。

    一伙儿身形健硕的少年人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一伙子强抢民女的恶霸。

    有两个妹妹似的姑娘在,就不大一样了,显得他们特别像体贴妹妹的好哥哥。

    卫瓒却是带着沈鸢七拐八拐,绕到了坊间一间民宅,隔着老远,就瞧见屋顶上晒着的药材。

    进了门,便见随风立在那,笑着道:“林大夫,这就是我说的公子了。”

    卫瓒侧了侧头,便瞧见沈鸢的脊背仿佛骤然就绷直了。

    带着几分肉眼可见的紧张,拱了拱手,道:“老先生。”

    那林大夫五十余岁,留着胡子,精神烁烁,叫他坐下说话。

    半眯着眼睛,搭了脉,看了症状。

    问他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药。

    沈鸢便从袖子里摸出几张药方给他瞧。

    也不晓得是不是大夫都是这慢腾腾的脾气,一来一回的,教人大气都不敢出。

    卫瓒瞧着,不知怎的,百爪挠心似的难受,连自己受伤都没这般心焦,恨不得从这大夫嘴里,把话一连串给掏出来,却又不能。

    只抱着胸在边儿上找个地方立着,瞧着小病秧子跟这人一问一答。

    林大夫问:“公子这病根已许久了,当初是怎的落下的?”

    沈鸢怔了怔,半晌才说:“……是……让蛇咬了。”

    林大夫说:“怎样一条蛇?”

    沈鸢沉默了一会儿,却是轻轻看了卫瓒一眼,低下头说:“是一条剧毒蛇。”

    大夫又教他说得细一些,沈鸢便将那蛇形描述了一番,轻声道:“那时年纪不大,家里生变,本就病了,大夫那时说是忧思成疾,叫我养着就是了。”

    “只是一不留神,让一条毒蛇给咬了,发现的时候说是蛇毒入骨,嘴唇紫了,喘气都困难,又请了大夫来,说是已救不回来了,只开了几服药随便吃着。”

    大夫听了这话没怎样。

    卫瓒的眉却是皱了起来。

    沈鸢犹豫了一下,才接着慢慢说:“那方子吃了五天,眼见着越吃越差,家里头已为我准备发丧了,棺材板都准备好了。谁知却让我侍女按着书,胡乱几针给扎了回来了。”

    “只是从那儿往后,身子就垮了,上马练武都不行,多动一阵子都冒虚汗,逢着什么小事都要病一场。”

    “这两年让太医轮着瞧过,药吃了许多,慢慢养着,虽不常病了,却还是虚弱。”

    沈鸢越说越简略,甚至有几分赧然。

    卫瓒却心里头堵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恼火。

    心想,怪道侯夫人当初去江南见了沈鸢一眼,便怒不可遏,非要舟车劳顿将沈鸢带回侯府来。

    如今想来,沈鸢在父母离世后,竟是过得不好的。只是顾忌着沈鸢的面子,不好跟卫瓒这个家里的小霸王细讲。

    且不说家里头好端端的,怎能突然冒出一只毒蛇来。

    只说若是在侯府,沈鸢多打几个喷嚏,侯夫人都要紧张的跟什么似的,大夫就得请到松风院,好吃好喝地候着,诊了脉知道没事了,才能松口气。若真是病了,那宫里头御医都得请过来轮一圈,药材铺都差不多要搬到家里来了。

    在沈家,却是蛇毒入骨,才有人发现,匆忙忙请了个大夫来,病了五天,人还没合上眼睛,就急着就买棺材发丧。

    最后还是知雪学着书,几针给扎了回来。

    对一个人用心没用心,实在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事情。

    要是沈鸢身边儿没知雪这么个小丫头,那只怕沈家夫妇唯一的小公子,真就这么一副棺材板拉出去埋了。

    却是越想越积火。

    那小病秧子却是垂着眸笑了笑,嘴唇动了动,说:“大夫,我这病还能治么?”

    林大夫将手中的方子看了好一阵,终究是摇了摇头:“蛇毒入骨,又是久病成疾,根基已毁了大半。我见你眼下吃的方子,已是很好的了,我至多再添减几味药,不过是锦上添花。”

    “若要根治的方子,却是我也开不出了。”

    沈鸢便微微一怔。

    睫毛垂了下来。

    像是淋了水的沮丧小动物一样。

    卫瓒的心也跟着沉了,没说出话来。

    却是那随风半晌轻轻抱怨了一声,说:“我找您的时候,您还说自己医术高超呢。”

    林大夫叹了口气:“医者医病,不能医命,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

    想了想,又说:“若是我那兄长还活着,兴许还能有法子。”

    沈鸢抬眼看了看他。

    却是林大夫摇了摇头道:“只可惜,早些年战乱中流散了,如今人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大晓得。”

    “你若问他在哪儿,我也说不上来。”

    沈鸢便又低下头去了。

    林大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拉过一张纸,一字一字地写,写过了,交予他。

    半晌,听见那小病秧子说了一声:“多谢先生,改日再来拜访。”

    林大夫也见多了这样不甘心的病人,点了点头,叹息说:“若有什么事,只管再来问我。”

    一步一步往外走的时候,卫瓒给随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问那大夫兄长的信息。

    沈鸢出门时的步伐很轻很慢,出了大夫的门,走到巷口时,背倚着墙,静静站了一会儿。

    卫瓒陪他在那站了一会儿。

    天色将将擦黑,一盏一盏巧灯亮起来。

    几节台阶下,就是繁华的街口,漂亮的香囊针线挂满了摊子,尚且年幼的小姑娘,眉宇间不知烦忧,手牵着手从街巷跑过去。

    沈鸢的影子,在一节一节的台阶上。

    被拉得坎坷而漫长。

    卫瓒轻轻捉着沈鸢的袖角,隔了一会儿,又握住他的手。

    沈鸢却淡淡说:“刚刚忘了,你背后的伤,要不要让大夫瞧瞧?”

    卫瓒心里头不知道让谁拧了一把似的。

    他想,这小病秧子就是想让他难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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